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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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闳师徒进到城中就要离开了。

    老和尚急着要赶回山去整理参悟这几日的战斗所得,甚至都不肯在吃饭上耽误工夫,胡乱买了些菜饼干粮,就强硬的喝令雷闳与二人道别。雷闳几番辩争无果,不敢违抗师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拉起胡炭的手,带到一边细细叮咛。

    “……小胡兄弟,我要走了,后面的日子你们可要当心一些了。现在情势不太好,明里暗里还不知道有谁想要对你们不利。在我们离开后,你们最好换一下装扮,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安顿下来。若非必要,就不要出门了,吃的用的,一次就采买回来,别人多眼杂的闹出乱子。你的阵法很厉害,就在房间里多布设几个吧,别嫌繁琐,保住性命要紧,只要能撑到夕照山的帮手赶到,你们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胡炭连声答应,笑道:“雷叔叔,你不用担心我,就安心的去吧。我还没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会很小心的。”

    雷闳见他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也料知到他悒郁的原因,叹了口气,又劝道:“我师傅先前说的话,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天下间术法万千,不知道有多少种修行途径呢,说不定其中就有适合你修炼的法子。我师父虽然有些名气,可他终归也不是最厉害的那个,怎可能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年纪还小,又这么聪明,未来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找到适合你的道路。……就算事情再坏,你看看,现在好些大人都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假以时间,你将来成就必然更高……你该对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胡炭喏喏称是,不过这下表情就变得淡淡的了,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雷闳说的话毕竟不如他的师傅那么有影响。

    “实在不行,你再回去求求凌飞道长,我看他是很愿意收你当弟子的,他们蜀山派传承千年,不知道积累了多少授徒经验,应该有法子的。”

    胡炭勉强的挤了笑脸,做出个轻松表情,答道:“我知道了,雷叔叔,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想明白的。”

    雷闳见他这样,也只能叹气。一个人不怕身处逆境经历磨难,怕的是信心崩塌,对自己的前路产生怀疑和迷茫。师傅先前的那一番话对小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小胡炭现在就处于进退失据的状态中。但是像这样的心魔挫折,旁人都无法帮他开解,总归还是要他自己醒悟过来才行。

    这个话题翻过去,雷闳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寻漏查缺,提醒胡炭一些江湖的禁忌和经验。

    一大一小在这里商量细节,那边老和尚忍不住又跟秦苏说起胡炭向妖怪拜师的事情来。他劝告秦苏一定要给胡炭选好师傅,不要把希望放在单嫣身上。小娃娃的悟性很强,心思又敏锐,若是忽略掉他先天元气有损的缺陷,这仍是个极佳的弟子资质。若能找到好师傅,未必没有成长为绝代天骄的机会。而妖怪们参学法术,都是东边一个瓜西边一个枣的,赶上什么吃什么,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经验和传承,让他们来教授胡炭法术,那简直就是野道士弘佛法,野和尚批命签一样可笑,胡炭跟他们学法术,只会埋没了天份。

    秦苏此时已经稍稍平复了心情,听见疯禅师说的有道理,不免又多起一桩心事。在来到颍昌府之前,她本是打算将胡炭交托给单嫣过后,便只身寻访四方,找到施足孝给胡不为报仇的,她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她原来的想法中,单嫣法力高强,又与胡家有故亲之情,自会善待小娃娃,而胡炭在单嫣的护翼之下当可得到最好的成长,谁料今日竟然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先是从单嫣口中得知胡不为尚未离世的消息,心中狂涛未平,单嫣却又有事暂时离开了,胡炭还是得自己照顾,眼下又再听见疯禅师这么一番说话,看来让夕照山群妖教导胡炭的想法并不可行,这下两头为难,便让她陷入到踌躇之中。

    该怎么办才好?是先去打听胡大哥的消息,还是先给炭儿另做些准备?炭儿正在当学之龄,错过这几年,法术上再要取得精进怕是要难了。可是胡大哥那里****挣命,生死都在别人的掌控里,更是让人揪心啊!玉女峰前弟子迟疑了,左右都无从取舍,凝神在那里沉思,却理不出个清晰头绪来。她本就不是白娴那样决断明晰的人物,刚烈决绝的一面也只会表现在发生重大危机的关口,在面对这样的乱麻缠丝的情形时,就不是她力所能任的了。

    看见秦苏在那里蛾眉纠结,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老和尚便没再打扰她。他已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姑侄两个,该怎么选择就是他们的事了。提着禅杖走开几步,看见徒弟那边也正好嘱咐完胡炭。弟子眉间深含忧色,那小娃娃也是故作欢颜,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醒悟到自己先前说的话可能对胡炭造成了影响,当下略迟疑一下,便又招招手,把小童叫到自己身边。

    “小娃娃,你是个好孩子,”老和尚道,仔细的观察胡炭的表情,“虽然你我不能成为师徒,但我很喜欢你的性子。你的根器先天不足,但旁的资质却尽可以弥补这不足,打实的告诉你,若是让我教导,你或许成不了最顶尖的风云人物,但要做个万人之杰却不太难。”说着,故意把话头顿了顿,却看见胡炭神色不动,仍未有振作的迹象,不由得心底暗暗惊讶,看来这小娃娃心气极高呢,连当个万人之杰都还不满意。他却不知胡炭自前日里见识过宋必图和邢人万的风采后,早被激起斗志,已将这几个年轻一辈中的绝顶人物当成对手了。万人之杰听起来虽然风光,可是欺负旁人还行,一跟宋必图他们打架就像面瓜迎住菜刀,螃蟹斗上铁锤一样,一遇必死,有输无赢,那想起来也没什么精彩。

    胡炭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志,积极进取,这放在旁人身上固是好事,可是这小孩偏偏生成个元气不足的缺陷,力不能从愿,这却只会害了他。老和尚不知小童因何定下如此高的目标,但他对此事也是无解,当下暗中惋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只可惜,眼下正是我参悟功法的当口,我实是没有太多精力来教你技艺,这样仓促收下你,只会把你害了。你们再去别处寻访看看吧,或许另有能人,能将你的这个缺陷弥补掉也不一定呢。但不管怎么说,今日相见一场也是缘分,我把我这些年领悟的一些武道心法传授给你吧,能明白多少是你的本事。如此,也不枉你从好心跑来相助我一场。”说着,也不等胡炭答应,抓住小童的右手腕,一翻掌掰正了,伸指在他腕关处龙蛇走笔。

    随着劲气从指尖激发,胡炭的手腕处便似被朱砂细笔细细描画一般,一个环套着一个环的开始呈现印记,一个复杂鲜红的咒印渐次成型,三清花,七门向,圆体方魂,阔口实背,胡炭是学过《大元炼真经》里的咒字篇的,识得好赖,看见这整个字咒虽然然短小,但结构甚是繁复,用笔一丝不苟,细密处如同黄丝绕树,千道齐发,经络分明。粗重端凝处却像巨蟒盘岩,森然巍然,错眼一看下去,一股磅礴浩然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是扼江咒,算是给你的第一个礼物。”和尚道,“日后你不论学的是武道,还是术法,这咒字都可融入你的术中,增加两成威力。这是我从别处得来的,学会的人不多,它的运咒法门自成一道,不会跟你将来学的技艺冲突。”说着细细跟胡炭讲解扼江咒的激发手段。胡炭打叠起精神,专注的听他讲解,不一会便入了迷。小孩子的忧虑毕竟不像大人那样沉重,总能轻易被好玩的物事所牵引,且不论他的身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眼下能学到一些法术让自己强大起来,那终究是件好事。胡炭眼里慢慢泛起神采,疯禅师是他生平所遇里最强武学大师,眼界既高,腹笥亦广,一番讲解深入浅出,说得条理分明,让胡炭豁然开朗,举一反三之下,连带着以前自学时存疑的许多难关都得到解答。胡炭抓耳挠腮的,只恨不得马上演练一番,将平生所学的咒印都一一梳理一遍才好。毕了,和尚又肃容说道:“技法之道,只是末节,你要记住,一个人境界修为的高低,绝不是依靠这些小手段得来,你要精培根基,把自身灵息提高起来,那才是根本。”胡炭郑重的点点头,表示明白。

    和尚甚是欣慰,又道:“你从学法之初,应该听说过‘术道即心道’这个说法。”

    胡炭道:“啊,我知道!姑姑总跟我提这句话,说一个人的心界多宽,将来术法能达到的成就便有多高。她让我尊老爱幼,多念着别人的恩德和好处。”

    和尚乜了秦苏一眼,点头道:“那真是胡说八道。”秦苏顿时闹个粉脸通红,低下头只装做没听见。

    “心道,指的可不是心性,若是心性能决定学法的成就,那天下那么多傻子,呆憨可喜,不知旁人之恶,随便抓一个来教导岂不是都成了术界高手?这心道本有两解,一个指的是你学道的心志,诚与不诚,便定高下。另一个,便是你的性情与所学术法是否契合。天下法术,武术巫器养,性质不脱刚猛,刁钻,迅疾,稳实几样。像你这么跳脱猴急的性子,便不适合参学稳扎稳打的术法。若强要去学,只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平白降低战斗能力。

    “其实这个说法并非隐秘,很多门派里都有明白人的。可是你看这么些年来,学术者不计其数,多如过江之鲫,但真正学有所成的却万中无一,你可知道原因?”

    胡炭摇了摇头:“那是什么原因?”

    “他们只得了皮毛,却忘掉精髓。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胡炭疑惑道:“那什么样才是有形又有神呢?”

    和尚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这几天你们好像遇到一些敌人,你见过你雷叔叔出手了吧,对他的功法感觉如何?”胡炭想了想,道:“雷叔叔打的拳很有气势,威力很大,大开大合的,这就是刚猛一路吧。”

    和尚点头道:“不错,我教他的惊雷箭、奔洪拳,全都是霸道刚猛一路,讲究的是果断坚决,去而不返,这和他的性子正好相合。拳意与性情融于一炉,对战之时,便能发挥更大的威力。然而做到这一步,还不算什么,天下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多了去了。”

    疯禅师顿了一顿,肃容道:“你雷叔叔能够在年轻一辈中赢得一些名声,凭的便是一个‘敢’字。这才是学我这一脉功法的真髓,我不知道你都见过他和谁交手,但你仔细回忆一下,不论是功法比他高的还是低的,情势是否难缠,你见他出手之后,可有临敌退避的时候?”

    胡炭回忆一下,果然如此,从赵家庄一路走来,数度遇敌,雷闳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全不会因顾忌敌人的实力而稍有退缩。疯禅师见了他的表情,便知实情,微笑道:“我对他只有一句话‘遇敌之后,要么不打,要打就给我打出一往无前的气势来,输赢先不论,想不想打,敢不敢打,这才是根本。’我让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抱着一个‘敢’字,不是强提勇气,而是真正的敢作敢为,是要从心底里抱持的信念。这个字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极难,你仔细想想其中道理吧。”

    雷闳师徒走了。

    秦苏带着胡炭开始寻找落脚处,小童一路沉默,还在思索疯禅师的话。他脑子里面隐约有些感悟,疯禅师说的话似乎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俗话也常说临战之时,不顾性命者最可怕。可是再推敲起他所说的拳法拳意和人之性情相契合一事,却又觉得其间秘奥不应该仅仅这么简单。

    ‘敢!’

    这真是个复杂的字诀啊,而且竟然有如斯威力!拳意与人的脾性相合,再加上这么个字,就造就出一个威猛无俦的雷大胆来。若是自己能够参悟通,是不是最差也能成为雷叔叔这样的人物呢?胡炭想得有些心热,细细的回忆着雷闳这几日来的作为,一举一动,一怒一笑,竭力要从中揣摩出这个‘敢’字的真义来。

    颍昌府位于两京之间,偏南位置。到东京与西京的距离都差不多在二百里地,虽不若两京繁华,却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所在。二人沿街走不多时,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雷闳本来也跟秦苏提议过,让二人找一处偏僻所在落脚,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秦苏却知道单单找个僻静所在根本避不过有心人的探查,几年来玉女峰的追兵每每能从穷乡僻壤找到她和胡炭的行踪,这便是明证。

    连日来奔波赶路,二人都没有正经吃过饭食,也没好好休息过。眼见着才不过未末申初时刻,离天黑还有些距离,秦苏却决定立即带着小童出去吃饭,就近寻了一家饭庄,点几样菜肴吃完,便回到客栈歇息。

    因知今时不同往日,二人也没敢疏了防备,教胡炭在门前、窗下各设了一个小小的符元困锁阵法,又在房中央结个幻阵,姑侄两个才敢放心睡去。经过这番布置,便是有强敌夜半来袭,二人也能有个从容逃脱的时间了。

    一夜浅睡轻眠的,谁也没敢睡死过去。不料这一夜甚是平静,除了隐约的风响,外面更无一丝异动。直到到第二日天刚初明时,听见外面街道上步声沓沓,似乎有许多人行走。秦苏和胡炭同时警醒,翻身起来,一左一右靠在墙边仔细谛听。谁知脚步声毫不停留,一径儿朝远跑去了。

    “赈粥……劳老爷……回来……善人……”

    人们低声的交谈着,秦苏和胡炭也只零星的听到这些字词,不过这些人的脚步沉重,说话声中气不足,显然也只是些寻常百姓。二人在黑暗里对望,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外面经过的人一拨过后又是一拨,谈话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全是赈粥和施冬衣之事,二人才彻底放下心事。胡炭不用多久就听出来了,这些凌晨便出来行走的人都是颍昌府里的贫民,年景不好,寒冬腊月里衣食无着,听说到一个‘劳老爷’的要在城里做善事施舍薄粥和冬衣,这一大早便是领惠泽去的。

    胡炭便对那个‘劳老爷’微微生出些兴趣。从路人的交谈之中得知,这个‘劳老爷’似乎甚得民望,像这样的买粮赈粥之事已经做过几年了,如今宋辽交战,税捐极重,民间的日子普遍都不太好,一些做小本经营的人家,或是农户,全无抵御风波的能力,但凡有一时天运罔顾,便会瞬间家业破碎沦为断绝生计的贫民,往往一场雨雪便能拆散几个家庭。每一年冬里冷雪逞威,城里城外都有冻饿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在东西两京里也不鲜见。这些路倒绝大多数便是这些损毁了家庭的平民变来的,在这样的局势下,劳老爷每年施赈,送衣送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倒是个大好人。”胡炭心想。这几年来他频繁出入豪绅之家卖符,对朱门大户里的一些情况也有所了解。通常来说,这些显贵老爷们是极少会向平民动起恻隐之心的,于他们而言,这些贫者不过贱若蝼蚁,便是当面死个几十上百人也无足挂齿。一碗饭食能够活人一命,他却宁可喂给家中饱犬,也不愿施给眼前将欲饿毙之人。这劳老爷能够脱颖其类,下体民情,接连布施了好几年,这就难能可贵了。

    这边想着,不觉到了卯初时刻,天已经放亮了。卖汤食糕馔的游摊已经沿街叫卖,一些勤快的商铺也都打开窗板营业。这时远处便传来了响亮的敲锣声响,有人大喊道:“赈粥了!赈粥了!劳老爷今日回城,广施善德,在本府赈粥九天!大伙儿快去领用啊!”

    “华严寺,清攀寺,牛结观和太明观都设了施衣所,缺少冬衣的就去领罢!六处街口都有粥棚,从日出舍到日中,去的早了,可以吃两餐饭!大伙儿可赶紧了啊!”

    ‘铛铛铛’的鸣锣声从其余地方也一并传来,还有其他人呐喊,说着相似的内容,声音渐响渐远去了,似乎还有几人也正敲着锣满城通知。

    “啊!是劳老爷回来了!可有时日没见到他了,他老人家这一回来,咱这地头又热闹多了。”

    “真是大善人啊!年年都要买粮赈粥,这般菩萨心肠,一定会得好报的!”

    “保佑劳老爷长命百岁!”

    人们纷纷赞叹,一些衣衫破蔽的人们更是加快脚步,赶向施衣所和粥棚,在这样的大寒天气里,身上多披一件寒衣,口中能吃到一口热食,这性命便多一分保障,是让人欢喜的大事。

    胡炭玩心重,到这时已经暂把疯禅师对他的评价抛到了脑后去了,拉着秦苏的手求道:“姑姑,我们也去领一碗粥好不好,我还没吃过呢。”

    秦苏皱眉道:“那有什么好吃的,赈粥求的是接济冻饿,尽可能多的让人吃饱,可是不管味道的,一口大锅里面只放几把碎米,还要加好多糠粉野菜,你真的想吃?”

    胡炭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想吃!”

    秦苏本来还记着雷闳的劝告,担心泄露行踪,不想让胡炭这般出门招摇。可是想想昨日里的经历,小童自午间过后便兴致缺缺的,打不起精神,有些担心他被闷坏了,略一思忖便答应了胡炭的要求。整理完行李,二人走出客栈,小童一出门,就显得很兴奋,使劲拉着秦苏的手,兴冲冲的只向人多的地方拽。可是走着走着,看到身边急匆匆行过的都是衣着寒酸之人,拖儿带女,面色郁郁,更有一些蓬头垢面的乞丐,浑身褴褛的,胡炭便有些担心。他和秦苏身上的衣裳虽不华贵,但却整洁精致,怎么看都不像落魄到要接受救济的程度,穿着这身衣裳去领粥食,怕是要遭人白眼。

    想了想,却又有了计较。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赈粥的场景,再亲口尝一尝粥食的味道而已,也不必非要扮成个破落户去混食。到时舍几锭银子帮赈,还怕那些舍粥的人不亲手送一碗上来?小童怀里金银不少,正有底气呢。

    二人随着人潮来到街口处,果然见到在街边道上,几个仓促搭起的草棚子结壁相连,里面十余人正在忙碌,棚前三口大锅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几百个形貌各异的饥民捧着碗,高高矮矮的,排成三条长队眼巴巴的依次领食,米粥的味道在这清晨里显得分外诱人。秦苏闻着这香气便有些惊讶,她这些年也跑过许多地方,在别处见过赈粥,多是一些富户人家因红白之事而做的善举,只为一时求名,粥中内容自然不会太好,但现在闻到这股粥香浓郁,显然这劳老爷并未在其中取巧,而是实打实的放了大量粮食熬煮。

    二人离远站定,胡炭饶有兴味的看着棚中帮工不断从车上抱下米袋,搬进棚里。几个高捋衣袖的汉子双手抱持长勺,不住的在粥镬里搅动,身边另有人负责舀送汤粥,六七人站在队伍边上,吆喝着维持秩序。清晨覆满白雪的巷道里,不断的有人涌来,携老带幼,自觉的排在队伍后面。

    一个和胡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攥紧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静的站在人群中间。两人的脸都被寒气冻得通红,一人一只乌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内抱在怀里。那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扎着两道牛角辫子,稚气可爱,黑色衣衫又肥又大,显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风灌进,又用草绳拦腰扎缚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黑的小棉包一样。她此刻两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间滚动,不住咽唾,显然是饿得太久了,这清香粥食对她产生了无以伦比的吸引力。

    一个拄着树枝当拐棍的老婆子,年岁应该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纹。身弓着,背驼起,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里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胆怯的避着人,把脸朝向空处。在这个岁数贫病交加,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熬得过这个冬季。

    胡炭看着看着,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就消退下来了,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些愁云满面的人们。他和秦苏几年来被玉女峰追赶,对饥寒之苦实是体会得太深了。秦苏不擅生计,又修德极严不肯恃术取财,一向来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里挖些草药来换钱。可是珍药难寻,又是在逃命途中顺手采集的,可想而知这资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时日里,胡炭曾有过许多次腹中饥饿,眼巴巴望着窗橱里的美食走不动步的经历。那般饥馑无奈的感觉,到今日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眼前这些人,因这样那样的舛难而失去了存身的资本,无力自救,不得不托依于别人的怜悯来苟活,可是,旁人的怜悯又能维持多久呢?纵是劳老爷这样的善人,每年里也不过只能赈施薄粥几日,帮着吊一吊命,这几日过后,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一想几日过后,这些人又将陷入饥饿彷徨的困境里,那时可再没有另一个劳老爷来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听天由命,求食无门,想来这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将失去生命吧。

    几年来若不是姑姑发了狠的鞭策,让自己精勤修业,现在二人的景况,怕也不会比这些人强上多少。人总归要自己发奋,努力改变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荫庇再强盛,也不会太长久的。再对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强烈的危机之感来了。这几天来他和姑姑是托庇于雷闳和坎察师兄弟而履险度过的。雷闳师徒离开了,庇护便也没有了,他现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许几天后夕照山的妖怪会来继续保护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护,难道不正如这些饥民期待着劳老爷的恩泽一样?能够维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长起来才行,需要足够强大。就像这几年里对付玉女峰一样,在绝境中挣扎进取,从三餐不继拼命逃亡的日子,成长到让她们不敢轻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气受损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敌人变得很强大,变得像宋必图邢人万那样,而自己限于资质却不再有寸进,那时又该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没有心思再去品尝施赈的汤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阵,便只是取出金银,请秦苏帮着捐到了粥摊上,作为合赈之资,又请人兑了一批碎散银子,给那同龄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贫弱者,每人五两,聊尽一下心力,然后在众人感恩戴德的称谢声中默然返回客栈。

    一整个午间,胡炭就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呆望着顶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苏叫他吃午饭也没应声。秦苏也不是个善劝慰人的人,问了几声没应答,便纳罕的自出门去采办物品。他们可还要在这城里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么时候来到,呆着的这几日里,还是尽量深居简出为好。所以预先准备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时分,秦苏从外面采办东西回来,看见午时买回来的糕食还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样子分毫未动,这时才感觉到不对,忧心起来,正想着该想个什么法子让胡炭振作,那少年却似忽然间想开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说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苏到这时哪敢反对,少不得由他,放下东西后二人又踅出客栈,沿街寻找好饭馆。

    这府里住有万余人口,算是个丰阜城邑,酒庄饭馆便也不少。二人踩着雪向南寻找,一路见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络绎进出的,生意尚好。秦苏问时,胡炭却都不甚满意,不是嫌门脸儿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后又是风景不好,秦苏料知他心情不好在借故发挥,便也没多话,耐着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寻了约一刻来钟,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这店家门面甚是气派,三进三层的木楼,漆柱雕梁,明亮照人。窗格贴着绣锦,门前小石板雪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早早就点亮了灯笼,一溜儿暖轿车马整整齐齐排在门前,看来是这城里有名的所在,见着客人如潮,一拨拨的往来,门前迎宾也有四五个人,不住的接引着客人进店,胡炭这才不多话了,到门后掀开布帘就走了进去,当时便有伶俐的店伴过来引路。

    见二人服饰精美,更兼被胡炭赏了二钱银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楼靠窗位置,手脚麻利撑起了窗板,让二人可以俯赏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过来点起暖炉,斟上热茶。

    秦苏一直在观察胡炭的表情。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对头,表面看起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对着店伴也是言笑晏晏的,一直打听着店里的招牌菜,可是秦苏是把他从一个奶娃娃抚养长大的,又怎会发觉不到其间异样。

    他说话少了,虽然对答时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可是不问话时,他就沉默起来,眉间隐见阴郁,只是安静的啜饮茶水,看着外面雪景。

    很显然,胡炭这是有心事了,而且看起来还不轻。联系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秦苏很快就意识到,这还是疯禅师对他资质评断造成的影响。这小鬼头一向骄傲自大,好胜心又强,想来被那老和尚兜头一盆冷水浇得狠了,现在茫然失措,意气消沉起来,这可不是个好事情。

    秦苏是在玉女峰受过严训的。隋真凤在时,没少给她讲解这些术道心魔的害处,一个人学术之时,一忌心志不坚,二忌踯躅失措,三忌患得患失,现在胡炭的样子,可不正是三病之症!任由他发展下去,别要说修为再有精进,能够原地踏步便算不错了。秦苏在这时终于在两难选择中做出决断。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炭儿学术的道路被阻断在这里,要尽快给他找到个好师傅才行,即便不能解决掉他元气受损的体质,能够让他提振起志气和信心来也是好的,若不然,这孩子的前途就毁了。

    二人各怀心事,坐在那里吸饮茶水。店伴接了菜单下楼自去厨房,便在这时,听见楼下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客人到,然后许多人大声喧哗起来,不间断的请安和招呼声猛然传到楼上。

    “劳老爷!是劳老爷!”

    “劳老爷好!这可是稀客啊!”

    “劳老爷,来!来!这边坐!可有日子没见了。”

    “啊哈!大伙儿好啊!宽坐!宽坐!今天请先自便,改天我再打搅众位。”那劳老爷声音尖亢,听来年岁却不甚老,被众人如此拥戴欢迎着,声音里便透着愉快,一一跟人婉谢过了,然后大声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样罢!今儿算我做东!这一楼的帐都是我的,大家伙可要吃好喝好啊!”登时,楼下轰然喝彩,众人都笑着称谢:“劳老爷豪爽!”“今儿又沾劳老爷的光了!”“唉!唉!这怎么成!这已经是第四顿了,前儿的帐我还没还上!”“劳老爷有事就先忙着,改日我再回请!”随着鼎沸的人声和杂乱脚步,六七人簇拥着一人走上三楼来。

    那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上下,身形瘦削,但却背负着手一步三摇走在前面,顾盼而自雄,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人常说居移体养移气,一般身家富贵的人,养尊处优惯了,即便没养出凌人盛气,多少都会生出些端凝的气度。但这劳老爷却分明是个异类,看起来不惟没什么架子,贼笑嘻嘻的,神气活现,倒跟个积年的老破落户骤然获得了巨富一般,一副小人得志模样。三楼上有许多人与他熟识,起身招呼时,那劳老爷眼珠子便转得飞快,笑起来胡须抖动,一一的看人指名点认,然后互相打躬作揖。

    勾金线天青色袍子,纫着大粒的宝石,腰间碧玉八宝带,银狐皮暖肩,一顶勾丝简方巾,正中镶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珠。这劳老爷的服饰可就华丽极了,比起秦苏胡炭二人的精致简单又自不同,这一身美饰华衣,没个万八千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胡炭早年跟着秦苏受苦怕了,现在怀里攒着几锭大金都自觉富足得不得了,可是他全部家当堆上去,买人家一件衣裳怕都还不够呢。

    “这就是豪富的做派啊!”胡炭心里赞叹着说,两眼不错的只盯着劳老爷看,“这劳老爷真有钱,难怪又是舍衣又赈粥的,一两千银子对他也不算甚么,把这一身衣裳捐卖出去,再赈个十年八年都够了。”这劳老爷虽然举止诡异,但胡炭对他倒没什么恶感,毕竟人家好几年施赈的善举放在那呢。人既有行善之德,便是千家菩萨,便是行动有些乖张又有何妨?眼见着他对楼上诸人一视同仁,不以衣装简盛而分态度,胡炭对他的好感又多深了一分。想想以前见的那些人,身家巨万还要和邻里争较锱铢呢,对着家境不好的亲戚也是鼻孔朝天,这些人气度倒是沉着雍容,但跟劳老爷一比,人品高下一判即明。瞧那劳老爷跟楼上熟识的客人一一招呼完,便笑眯眯的向里进走来,胡炭朝秦苏看去一眼,果见姑姑也正好奇的看向劳老爷,眼中也微露惊讶,二人早晨间才刚听说这老爷的名号呢,不料到晚上就见到真人了,这事儿可真凑巧了。

    看着他一路行来,遇人看时,不管认识不认识,也都笑容满面的点头致意,神情热络殷勤,全无城府,实在不像是个大富豪的做派,胡炭和秦苏不知怎么,竟然恍惚生出几分如见故人的感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