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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东去总无情
“这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刘大侠,从永州到光州,中原一带,不知道有多少豪杰看见过这两头灵物,时而是青龙出现,时而是白虎,已经有十余名同道被他杀害了。姓胡的恶贼好象跟罗门教也闹翻了,罗门教现在也在着力追查青龙和白虎……”
这时堂前一个外派的弟子正急步跑过来,似乎是有事禀报,刘振麾便摆了摆手,阻住先前那人说话。
“刘大侠,我是驻守西线的海洲派弟子祁明义。”那弟子抱拳禀道,“我师父让我禀告大侠,西南方位云中堂驻守的地段好象出了状况,从前天到现在我们都没收到云中堂傅师叔发来的消息。我们发去信鸽,也一只都没有回来。”
刘振麾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转向门外喊了一声:“间非,你去邱员外府上,把通术门的谭过水掌门给我请来,我有事跟他商量,就说事情紧急。”门外弟子应了,那海洲派的祁明义完成传达,也告辞出门去。
堂中安静下来。
刘振麾负手转过身去,看着座上那个中年汉子,面上若有所思:“你确信真是他?”
“那还有假?!天下间同时带有青龙白虎的,除了这姓胡的,哪还有别人?”
“嗯,”刘振麾说,慢慢的转着步子,“现在处处都有青龙出现,我都不敢相信哪个才是真的了。青龙……白虎……哼!消失了两年,又敢出来了么?”
“是啊!经过这两年,这狗贼的功力好象更厉害了,召出的灵兽不知比先前厉害多少倍……刘大侠,现在要剪除他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刘振麾微微的点了点头,威严的面上沉静如水,只一双眼睛里精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来江湖上的传闻,有时候也全然不可信。先前我听说玉女峰隋掌门把他的魂魄拘住了,还以为确有其事,看来我们受人误导了。”
“嗤!”座上那人冷笑,“玉女峰!你没听说么,她门下的弟子都跟小青龙跑了,这件事情绝非空穴来风,能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徒弟,当师傅的怎样,可想而知。说不定,玉女峰早就跟那恶贼勾结好了,故意散布假消息来迷惑我们。”
刘振麾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隋掌门在江湖上素有刚正之名,我想她不至于这样善恶不分。”
那人哂道:“那是刘大侠心存仁厚,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当今天下祸乱四起,各个门派为求生存,什么荒唐事作不出来?!前两个月,吉州的广涯门不是举派投入罗门教麾下了么?亏得他们还享有一百多年的侠义名声!呸!走狗门派!说起来都污了我的嘴!玉女峰只怕也差不多,说不定这隋真凤早就预谋好了,要借胡不为的功力来达成什么图谋,人心鬼蜮,可不得不防。”
刘振麾叹息一声:“如果当真如此,就很让人齿冷了。算了具掌门,咱们先别理会玉女峰的是是非非,先说圣手小青龙的事,我看……这件事情还需你亲自去办,别人我信不过。我再跟海洲派、龙爪门的几位掌门通通声气,让他们派人协助你。查到消息后,你尽快通知我,这次我们定要让恶贼永无翻身之日,我要亲眼见着他的尸首才行!”
那姓具的掌门拱手道:“恭领刘大侠之命。”
“阳城数十位豪杰的血海深仇,就拜托具掌门了。”
到了午后,刘振麾请来与阳城血案有关连的十余位掌门,细细商讨此事。众人听过具掌门的消息和分析过后,无不怒气冲冲,对玉女峰的不辨善恶痛骂不已。刘振麾安抚群情,请各门派抽调干练弟子,随具掌门南下光州查探消息。
到次日,一行七人的队伍便从汾州出发,马不停蹄,直奔光州。具掌门有四个爱徒在阳城被害,愤恨尤深,只恨不得身插双翅立时飞到光州,查明胡不为的踪迹后,将之千刀万剐以泻怨毒。
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星夜飞驰,只四天便奔过了近两千里路程,来到西京。七个人在城中略略休整,换过马匹又重新上道,几匹身高体壮的大马压蹄驰过南门,引来许多人注意。便在七人抖缰跃过护城河浮桥的时候,恰有四匹黑骏也衔尾跟着他们出城,马上乘客是四名目光锐如鹰隼的捕快。
两拨人在城南八里外的岔口便分道扬镳了。官差们似乎身负要事,不住的蹬动马刺,催将前去。跑过人如流川的官道后,拐进了荒野,四名官差才终于放下戒备,低声交谈任务。风声激荡,呼啸的烈风卷过平野,一时掩没了其他声息。
在风声稍缓的间断,零零碎碎的,才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只字片言:
“……陈大人……焦急……鬼魂聚集……刑兵铁令……江宁府。”
江宁府。沉暗的暮色渐渐聚拢。
秦苏端着一个盛满热水的木盆快步穿过庭院,她的肩头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盆中热气袅袅蒸腾,将她亦忧亦羞的娇颜遮在万缕白丝之中。她走到胡不为房门前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不由得一怔,突然停住了脚步。
“……胡先生不远千里从汾州来到南方,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是。”胡不为沙哑的声音,他沉默了一会,道:“我想到黔州去,捉一只犯查兽。”
房间里燃了几支蜡烛,范同酉,贺老爷子,丁退等几人都在,坐在客座上。青空子因罗门教之事,已有多日不见了,此刻没在房中。
“犯查?胡先生是想……”
“炭儿他娘已经死了,”胡不为叹口气,“我想找一枚犯查内丹来救活她。”
门外一阵轻微的水流倾泻之响,房中众人只道仆妇在扫洒庭院,浑不觉有异。范同酉扬起了眉毛:“尊夫人过世有多长时间了?”
“两年八个月另十七天。”
“记得这么清楚……”丁退等人互相对望一眼,深深惊异于胡不为的记心。快三年过去,他连妻子去世多久都记得一天不差,看来此人不是个旷世难遇的痴情汉子就是个记心极佳之人。范同酉倒没注意这些,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不成,不成,太晚了。”他摇头说:“快三年了,太迟了。”
“什……什么太迟了?”胡不为霍然拔身坐起,颤着声音说,烛光下看来,他的面孔一片雪白。
“四百年的犯查兽内丹,的确可以重聚魂魄,使死人还阳。”范同酉说,“但这是有时限的,七日之内死人生魄不散,还丹可以以此为托催人生气,但七日之后,三魂七魄就逐一湮灭掉,每隔七日灭一魄识……”
“你是说,救不活了?”胡不为打断他的话,一双瘦如鸡爪的手,紧紧的扣着棉被,没人看得出来,此刻整个床榻都在簌簌震抖。
“救不活了,太晚了。”
“砰!”胡不为睁着双目仰天便倒。后脊撞在横着的床头拦木上,一阵咯咯声响。
“胡先生!”贺老爷子几人大惊,飞步离座,抢上前来查看。此时房门突然撞开,秦苏一脸紧张之色冲进门来,她的裙裾下摆和两双鞋都是湿漉漉的。美丽的姑娘脸上有掩不住的凄楚和惊慌,目中再看不到他物,直接跑到了床边。“胡大哥,你怎么了?”
她掐着胡不为的人中,贺老爷子和栾峻方各捏着胡不为两只手的虎口输送灵气。片刻过后,胡不为嘶喊着醒了过来“萱儿——!”
眼前一片模糊,影影幢幢的,都是什么?好象是人,几个人的脸庞仿佛浮游的烟气一样环绕在他周围,有的脸上带着关切,有的带着同情……他们好象在说话,可是那些声音遥远得就象远隔千里之外的浪潮之声,胡不为不想要这些,不想看到这些,他只要他的妻子,他只要他的爱妻。
“萱儿——!”他一声声的呼喊。胸腔快要炸裂了,里面汹涌着一股剧烈的酸楚,如万千刀剪,绞切着他的脏腑,那似乎都是妻子的名字凝聚而成,他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才能缓除那巨石填压般的沉重。“萱儿——!”血气,很腥,喉头凝噎住了,胡不为只觉得胸口骤然一快,一团热物从口中喷了出来,黑暗便笼罩了他。
再次醒来,已是夜深时分。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秦苏哭红的双眼,原本雪白俏丽的脸庞,此时几乎全无血色了。贺老爷子等人都在,看见他睁开眼睛,赶紧推过七十二针陆浦给他查脉。
雪白的帐顶上,一大片猩红之迹。胡不为浑浑噩噩,仿佛什么都看得见,又似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妻子,再也见不到了,他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胡不为忽然感觉到说不出的疲惫,只想阖上双目,永远沉睡下去。等待他的是这样绝不可接受的事实,他还塑魂回来作什么?还不如无知无觉,就那样痴呆下去,至少,那个时候他不会有悲伤。
“爹爹。”小胡炭低低的哭声,就在床边,不知道谁把他叫过来的。
儿子,他还有儿子,儿子叫胡炭。
凄凉之感象根尖锐的长针,扎入了变得象石木一样的心脏。僵死的地方,倏忽感觉到了痛楚。胡不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停歇的笑着,气息渐渐不够了,他开始咳嗽,但仍在笑,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突涌出来,从颊上不断滚落,****了枕头,淌入口中,咸咸的味道,很象血。
这其实是一场梦。是的,一场噩梦而已,天下哪有什么鬼魂,哪有什么妖怪,他过去几十年都没碰上,为什么突然就遇上了?什么妖怪妹子,什么罗门教,什么青龙士,他胡不为一定是太累了,做个梦都那么沉,连这些细节都编得出来。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庄户农夫,读过几本书,偶尔骗骗人,这也不是什么大恶大奸。为什么会让他遭受这样的磨难?家破人亡,离乡背井,这太没有道理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从来都是最公正的,不是么?
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怎么会遇见这样可怖可惊的事件?而且一连串的劫难源源而生,这岂只是祸不单行?祸患成堆的涌来,招架都招架不住,为的是什么?假的,一定是假的!这一定是梦。只要把这个梦做醒了,他的萱儿会回来的,他会象以前的许多个日子里,帮萱儿描眉,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喜鹊跳到蔷薇上,喳喳报喜。
钉子。灵龙震煞钉。胡不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窒了一下。
他的磨难,其实并不难解释。因为他得到了一颗钉子,而有人想从他手上抢夺。因此从三年前的除夕之夜起,他的厄运就开始了。难道,他的一切苦难的根源,就是这颗钉子么?胡不为忽然想起了流云曾经的告诫:“这镇煞钉乃凶煞法器,虽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杀伐气息太重,若与之沾染不慎,必有灾祸!”
如果钉子是他胡不为一个人苦难的根源,那天下万万千千百姓的苦难,又从何处而来?
胡不为昏睡过去了。
一连四天,不饮不食,也不说话。每天只望着帐顶,想着妻子,想着往事,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惨酷的境遇。他隐隐察觉到,他的命运并非无由而生,并非不可预测。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只是,隐藏在命运背后的那只手,他仍然分辨不出来。
这一天是八月初九,距离中秋还有九天了。秦苏端了粥来喂他,照例仍是不得回应,流泪走出门去。午后,丁退和栾峻方两人却再次到来,他们带着小胡炭。
“胡先生,你与尊夫人感情深厚,我们都知道。尊夫人永诀九泉之下,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胡不为初时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在听完“永诀九泉之下”六字时,说什么也忍不住平静了,把脸转到床里,压着声音低沉的哭泣。
“但是,逝者已矣,纵然悲痛,岂可沉陷于往事而绝目未来?你难道不为胡公子想想么?”
“他年纪这么小,你是他父亲,万一你出了点什么状况,他该怎么办?”
“爹爹。”胡炭低低叫道。
胡不为心中一痛,拿起被子的绸面,胡乱撸了一把脸,把泪痕都擦干净。慢慢转回身子看胡炭。他在一瞬间才忽然发现,他的儿子,眼睛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忧郁,胡炭在看他的眼睛,象一只易惊的小鹿一样,惊惶,害怕,还有戒备。胡炭仿佛都明了父亲的痛苦,黑如点漆的瞳仁里,似乎还有同情。
娃娃的脸,很象他娘。胡不为险些又要流下泪来。萱儿已经走了,可是,她还留下一个孩子,这是她万千疼爱却终未曾见过一眼的亲生孩儿。如果胡不为出了什么差错,殃及小胡炭,萱儿会是怎样的痛苦呢?
胡不为胸中被复杂的情感填满了。他哑着嗓子对胡炭说:“来,到爹爹这来。”胡炭没有犹豫,走到了床边,把头埋进他的胳膊下面,说:“爹爹,你不要哭了,炭儿害怕。”
又两天过去。贺家庄内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