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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派来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面容较好的女子,虽然她蒙着脸。但他言信义一眼便望穿了,男子汉大丈夫,他从内心里是不愿意听一个女人的命令,可无奈上面派来的是个女子。女子要假装刺杀吴世璠,让他到时奋力保护吴世璠,借机混入吴的府邸。听到这他心中一动,这是让茹晋与文济身份明朗的最好时机。
“上差,我进了世孙藩邸,那~游之敬那边怎么办?”
女子隔着面纱问:“信义有何想法呢?”
他假装踌躇的说:“属下手里倒有两个人选,曾与属下一起被关在地牢里,整整打熬了一年多,后来一个在游之敬身边当文书,另一个在他身边当农管。皆是可靠之人,不知上差意下如何?”
女子轻轻捻着发梢问:“叛变之人如何能信?”他便哽住了,忘了这个茬,想了想,小心回道:“是属下苦苦劝他们先逃出地牢,逃得性命才能有报国机会。后他们踌躇了两月有余,才不情愿的剪了辫子。在游之敬手上做事一年多来,也累有怨愤。”
女子摘了蒙布,露出真容,果然是个长的不错的女子,眉眼清丽而坚毅,朱唇饱满,皮肤细白,只是她带笑不笑的面容,自带威仪,让他不敢再看,连忙底下了头。
“这么说,信义已策划多时?看来信义是神机妙算,早就算准了我们会刺杀世孙,你会进世孙府中。”
信义心中一紧,忙说:“属下不敢!只是想尽一份力,谋划谋划而已,并无……”他还未说完。女子便打断他:“就随你安排吧。”
她又同意了?让他颇为诧异。
“我信你。”说完,女子飘然而走。只留他呆在原地,他站了半天,才想起琢磨下他们的对话,琢磨着琢磨着,他的汗便下来了,其实女子已然洞察他未经上面许可,把真实身份告知了茹晋与文济,女子如此说话,只是为了敲打他而已。而揭掉蒙面,让他看清她真容,也只为告诉他: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已。两个“而已”,已让他不敢再小看于她。
半月后,按照计划,他到北市买酒肉,“正好”遇到世孙遭人行刺,他顺理成章出手相助,还砍伤了三名行刺者。赶跑刺杀者,他受到吴世璠垂询,一问一答,让吴颇为欣赏。不出三天,吴世璠便找了游之敬,把他调为了副手兼护卫,按计划他顺利进入了吴世璠的藩邸。
这个计划表面上看似一切顺利,可百密而一疏,混乱之时,他手上失了分寸,重伤了一名行刺者,而这人恰巧是那天与他接头的女子,女子逃到巷道时,却因体力不支,差点被捕快营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幸好遇上了出门买书的茹晋,而后救了她,误打误撞,她在茹晋处,一养就是三个月……
或许发生的一切都是天意,他从地牢里救出茹晋,刺杀行动中却伤了雨烟,而茹晋刺杀行动中救了雨烟,却伤了他一辈子,最后,雨烟救了他,却又杀了茹晋,一切的一切,仿佛是安排好的,有缘或无缘,善缘与孽缘,恩义和背叛,谁又说得清?唯有心可知!
“好,我统统替你去办。”仁义答道。
“错!不是替我,是替皇上。”雨烟固执的否定。
仁义不想与她争辩,照拂茹晋子孙这种事,皇上是不会做的。
魏雨烟望着对面的这个努力不露出表情的人,有些后悔说了刚才的话,他们可以生死相托,被他窥见自己的一点心思,这有何难为情的?她定了定神,讷讷的道:“刚刚是我过分了,提前给你道声谢。”仁义苦笑,她永远是最聪明的那个,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的关系拉近又拉远,让他从来的都是那样无可奈何。想到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老了老了还想折腾什么。
“家中的狮子头开了。”仁义转移了话题。
魏雨烟一愣,随后笑道:“宫里也有茶花,可郭安先生的茶花,恐怕世上只此一株。今日正好也没什么事,便随你回去品玩一番。”
云南茶花甲天下,东园茶花甲云南。
世间总有大家恋物成痴,东晋有陶渊明养菊、王羲之爱鹅,宋有林逋梅妻鹤子、米芾拜石,总能成就一段佳话。未到东园时,魏雨烟认为只不过是个没名气的酸文人附庸风雅,自提身价而已,再碰上另一个酸文人茹晋,酿足了一坛上好的醋,迫不及待的要开封让人品鉴,让别人觉得他们如何酸气冲天,如何“曲高和寡”,如何“志趣高远”。她在京城,陪着皇上,看过多少鸿学大儒,穷乡僻壤的一个腐儒,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本不想来的,无奈茹晋反复相劝,她被他说的不耐烦了,才屈尊扮了小公子,跟他到东园一探。
第一眼,她便被震撼了!三丈高的茶花树上开满了火一般的茶花,冬日的阳光,映得花朵越发娇艳,配上翠绿的叶子,目光简直不能从它身上移开,而地上的落花,像极了太和殿中的红毯,嫣然的铺了一地。此情此景,这与北方的冬日是迥然不同的,让人想到了北方的明媚的夏日。郭安已在树下摆好小茶几和围炉,冲他们招手。茹晋提着袍子,一步一跳的错开地上的落花。她捂嘴笑道:“君子当踱步,小丑当跳梁。”茹晋回头道:“小丑亦如何?只有惜花意。小友也莫踩,只当为落花做一回小丑罢。”郭安听二人对话调侃道:“茹弟,你这话是说给我听呢?还是说给这位女公子听的?”身份被人看破,魏雨烟一阵大囧。茹晋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压坏了一地艳丽……过惯了血雨腥风,阴谋算计,突然围炉品茶,对花而谈,她的心像晨露中的山茶花,“啪”的绽开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她的心底流淌。
“先生,此次来东园,小女子还有个不情之情,还望先生成全。”她俯身给郭安先生施礼。
“我种的花,从不送人。”老先生一句话便堵了她的下文。
茹晋刚要开口,老先生打断他:“好友也不例外。”茹晋的脸立马红了。她瞟了一眼茹晋,茹晋更加不好意思,在家里,他曾夸下海口,凭他的面子,向郭安老先生讨一盆上品的茶花,虽不易,但也有八分的把握,不想,老先生一分薄面都不曾给他。围炉上的雪水已沸,眼见茹晋一句话也说不出,魏雨烟只能扑哧一笑道:“老先生真是快人快语,但您确定,小女子是向您讨要这东园的茶花吗?”老先生捋着胡须反问:“不是吗?”说完也哈哈大笑。魏雨烟道:“错,错,错!”老先生替他们斟了茶,放下公道杯道:“那让老朽再猜猜——嗯——有了,姑娘是否要老朽替你与茹弟保媒?”魏雨烟气得直骂郭安“老不正经!”茹晋一口茶喷了出来,连连道“郭兄不要拿我开玩笑。”随即两人目光一碰,像针扎了一般,又迅速的收了回来。
讨花不成,她便赖在了郭安家,非要拜郭安为师,学习如何种茶花。她每天在东园里,手里提把剪刀,看哪盆花不顺眼,就剪一刀,看那朵花开的刚好,便摘了插在发髻上。此外,还不忘日日就给每盆茶花浇上一桶水(茶花怕浇过多的水)。郭安气得牙痒痒,几次三番把她丢出家门,但第二日早晨,她便翻墙进去,先给郭安请安、敬茶,以师礼待之。然后依旧剪花、摘花、浇花。半个月折腾下来,东园里所有的茶花都在掉叶子,眼看再这么折腾下去,东园的茶花都要死在她手下,郭安妥协了。把她叫到跟前,咬牙切齿的道,花不送人,是他立的规矩,不能破,但可以借!她捂嘴偷笑,心里更愿意叫他一声师父了。老先生挑了一盆绯色的红霞给她,她摇头,从花架上抱了一盆黄色的满月,老先生一看,心疼的没坐地上,说什么也不给她。她只好长叹一声,说,那我只好继续给师父修枝剪叶了。一听这个,老头差不多是哭着同意她抱走满月的。临走,她抱着满月问:“师父,要不徒儿打个借条,写个借期给您。”老先生气的没把胡子揪了下来,只对她说了一个字:滚!快给我滚。不对,是五个字。
吴三桂寿诞收到满月后,高兴的不得了,郭安种的茶花皆是神品,能用“借”这一托词,得到满月,确实不易,对“借”花之人立时刮目相看。游之敬也恭维道,茶品红、白、粉居多,此黄只应真龙有,是大吉之兆!文武听完,纷纷附和。吴三桂听完,大喜,赏了信义锦缎三匹,黄金一锭。吴世璠对信义的信任,又增进了一分,他能接触到的秘密也增进了一分。
“当年的东园,是如此的姹紫嫣红,怎奈如今,也就只留下这盆狮子头了。”魏氏托着花冠道。
信义摇头道:“那株最高的荼蘼还在,虽被烧的只剩残肢,十年之后,枯枝之上又发了新芽。”
魏氏一诧,十年复生,听来不可思议:“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说的,我后来也回去过,确实是生发了。”信义假装平淡的道,他本不想告诉她的,可她今夜选择了原谅他,他这样说,会让她舒服些,茹晋当年和她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利用她接近皇上。
原来茹晋送给她四十整寿的礼物是这个,他们都曾记挂着当年的那株荼蘼……
看完日志,线索生生的断了,却让青莲突发奇想,想到京城老宅一探,或许在那里会有收获。但她知道,自己在京城的一举一动,都要得到清月的首肯,尽管知道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他们的安全。可踌躇了几日,她还是决定单独背着清月回老宅一趟,这样做,一来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了她,二来这是她家族的秘密,她不想过早的让外人知晓。
旧时的老宅,她已记不起在何处,只记得母亲卧室前栽了棵桂树,一到金秋八月,就满屋子的香气,而母亲则静静坐在镜子前,手持石黛,轻轻地描着眉,而她则躲在门外,透过门缝,偷偷偷看母亲。母亲的眉长得很漂亮,而她也有这样一副极好的柳叶眉,王毅在时,曾调笑道,蹙娉蹙兮,吾之怜兮!想到这,她脸一热,但内心随即转而伤心悲凉,她轻抚自己的眉,怜惜之人已无,她的愁绪谁又能载得动?
“小姐,你唤老奴来,有何差遣?”老琴师进来,给她道了个万福。
青莲放下手,笑道:“不是要过八月十五了吗,我想起幼时母亲房前的那株桂花树了,想烦你寻些桂花,插在我屋里。”
老琴师抹了抹眼角,道:“我也想少夫人他们了,当年少夫人坐在桂树下梳妆多美呀,性子又贤淑,对我们下人也好,只可惜……唉,不说这些伤心的了,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见老琴师要走,青莲却叫住了她:“季娘,麻烦稍等,”季娘停了脚步,青莲才又道:“若有可能,我想请您寻老宅那棵桂花树的桂花。”
季娘一愣,随后叹了口气道:“小姐,老奴知道您的心思,可恐怕不成。那屋子充公后,被赏给了皇上的宠臣高士奇,那人对下人最是刻薄。奴婢虽能高价去求,可他的家奴却不敢私摘。”
“是那个布衣宰府高士奇吗?”
“是,正是他。”她问的快,季娘也答的快。
既已得到想要的,青莲转而轻叹一声道:“果然不行,是我痴人做梦了,那只有烦劳季娘他处另寻了,但最好是何鸾金桂。”
季娘再次抹了抹眼角,道:“小姐的孝心,奴婢知道,一定全力成全。”
青莲给她道了一声辛苦,便让她下去了。知道了老宅的位置,她却又陷入了另一番苦恼中,如何进一个当朝二品官员的家,的确是个问题。
魏氏一回到宫中,便被康熙召到了西暖阁,一进门,她便跪下了,无论皇上如何宠她,如何称呼她,奴才就是奴才。
不必,你起来吧。康熙眼中虽冒着火,可声音还是那么的平静,经历了太多,他的喜怒哀乐,已被时间磨得浑圆,她亦是,心早已冰凉。
起身,康熙递给她一本日志。她的心一揪,四十本日志,缺了一拾九本,她拿走了二十一本,二十一本她都一一仔细读过,是她亲自从中找出了茹晋的罪证,亲自……
康熙十七年下半年的,早在你拿回二十一本前,朕就拿到了。
那时,您就不信我了?
不是朕不信你,是朕身不由己,朕的身上,担着大清的江山。那么多年,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茹晋出了事,朕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你,而不是杀了你,尽管……尽管皇祖母要朕以谛听局的规矩处罚你,可朕,是朕让你有机会看清茹晋的嘴脸!
纷繁的战事整整持续了五年,两军对垒处,焦土一片,血流成河,茹晋站在死人堆里,拼命的不让自己发抖。文济则紧紧握住剑柄,仿佛一有风吹草动,便要拔出厮杀一番。朝廷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政策,先劝降了西北的王辅臣,后又劝降了广东耿精忠,广西尚可喜,现以苏浙为依托,进兵广西、广东,已对吴三桂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一日之内,便拿下三城,今日衡州之战,虽暂时偃旗息鼓,但吴兵损伤十之八九。也不知吴三桂此时召游之敬来是何意?游之敬带他们从昆明千里迢迢地到衡州,又是何意?他们离开时走得匆忙,不曾与信义联络,也不知若此时此地有了急事,将如何处之?他和文济两人都是头上顶了一片乌云,只能互相踌躇的望了望。
回到营地,军士们都在拆帐篷,搬运军资,两人相对一望,还是文济拿了主意,若有什么重要之事,他们便一起骑马逃回昆明找信义,呆在衡州,保不齐会被自己人杀了。茹晋也有同感,点头答应了。
“两位大人,游大人到处找你们呢。”一个小兵气喘嘘嘘的来找他们。两人又对望了一眼,默默的跟着这个小军士回到了中军。
中军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游之敬。他二人进去后,便一起给游请安。游之敬的心情似乎并不坏,笑眯眯的扶他们起来:“茹弟、文济老弟,我们大业将成,你们二位有何打算?”
茹晋、文济一下摸不着头脑,前方吴军刚刚吃了败仗,也不知游之敬脑子哪里抽了风。
见二人不出声,游之敬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掌心,笑道:“二位贤弟请看!”茹晋一看,脱口而出:“这不是信义的钥匙吗?”文济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茹晋自知失言,面红耳赤的看着游之敬。游之敬把钥匙塞给文济,道:“文老弟,你好好看,这把钥匙,是不是信义的?”文济捏着钥匙,一声不响。游之敬又道:“以你们的资质,特别是茹晋的资质,要进谛听局,要做暗线,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多做我的一枚棋子而已。”茹晋气得刚想开口,文济便拦下了他,示意游之敬继续。游之敬继续道:“所以,没我在上面,你们的消息一封也送不到北京,更别说其他的了。”文济讥讽地回应道:“那剿灭三藩后,游大人就是第一功臣了!”游之敬却摇头,道:“第一功臣我可不敢自居,只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留我一条贱命就好。”他说完,意味深长的望着两人。听出话中有话,两人都不回话,帐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文济到底比茹晋胆大些,接着问:“此话怎讲?”游之敬正色道:“我十一岁便跟着师父进了谛听局,打熬了这二十多年,做到了九色鸟中的枭鹰,老子苦日子也过过,好日子也过过。撤藩前,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亲自派我到云南来的,说让我控制云南所有的暗线,这个面子够大吧?”听到这,茹晋的心突突的厉害,他虽说不知谛听局是干什么的,却从游之敬的话里听出,他直接听命于太皇太后。文济生气的问道:“游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请你最好一次把话说完!”游之敬觎揶地笑道:“是,是我啰嗦了。我想问二位,平藩后,二位是想活还是想死?”茹晋和文济今天第四次对望,不知游之敬是何意。游之敬见二人呆如木瓜,只有解释道:“你我在云南所做之事,都是阴为谋,再有天大的功劳,朝廷会公文嘉奖吗?”被他这么一说,文济立马反应过来,而茹晋却还有些浑浑噩噩,他还没理清这些复杂的关系。游之敬不管他茹晋理得清还是理不清,接着说:“我们这些活在夜晚里的人,见不了白天,一见白天就得死。此役若是胜了,我但求老祖宗饶我一命,朝廷对平西王府做的事,我一概不提,直到死。若你们想活命,就让信义和京城来的那个小妞别把你们做的事告诉上面,不在谛听局留下任何痕迹。而我这里,自然也不会说,你们为谛听局做了什么。”文济听完,对游之敬施了一个大礼:“多谢前辈爱惜,大恩不言谢,文济若渡过此危局,定当衔草结环。”游之敬摆手笑道:“就说你们资质平庸,果真如此!我和二位的感情还没深到无条件救你们吧?”文济半躬的腰颤了一下,不逊的立了起来,盯了游之敬半天,问:“说吧,什么条件?”游之敬冷笑道:“很简单,今日,我要带你们见平西王,今日我和他所谈之事,你们也放在肚子里,那我们之间,就当从不认识。回到昆明时,二位去见信义和那丫头,就问他们,平西王倒后,会如何处理你们。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到时,你们再说,我——游之敬决定把你们丢回大牢里。只要他们不说,此事就能天衣无缝。二位就等着你们的荣华富贵来找你们。”
他们随着游之敬见了平西王,游之敬和吴三桂所谈之事,让二人瞠目结舌,吴三桂一要在衡州称帝,让游之敬去准备;二要在大小金川彝人处藏一批宝藏,以备不时之需。游之敬要筹备登基典礼,宝藏之事,就交由文济与茹晋。文济深深的望了一眼游之敬,游之敬并不回应,只一门心思的宽慰吴,真龙天子,必逢凶化吉。
出了衡州行宫,文济阴沉的看着游之敬,游之敬拍了拍文济的肩膀,道:“文济老弟放心,这事,我自不会让你们去做的,我只用我的人。你们,就是我偷梁换柱而已,更不用担心成为替死鬼。我姓游的那么多年不倒,靠的就是言而有信四个字。这边的事已了,你们马上回昆明,找信义他们。”
回昆明的路上,茹晋他们两提心吊胆,片刻都不敢休息,生怕游之敬对他们下毒手。即使偶尔挺不住,打盹片刻,两人也必须醒着一个。回到昆明,两人衣服都破了几个大洞,人也瘦了一圈,和流民差不多。
和游之敬料想的差不多,当他们问信义和雨烟后,两人都沉默不语。面对两人的沉默不语,茹晋和文济两人背脊一阵阵发凉,把游之敬的安排告诉二人,信义望向雨烟,雨烟望了茹晋一眼,咬了咬嘴唇,点头,算是默认了。
吴三桂衡州登基,改国号大周,吴世璠奔赴衡州,参加登基大典,被封为太子。登基七日后,吴三桂病死,带着他的滇王梦,带着他的不忿与遗憾,离开了这个人世。一代枭雄,在一片寥寂中,结束了他的一生。
五日后,清军破衡州,吴世璠先逃到贵州,然后又逃回昆明,承袭大周,登基立位。
游之敬陪王伴驾,回到了昆明。登基大典毕,他按约定,把茹晋和文济以叛逆之罪,都投入了大牢。后自己又死于吴世璠手,此番情景,由信义在吴王宫亲眼得见。
听信义说游之敬死在吴王宫,茹晋与文济都松了口气,两人秘密约定,按游之敬之法,偷偷活下去,生死不悖。
看完日志,魏雨烟惊得都不知说什么好。
“枭鹰,果然是只好鸟!朕不信他处心积虑到如此,甘愿一死了之。这二十年来,朕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九头鸟、枭鹰。”蜡烛已稍到微末,暗淡的烛光下,康熙的脸似青铜般冷峻。
按捺住自己的惊愕,头脑稍稍清醒些,魏雨烟立刻跪下替信义求情:“皇上,奴婢敢替信义担保。”
“朕相信你,却不能不怀疑他。你与茹晋之事,游之敬如何得知,让他们可以利用你来欺瞒朕!朕秘密抓捕文济,想得当年真相,人还没到,文济就暴毙。游之敬之死,是真是假,朕不敢断言。而他之死,仅有信义为证,是他们二人欺瞒你与朕,还是他们分赃不均,信义起了杀心?”
康熙说完,字字都敲在她的心上,魏雨烟摊坐在地上,心脏一阵悸动,半天都缓不过这口气来。难怪茹晋会成为“刺杀”康熙的“利器”,原来他有把柄在人身上,不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她亦如此,真想回到幼时,进宫时,她应该学其他官家孩子,老老实实吃花果,而不是出头冒尖,引人注目……
而此刻,她的位置是如此尴尬,她偷偷窥窃了康熙一眼,想从他的神情里,揣测他是怒是嗔。那么多年,她早已疲惫不堪,此事一发,她的结局或许不善,假如真的走到那天,她希望自己了断,而不是由他动手。从儿时开始,五十多年相依相伴,在权力的苦海中,他们一起闯过多少风高浪险、暗石险滩,他们的情感如此复杂,亦主亦仆、亦师亦友、亦亲亦恋,为了他,她曾对一生的至爱痛下杀手,艰难的选择站在他这边,这种坚定与忠诚是她一辈子都无法想通的。
康熙看出魏雨烟的绝望与胆怯,他走近她,抓起那双已是满是皱着的手:“雨烟,朕一生,为了天下,做什么都能狠得了心。但只要是你的事,朕愿意当昏君,被后世、被天下人所不耻都可以。”
“皇上,您言重了——”魏雨烟嘴唇苍白,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和她,好像从来就没可能。
“你还记得朕除鳌拜时吗?朕害怕了,问你如果朕不再是朕,当如何?”
魏雨烟当然记得,那时是他们第一次面对强大的政敌,一个是手握朝权,权倾一时的顾命大臣,一个是手中无实权,危如累卵的幼年皇帝,实力悬殊,生死一线,他们怎么能不怕?
“当年,你握住朕的手对朕说,不怕,有你在,你会挡在朕的前面。你放心,如今,朕也会挡在你的面前,朕与你的感情,不是一个茹晋、一个九头鸟、一个枭鹰能动摇的!”
人生如隙,白云苍狗,仿佛还是昨天,那个焦虑不安的少年天子,现在已垂垂老矣,但他却已经拥有气吞山河的王者之风,他的坚毅与果敢泱泱中华大地,无人能及,他的承诺铁石铮铮,信与不信,早已由不了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被他利用也好,被他背弃也好,她都心甘情愿。她回握住他那双也已经苍老手,一颗泪,不知何时已落下,撒落在平镜般的地砖上,晕开了。
剩下的事,就能说得通了。茹晋当年献给康熙的贡茶,确实没有毒,而是吴三桂的五大亲卫之一,利用茹晋他们当年偷天换日之事,要挟茹晋,趁其不备,将有毒的茶混入宫中,毒杀康熙。难怪茹晋到死都不承认,自己背叛了她。既然皇上都知道,为什么不制止她杀茹晋。回到屋里,冷静了许多的魏雨烟,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一身的疲惫与辛酸,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这样,她睁着眼睛,在黑夜里静静坐了一夜。
康熙躺在楠木躺椅中,也是一夜未睡,他在等,魏雨烟第二天来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茹晋?茹晋死前,他见过他,他以帝王的身份让他自裁,因为只有他死了,关于雨烟背叛皇家,背叛谛听局的事才能死无对症。皇祖母,这个令他又敬又怕的人,她爱他胜过一切,绝不会让任何一点危险威胁到他的,她亲自养大的雨烟也不会例外。所以,他只能让茹晋死!而茹晋临死前的愿望,就是见雨烟最后一面。他却万万没想到,茹晋会激怒雨烟,让她亲自结束他的性命,彻底的撇开了他与她的关系,用他的死,为她打开一扇生的门。作为一个帝王,输在一个庸才手里,让他异常恼怒,所以,他不可能告诉雨烟真相,他要让那个庸才、白痴在地下后悔!让他的子子孙孙沦为贱籍,永世不得翻身!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赢回作为一位帝王的尊严。
早朝,他辍朝,阿哥们闻讯全都来请安,康熙让李德全全都挡了,朝臣们也都递了请安折,他丢给了内阁回复。他在等她复来问缘由,果然,她亲自把早膳端了进来。
摆好碗筷,康熙喝退了殿中的人役,喝了一勺小米粥,便放下了。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茹晋并不冤枉,刺杀朕,他也有份,只是他在日志里他不肯承认而已。你还记得,那年二十二日,他匆匆闯宫而来,曾找李德全要那份茶吗?可见他当时已知,但见朕在饮毒茶,却又悄然退出。本来,他有机会不死的,但他到最后关头却放弃了。仅仅是为了隐藏他那不堪的过往!”
怎能忘记,那惊心动魄的三日!康熙此言并不假,当年他南巡中毒,吐血数升,太医院全院手足无措,而她当时就随侍康熙左右,那茶也是通过她进献的,茹晋进而复退,也是她亲眼所见。
她给康熙斟了杯奶子,递给他:“奴婢不敢怀疑圣上,只是——”
“只是,你有心结。毕竟是你亲自解决了茹晋的,对吗?”
魏雨烟托杯子的手一颤,康熙假装没看到,从她手上接过奶子,一饮而尽。
红色的宫墙映照出殿阁的背影,威仪的日晷、铜狮静静立在太和殿前,内廷传旨,命三阿哥胤祉,准备中秋祭礼。宫门前各怀心思的阿哥、朝臣像被釜底抽薪般,安静了,所有人该干嘛干嘛。
清月躲在廊柱后,冷冷的望着这些碌碌而为的盲蚁。康熙五十七年,她还有三年的时间准备,得到那个她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