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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阮良才阴沉着脸, 默默赶路。
身后跟着数百衣衫褴褛的汉子,同样神色黯淡、一语不发。
巴蜀的成功,让他们看到了看似孱弱的百姓的力量, 也让他们看到了驱使这份力量的容易。
原来星星之火,真的可以燎原。
燃起这道燎原之火的他们,雄心万丈的来到京城,想点燃一把更大的火。
火点燃了, 然后被那个出了名的废物王爷, 一把火烧成灰。
让他现在想起来,都心寒。
心寒的,不是大宣一个废物王爷, 就敢带着几十个人和近万失去理智的人对峙,就敢在他们最激动最失控的时候, 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所有
心寒的是,那些被烧掉所有的人,无论他们怎么鼓动, 都没有人愿意跟他们站在一起。
这些人的房子烧了,他们从巴蜀一路背到京城,赖之活命的家当烧了坐在成为废墟的营地,他们对放火的人却没有丝毫怨恨, 反而充满愧疚和感激。
一个个掰着手指算着, 自己还有多少功分,能够兑多少东西算着再攒多少日子, 就可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冬暖夏凉的夯土房,不再住在草棚里
对, 还有草棚, 他们出来的时候, 那些人正在搭建草棚,饿着肚子,摸着黑,搭草棚。
不是怕自己晚上没有睡的地方,而是怕官爷们再来的时候,看见这里还没个样子,不管他们了。
这特么可笑
八1九千人,那个小子统共发了有十贯钱没有就把人心笼络成这个样子
他怀里随便一张银票,就特么不止十贯钱
他们几百个人,不顾苦累的帮人干活、费尽唇舌拉拢人心,最后抵不过这几文钱。
眼前是一道小溪,阮良才停下脚步,捧着水洗了把脸,看着垂头丧气的队伍,气不打一处来,喝道“看看你们这是什么鬼样子,不过是一步闲棋,没成就没成,有什么了不起的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忘了我们来京城是干什么的了虽然没让安置点彻底乱起来,但能借着这事儿不着痕迹的离开,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进了城的弟兄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路引和住的地方,我们先去换了衣服,待上一晚,明天城门一开,就分批进城”
呼喝了几声,一群人终于有了几分精神,学着阮良才的模样,在水里洗了洗,重又向后山放了衣物、干粮和兵刃的山洞摸去。
“阮头儿”
有人忽然一个激灵。
阮良才皱眉“怎么”
那人神色紧张“你觉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点”
阮良才浑身一震,连汗毛都竖起来。
他们常在山里行走,知道这么多人一起行动,走到哪里都应该有宿鸟惊飞、虫鸣骤停才是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阮良才压低声音喝道“都停下,悄悄退回去”
然而已经晚了。
前面、后面、左右四面八方都有点点火光亮起、飘起
“是火箭”
“中埋伏了”
“跟他们拼了”
“”
火箭落下,并未伤到人,只照亮了一张张惊慌愤怒的脸。
阮良才大叫一声“官爷,误会,我们是南边来的灾民”
话音未落,宛若蜂群齐舞的嗡鸣声传来,阮良才不及反应,已经被人扑倒在地上“小心”
同火箭全然不同,这次来的,是涂着黑漆,不见一丝反光的羽箭,从黑暗中无声无息钻出来,直到刺入人体,才发出“嗤
”的声响,然后很快被惨叫声掩盖。
此起彼伏。
阮良才听的目眦欲裂,就要推开身上的人冲出去,那人却死死抱住他“头儿活、活下去”
没了声息。
阮良才推他“小由小由”
却摸到一手鲜血,和没入身体的数根箭矢
“小由”
哽咽声中,是无尽的悔恨。
“跟他们拼了”
然而没有人跟他们拼火箭开路,漆箭杀人,一轮过后又一轮,将所有会跑、会动、会出声的生命,全部钉死在地上、树上,直到再无半点声息。
周围的火把次第亮起。
“若有活口,留两个就行,其余都杀了。”
“是。”
穿着轻甲的兵丁,一手钢刀、一手火把慢慢从外围朝中心靠拢,看见尸体,不管还能不能喘气,都在脖子上补上一刀弓手依旧停留在原地警戒。
忽然一道人影猛地蹿起来,扑倒一个兵丁,火把熄灭,周围暗了一圈,附近士兵急忙冲过去帮忙,却听被扑倒的兵丁叫道“是死的,大家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空挡冲扑出,贴地急窜。
弓手松开弓弦,箭矢如雨,却也不知中了没中,周围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人拨开沾血的树叶。
“他受了伤,走不远。来一队人跟我追,剩下的人继续清理,不得走脱一个”
“是”
阮良才捂着淌血的腹部,拖着一条腿,杵着刚刚抢来的钢刀,在林中一步一步挨着。
身上的利箭已经被他硬生生了,只留下三个血洞,正血流如注,他脚步越来越慢,身后的火把和人声越来越近。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高大的人影骤然出现,阮良才眼中渗出血泪,挥刀“老子跟你”
“拼了”两个字还未出口,手中钢刀已被人夺去,那人声音低沉“是我。”
阮良才吐出大口的血,惨笑“我快死了。”
“我来晚了。”
那少年拉着他,絮絮叨叨的说话,说的他心乱如麻,那少年告诉他最迟“明晚”,他以为还有时间
探过阮良才身上的伤势,陈硕将人托在肩上“我带你走。”
阮良才一动不动任他施为,轻声问道“陈硕,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蠢”
陈硕没有说话,将步伐尽量放的平稳,向前疾行。
“我知道我们很蠢我知道的”
肩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脖子上,流进领口,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就像是一场笑话我们拼尽全力,在你们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哈哈过家家”
他喘着笑着,哭着。
陈硕一声不吭的前行。
“我知道你对我们不满”阮良才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我们只想杀了梁王,只想让大家吃饱肚子”
“我知道我们蠢,我们没用我们什么都做不好我们就是一个笑话”
淌在陈硕脖子上的,流进他胸口的血越来越多,肩头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分辨不出,断断续续“可我们活不下去啊我们活不下去
“我们不怕干活,哪怕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怕累死在地里,只要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我们就愿意,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一重重,一重重的税知府老太太生辰我们要给钱,知县老爷娶妾我们要给钱,保长死了爹,我们要给钱
“爹说,再熬两年,再熬两年换了新知县就好了
“后来,新知县来了,他被枷死在县衙外面
“说我们是刁民,说我们抗税寒冬腊月,我们连最后一床被子都当了给他们可我们是刁民
“新年那天,娘吊死在树上
“死之前,她跪在地上求了一夜的菩萨求菩萨让皇上派青天大老爷办了这草菅人命的知县老爷”
“青天大老爷没有来,只有你,拖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和我一起挖了坑,把她埋了”
他又开始笑,声音很低很微弱,喘气似的“我知道我蠢我什么都做不好
“可我,总要做点什么吧
“总要有人做点什么吧”
陈硕慢慢停下脚步,将肩膀上的人轻轻放下,半跪在地上,合上那双瞪得大大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