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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的话音低而含混,哪怕贴着耳朵,顾昀也没听清,疑惑地偏头转向长庚,问道:“说什么?”
长庚的目光从他那被琉璃镜遮住了一边的眼睛上刮过,周身力已竭,而血还在沸腾翻滚,热得口干舌燥,一瞬间很想当众搂过他来亲热个够,可是视线一扫,远远地看见了然大师那一张四大皆空的脸,顿时失笑着察觉自己忘形,默默地反省了片刻,放开顾昀的腰,拉起他的手,随着那虽然虚弱、但已经稳定下来的脉搏一点一点地平静着自己:“没什么——我刚才看见信使往北去了,是送往京城的折子?”
“是,”顾昀点点头,“这一次让朝廷出面主动派人和洋人接触,我们之前一直被动,这回应该有底气了。”
长庚:“要和谈?”
“不和,”顾昀淡淡地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血债未偿,江南沃土给这群畜生占着,做梦都觉得恶心。”
长庚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打算拖着他们,一点一点蚕食鲸吞。”
一方面放出和谈信号,让已经力有不逮的敌人心存侥幸,给他们留出内部消耗的余地,一方面时而提出过分要求,时而制造小范围内的区域争端,慢慢逼退敌军战线,顺便在战中练兵,等到时机成熟、北边彻底准备好、年轻的江北水军成熟时,再一举南下。
顾昀“嗯”了一声,任他拖着自己的手腕进了帅帐,伸手在长庚脸上抹了一把,笑道:“殿下,脸都花了。”
长庚被他突如其来的温存酥没了半边的骨头,然而随即又警醒过来,总觉得他态度这么温柔准没好事。
果然,顾昀坐在一边,反握住长庚的手,捏在掌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了一会后说道:“还有个事。”
长庚高高地将一侧的眉梢挑了起来,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顾昀一只手托着长庚的手掌,另一只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低头在那裂了小口的指尖上亲了一下:“我打算拖着他们,先去收拾了北方。”
长庚:“你要赶回北疆?”
顾昀点点头。
长庚:“什么时候?”
顾昀:“……很快。”
顾昀说“很快”的意思,基本是指根据西洋敌军的动向和江北水军的损伤情况,随时动身,要是他今天感觉江北驻地的状态还行,就当天晚上走,还有需要他调整调动的,就连夜发令,第二天一早走。
长庚:“然后怎么办,两头跑吗?”
顾昀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他心里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长庚,那年在去西域的半路上,顾昀信誓旦旦地跟陈轻絮说过,哪怕长庚将来疯了,他也会管到底,可是近日来,他心里隐隐担心自己将来也会力有不逮。顾昀不怕生老病死,钟老将军的灵堂在侧,如今算来,他身边无论善意还是恶意的长辈、那些曾经教过他害过他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就知道再盖世的英雄也逃不过那么一遭,人没必要跟自己较那种劲,他只是怕自己不能一直庇护这个小疯子,反而给他添乱添累赘。
顾昀含蓄深沉的歉意让长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察觉到心里被人开了一条口子,心血漫无目的地四处横流,就是汇不到一个地方。
他心疼难抑,只好强作欢笑。
“好,”长庚用一种轻快又不过分的口吻说道,“你放心去,看见我夹在你衣服里的图纸了吗?很快——等你收拾完蛮人,说不定我这边的蒸汽铁轨车都修好了,信不信?”
很快他就能推起那样一个四海宾服的大梁,也许那时候,玄铁三营只需要守在古丝路入口维护贸易秩序,或者干脆集体在边境开荒,他的大将军愿意在边境喝葡萄美酒也好,愿意回京城跟鸟吵架也罢,全都可以从容,不必再奔波赶路,也不必再有那么多迫不得已。
顾昀无奈道:“怎么刚打了一场小战役就喘起来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回军机处吧。”
长庚弯下腰:“我要是办成了,你怎么奖励我?”
顾昀大方道:“你想要什么。”
长庚想了想,靠近顾昀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不知雁王殿下偷偷摸摸地掉了什么廉耻,顾昀作为一个半聋都听不下去了,笑骂了一声:“滚。”
一嗓子正好糊在前来报告战后情况的姚大人脸上,姚镇莫名其妙道:“大帅让下官滚到哪去?”
长庚悠然背着双手,一脸高深莫测地直起腰,站成了一株尊贵矜持的名花。
然而在顾昀专心和姚镇说话的时候,他才收敛了那刻意装出来的得意洋洋的笑容,神色一点一点凝重下来。
“我时间快不够用了。”长庚默默地想道。
顾昀到底逗留到了第二天,陪长庚给钟蝉将军上了一炷香,又吃了一碗雁王亲自在帅帐中熬的热粥小灶,照例对其中绿油油的几样内容表达了不满,隐晦地声明了自己“不打算羊活着”的志向,也照例被无视,为了不羊,只好生吞不嚼。
然后他在第二天清早动身赶往了北疆。
顾昀七上八下地赶到北疆时,欣慰地发现沈易果然没有掉链子,顶着丧心病狂的蛮人,真就守住了北边境。
加莱荧惑越是疯狂,十八部落的末日就越是临近,果如顾昀所料,激战了四五天以后,来自蛮人的攻势明显缓下来了,一处据点被乘胜追击追过头的蔡小将军端掉,进去一看,发现里面只剩下一些没来得及烧完的紫流金,人已经撤退了。
曹春花唾沫横飞地比划道:“加莱能动手,说明先前的反叛势力是被他肃清或是至少压制了,但他还要打仗,还要用人,不可能把亲其他几大部族的下属部队都杀光,顶多是处置几个头目,杀一儆百,反叛过的势力指不定还能死灰复燃。”
沈易:“得有契机。”
“没错,”曹春花道,“蔡将军那天跟我说过,这段时间以前,就有蛮人偷偷用紫流金换物资的事,蔡将军当时留了个心眼,暗中监控了交易,将每一笔都记录在案,来得频繁的人甚至留下了画像,我那天去看了一眼,还真见了个熟人。”
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简易的画轴,在小桌上铺开,指着画像上的人道:“这个人是加莱荧惑帐下一个司管马的奴隶,这个人我了解,是大总管的人,平时没事就仗着大总管作威作福……想必多年战争民不聊生,对加莱不满的不单只是十八部落的野心家,我觉得这里头有文章可做。”
顾昀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曹春花冲他飞了个媚眼,舌头打卷地说:“那要看大帅给我准备多少家底呀。”
顾昀心道:“这孩子要是从小在我身边多待一阵子,我非给他把这些臭毛病都打过来不可。”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摆手,让娇滴滴的曹春花滚蛋了。
沈易还没来得及问具体行动安排,亲兵就又来报,说陈轻絮来了。
顾昀就啧啧称奇地看着沈易这货从东倒西歪变成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地绷紧面颊,连面圣都没这么严肃过。
陈轻絮前来知会他们一声,她打算跟曹春花同去,探寻加莱萤火的神女巫毒之秘。
沈易一听就急了,忙给顾昀打眼色,顾昀看天看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相识多年,他也算知道一点陈家人的脾气,人家陈姑娘只是出于礼貌过来打声招呼,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顾昀关键时刻指望不上,沈易只好操着他瘫痪了一半的口舌亲自上阵道:“陈姑娘这样的神医是很贵重的,本来连前线都不该来,潜入敌军,未免太儿戏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是吧,大帅?”
顾昀只好说道:“嗯,对,季平说得有理。”
陈轻絮道:“我此次北上,本来就是为了潜入加莱荧惑的帅帐中找寻他们失传的巫毒秘术,要是能顺便帮上一点小忙岂不更好?此事我自有分寸,多谢将军关心。”
顾昀叹了口气:“劳烦姑娘奔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么一提,陈轻絮才想起来长庚那封质问信还在自己桌上摆着,面有菜色道:“大帅不必,偶尔在雁王殿下面前提一提我的苦衷就是了。”
沈易:“……”
刚还说自己有理,怎么这么一会又“劳烦人家奔波”了?
姓顾的混账永远不能把立场从一而终地坐稳!
沈易企图搜肠刮肚地找各种理由——敌阵中危险?
以陈姑娘敢在重重北大营看守下闯天牢的身手和胆色,这理由多少有点说不出口。
伤兵营需要你?
人家愿意留下来帮忙是情分,不愿意也是情理当中——伤兵营有自己的军医,大多是简单粗暴的包扎截肢,也是辱没了陈氏神医。
陈轻絮也不是什么健谈的人,沈易这一语塞,她就觉得自己话说完了,一拱手转身准备走。
“陈姑娘!”沈易惶急之下站了起来,险些将面前的桌案撞翻。
顾昀默默地伸手捂住脸。
沈易满腹千言万语在胸口列队完毕,等着滔滔不绝地一诉衷肠,不料话到嘴边,最后一道闸口死活打不开,只好全都堵在嗓子眼,最后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半酸不苦的:“陈姑娘是为了雁王吗?”
顾昀:“……”
这是当自己死了吗?
沈易话一出口也恨不能大巴掌扇自己一嘴——这实在太不像人话了。
好在陈轻絮不怎么爱多想,闻言只是一本正经地回道:“雁王既然持我临渊木牌,身负重任又位高权重,替他除去乌尔骨我陈家也责无旁贷,再者十八部落的巫毒秘术与中原素无交流,多少奇毒找不到解药,都少治病救人的法子也沉在故纸堆,我既然有这种机缘,总要尽力一二,哪怕日后能有一点东西流传下来,也算没有白费力气。”
沈易听得心口拔凉拔凉的,一天到晚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自己,跟这位心系万代的陈姑娘之间,简直差了从京城到北疆那么远。
自家那位早早致仕就知道玩的爹传下来的家风,与世代隐于世、守护临渊木牌的陈家之间,差了从大梁到西洋那么远。
一路冒着小白烟的玄鹰也飞不过去!
沈易看了看她素白的脸,无话可说了,于是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小巧的信号弹,递给陈轻絮:“这是灵枢院最近送来的,不需要明火点燃,抛到空中就行,只要足够高,到了空中会自燃,百里以外都可见,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你……”
这语无伦次的德行,把顾昀听得一阵牙疼。
陈轻絮手里被塞了一个带着体温的小小信号弹,饶是她再不经心,此时也感觉到了什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沈易一眼。
沈易不禁看,快挖条缝把自己埋了,匆忙找了个什么借口跟顾昀告辞,飞也似的跑了。
陈轻絮:“……”
顾昀慢腾腾地站起来,正色对陈轻絮道:“蛮人如有异动,你们不要硬撑,发出信号,咱们这边立刻有人接应,多注意安全……等到凯旋归来,叫沈季平唱歌来听。”
听到前半句陈轻絮还跟着点头,后面越听越不对劲:“唱什么歌?”
死没正经的顾帅笑眯眯地说道:“越人歌。”
当天夜里,陈轻絮就和曹春花越过心不在焉的北蛮防线,悄然进入十八部落核心大都。
说是“大都”,其实只是个热闹一点的部落聚居地,除了偶尔来往的杀气腾腾的蛮族武士,路边的平民大多衣衫褴褛。
饿死的小孩无人收捡地横陈在路边,被野狗垂涎,面容呆滞的女人在旁边逡巡片刻,认了命,也就行尸走肉似的起身离开了。
华美的贵族帐篷中间逡巡着森严的重甲巫师,苍鹰同鹰甲一起在上空盘旋,到处弥漫着腐尸的味道、血的味道……中间夹杂着一点紫流金不易察觉的清香。
中央狼王旗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捧着一碗汤药走进了狼王居处,两侧的侍卫恭恭敬敬地齐声招呼道:“大总管。“
大总管眼皮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端着药走进了狼王帐。
一个憔悴的青年迎了出来,接过药碗:“我来吧。”
大总管觑着他的神色问道:“世子,我王今天怎么样?”
“老样子。”世子摇摇头,同他一并入内。
只见那厚厚的毡子向两边分开,透露出一把天光,天光下摆着一把带金匣子的轮椅,上面坐着个高大的“骨头架子”,听见动静,那骨头架子缓缓地调转轮椅面向来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眼睛还没有浑浊,亮得惊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这双凶狠的眼睛里。
正是加莱荧惑本人。
年前的时候,狼王加莱荧惑生了一场大病,突然中风昏迷,醒来以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度卧床不起。十八部落联盟的几个部落首领以为他完蛋了,联手发动政变,软禁了狼王世子,推懦弱的二王子上位,又忙着讨好大梁派人去和谈。
可谁知连贴身侍卫长都“叛变”的狼王居然还能翻身,先暗中令侍卫长混进和谈使团中引起大梁北疆边境之变,谁也不知道他手里竟还有一批洋人当年送来的前锋重甲当底牌,利用几个部落首领焦头烂额地应付大梁时暗中筹措,一举将叛党拿下,血洗了联盟狼王旗,随即悍然聚集十万斤紫流金反扑大梁。
大总管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毕恭毕敬地听着加莱荧惑和世子说话——这个男人太可怕了,每根毛发都透着血腥味。
突然,加莱将手中药碗劈头盖脸地往世子身上砸去:“废物!”
大总管一哆嗦。
世子小心翼翼道:“父亲,物资实在不够了,今年各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饿死过半,到处都是来不及收拾的尸体……”
加莱吼道:“没用的东西,紫流金不足就再去挖,物资不够就去中原抢!再不够让那些尸位素餐的贵族们捐!”
他舌头还有些不利索,吼出来的话带着一股生硬的含糊,世子红着眼眶道:“父亲,我们越不过中原边境的玄铁营,贵族们已经捐不出什么了,他们……”
他的话再次被加莱荧惑的怒骂打断,西洋水军在南边同大梁开战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然而消息毕竟有阻隔,水军一宿偷袭未成,战败退去的事则还在路上,加莱荧惑坚信南北合围后,一日千里只是时间问题。
他确实依旧凶狠,可是恐怕凶狠得已经有点疯了。
大总管围观了一通狼王对世子的连打带骂,也连坐地挨了一杯子盖,额头砸青了一块,这才默默退出去,径直走回自己的帐子——族中几个大贵族和中原来的贵客在那等着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