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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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上)

    朔风呼号,大雪封山。

    秦岭山脉笼罩在沉重的夜色之中。

    数千里长的磅礴地脊,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卧龙自东向西伸展,背上无数的尖峰密林,此时全都覆满白雪,入冬来的三场飞霜把千里河山染得一片银白。

    秦州西南部,秦岭支脉,燕明山。

    凌厉的风雪将天地遮得一片混沌,狂风夹杂乱雪四处冲荡,无论是山峰,近山腰的野林,还是山脚下的和容镇,全都被狂暴的冷风所凌虐。镇子里还好些,数百户人家结壁而居,沉寂在安眠里,半倾的篱笆和屋墙还能稍稍的阻挡住风势。而在村外平旷处,还有山腰之上,就成了冷风逞威的场所。

    半山腰上乱石横卧,数百块石岩原是从山顶剥蚀塌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半陷在雪地里,上部覆满白雪,中间却又都露出黑色的一截。厉风无休止的从山隘口灌入,咆哮着向四处冲撞,这些嶙峋的乱石就成了阻碍,震耳的撞击之声过后,回流的反风掀腾起无数雪沙,又被后来的急风裹挟着向旁处狂扫过去。

    在朝向和容镇的方向,一块悬空三四丈的巨大横岩之上,此时堆立着另一块半人高的石块,像是后来又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正好坠在横岩的尖端近边缘处,小小的缩成一团,也和别的石头一般半身覆雪。

    寒流呼啸着从横岩上扫荡而过,一阵又一阵。那块石头便像是瑟立在湍流之中的溪岩,不断的被冲掀撕扯着。细密的雪粒带着急速,不间断的拍击在它身上。漫天银沙在它上方旋回狂舞,形成一帘一帘白幕,时而扬起时而落下,打远看去,这横探出来的当风处便如被笼罩在烟气之中,白茫茫一片。

    有一丛耐寒的草萝生长在石顶之上,随着乱风东摇西荡,丝丝缕缕的,早就被冰晶粘附成了白色,狂风掠袭过来时,便上下左右的四处翻伏。

    山风愈加急骤起来。临近子夜,天地间寒气更重,风势趁着寒威,开始了比白日里更加凌厉的侵掠,下方的树林子发出了潮啸一般的摇荡之响。

    ‘喀嚓’有树枝折断了。

    像是被这声音惊醒,那块石块忽然微微动了动,覆盖其上的雪层崩裂开,滑落下来,露出了骨节突兀的颈项,弓起的瘦弱的脊背,以及拢缩在一起的双肩,原来那竟是一个人。

    是个男子,很瘦,胛骨尖立,肋节分明,双臂抱膝深蹲在风雪里,下颌抵在膝头,像在思索什么。看出来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很久了,足边雪地已经被吹熨得很光滑了,纷洒的雪沙甚至在他背上积成了半寸厚的雪层。

    满头白发在他脑后乱蓬蓬的飞舞,他全身不着半缕,却像是感受不到身周刺骨的寒意。干涩青黯的皮肤毫无光泽,像是刚从靛蓝缸里泡染出来的一般,黑夜里看去几与周围黑色石块无异。

    他目中没有丝毫神采,神情呆滞,正在把目光直愣愣的投向山脚下的一处空地。

    那是和容镇里孩童们白日玩耍的场所。时至深夜,此时早就没有人迹了,两架简陋的秋千正被冽风吹得微微晃动,其中一架已经断掉半边绳索,一头埋在雪里,秋千架上也是堆覆了厚厚一层。

    两堆辨不清模样的雪堆,间隔丈许立着,似乎要被塑成菩萨模样,圆圆的头部将次成型了,在底部却又被孩子们掏出雪洞,里面堆满石块。地上还散落着许多干枯的秸秆,东一根西一根,不知是谁家孩子把家里牛羊的冬粮拿来糟蹋。

    一只折断的竹马孤零零的躺在一边。

    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瘦小的脑袋朝下微微一缩,弓起的脊背伏得更低了,雪沙从他光滑的脊背滑落下来,一节一节的椎骨看起来异常分明。

    他在雪上写字。

    一竖,一横。像是被机括操控的木偶,动作缓慢而僵硬,他把食指尖端深深的压进雪面,一寸寸的划动,折断的指甲失去锋锐,却依然有半寸来长。只是简单的两个笔画,他用了比平常人多四五倍的时间,写得生硬无比,然后在横笔尽头划下一竖,中间再长长的一竖。

    “山”。

    干枯的手指悬停在字符的上方,许久没有再动。尖啸的风声里,隐约却多了一些异常的声响,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由轻微变得清晰,渐渐密集,有滚烫的液体从膝盖上方滚落下来,扑到雪地里,渗化了光滑的雪面,蚀成一个一个小小的孔洞。

    低沉的喉音从膝间传了出来。

    他在号哭。

    狂流卷起一重又一重白帘,在他身后如长幔幅张,直欲遮天蔽地。怒风拼命嘶吼着,寒涛从后方汹涌冲过,猛烈的撞击他的后背,肩胛上的覆雪又被吹散开了。几个涡旋围在他足边打转,被吹动的微粒‘沙沙’磨砺着雪面,从脚后跟的间隙拂向前方,很快又把面前坑地荡平。

    一只小小的雪蜥被泪水滴落地面的声响惊动,扭动身子,从雪里微微探出了头,它就在他足尖不远的地方,巨大粉红的眼睛警惕的瞪着,似乎有些疑惑和担忧,它细致的喉褶轻轻鼓动着,只待发觉到不对就立刻逃离此地。

    然而它担心的危险却始终没有降临下来。

    哀恸低沉的长音时断时续响了好一会,渐渐止歇。在这如同尖匕一样的横巉上,尖锐的风啸重又成为唯一的声响。雪幕仍然上下冲荡,乱发四处飞扬。一人一蜥静默相对着,又过了小半晌工夫,山腰的林涛之声弱减一些了,那男子慢慢的移动食指,拨动雪粒,小心翼翼又将蜥蜴的小脑袋掩覆起来。

    为了不惊吓到这胆小的生灵,他用了很长的时间。

    他的目中仍然没有神采,然而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先前那般呆滞,多了些柔和的意味。

    外面风冷。躲在雪里会更暖和一些。

    顶上天穹漆黑一片,浓重的阴云遮蔽了星月。时间渐渐流逝,很快便到子丑之交,蓦地,风声突变,在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莫名号令,那男子身子突然大抖了一下,他咆哮一声,呲起了雪白的牙,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弓起的腰背僵直挺立起来,全身肌肉绷的紧紧的,身上覆雪尽落。

    有暗淡的绿光在他额间闪烁,几个小小的咒字一亮而没。一些漆黑的线条像蛇一般从他发间游动出来,迅速蔓延过头面,颈项,爬上脊背和肩头,然后隐入皮肤中。

    男子忽然长身而起,撮唇发出尖啸,声音如狂如怒,凄厉之极。他重重的向前踏进一步,正好跺在蜥蜴藏身的位置,然后猛的踊身跃下岩石,六七丈高的悬高,一个急坠便直接落地,毫不缓冲,然后身影起落,只几个跳跃便消失在树林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