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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狱卒只是收殓犯人尸身的,对众囚的呼喊声置若未闻,提着火把出去了。提饭进来的狱卒从墙边拿起一支粗大柴棒,猛敲牢柱:“安静!都给我闭嘴!谁再说话,今天没有饭吃!”
吃饭事大,众囚都不敢跟自己的肚子过意不去,登时安静下来。牢里伙食粗砺不说,份量还极少,仅够吊命而已。一干犯人长期积饿,早瘦得皮包骨头,少了一顿不吃,真能要人命的。
那狱卒见众人震慑,大感满意,将火把插到墙上铁环里,从最里面开始发放饭食。
先从胡不为牢中开始,狱卒抬眼间,看到监牢里突兀立着一根粗大的土柱,高及两人,直顶到牢顶去了,大吃一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来的?”众囚面面相觑,却没人答他。
那是昨夜里胡不为惊骇之下唤出的土柱,形状大小已比他惯常习练时的土柱要大上十数倍。这却是蜈蚣内丹的功效了。那条蜈蚣修炼六百余年,抵得法师六七年的修炼功力。胡不为不知转化之法,浪费掉不少,但饶是如此,仍旧平白得了三四年的苦修法力。眼见这根土柱如此巨大,他心中兀自不解,还以为仍如去年除夕时那般,心情骤变之下使出的控土术更有效验。
当下见问,胡不为战兢兢答道:“是我……弄出来的。”那狱卒面有不信之色,上下打量胡不为,看不出什么异样,道:“你怎么弄出来?”他当然想不到,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竟是个身怀数年法力的法师。
这边对答未完,其余牢中的犯人已经开始鼓噪:“快点!快点!要吃饭了—饿死人了!”那狱卒听说,喝道:“闭嘴!再饿一会也饿不死你们!一群人渣,干别的不行,吃饭比谁都多!”掉转头来,一脚踢上牢柱,向胡不为同牢怒道:“你们!吃不吃了?要吃动作快点!拿衣裳兜住!”这根土柱虽然奇怪,但在这里做狱卒久了,他什么奇怪事没遇见过?当下也不放在心上,催促众人拿衣衫兜接饭食。
与胡不为同牢的二十余名犯人是近两日抓捕来的,心中烦闷,也没甚胃口。只有五六个饿得厉害的人去接了。胡不为一日一夜没吃上饭,肚中饥饿,本来也想去领一些的。但看到几名汉子兜来汁水淋漓的一把馊饭,酸臭之味熏人欲呕,哪还有什么食欲?待看到米食里几只肥大的蟑螂,更是恶心得肚肠都抽动了。抱着胡炭,远远避到一旁,不再看他们皱眉挑拣饭粒的惨状。
别的牢房却没这么挑食。臭汤臭饭,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在牢房里呆的时日长了,常常忍受饥饿煎熬,莫说是剩汤残肴,便是老鼠蟑螂,看在眼里都是美味之物。
过了一刻钟,食物分发完毕。还有十余个囚犯没领到伙食,哀声哭求,那狱卒理也不理,拎着空桶扬长出门去。
片刻过后,昨夜两个狱卒轮值查牢,说笑着走了进来。一众犯人见状,齐声呼喊:“大人!大人!我要换监牢!”
“换监牢?”两个狱卒都是一怔,显然是想不到会听到这样古怪的要求。
“换什么监牢?”
一个满面黑泥的老者嗓门巨大,伸一只黑瘦的手指向胡不为牢房:“我要到最里面的牢房去,大人发发善心,一定会得好报的。”
众囚都叫嚷道:“我也去!我也要到最里面的监牢去!”
“大人,我这还有两吊钱,麻烦大人行个方便,让小人调到最里面的牢房。”这是诱之以利的。
“大人,您就看在老太婆年纪老迈,没几年活头的份上,换我到最里边的牢房去吧,菩萨一定会保佑两位大人长命百岁,多子多孙的。”这是动之以情的。
“两位大人气宇轩昂,英气勃勃,日后定是人上之人,如果大人肯帮小人一个忙,小人在外面还有一些朋友,说不定会对大人的前程有所帮助。”这是晓之以利害的。
“大人如此英俊不凡,办事公正,心地善良,解危救难,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啊……”这是拍马屁胡说八道的。
一时间,牢里一百多名囚犯众口一词,恳求威胁之声同时作来。人人都都渴望换到最里面的牢房去,把两个狱卒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全不知这些犯人都怎么了,如此众心一志。他们自不知,昨夜里胡大法师点燃火球驱退死物,抗到天明,把全牢犯人全都震服了。人人都盼与他同一间牢房,有了厉害法师保护,鬼魅近身不得,自然安全得多。
带着疑惑,两人到里间牢房看了一眼,见着了那根巨大的土柱,同时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东西?谁干的?”
胡不为挠挠脑袋,道:“是我……不小心弄出来的。”两个狱卒登时色变,这个汉子居然是个术师,倒看不出来。两人暗自庆幸,幸亏昨夜里没怎么难为他,要不惹他发起怒来,可没什么好果子吃。震惊之下,两人登时把倨傲之色都收了起来,笑道:“想不到法师也被送到这里来了,唉……我们兄弟两也是奉命行事,混口饭吃,若有得罪之处,请法师一定多多包涵。”胡不为这牢里的犯人颇为特殊,并不是长关不放的罪犯。只要上头命令一到,就要放人的。两个狱卒自然不敢象对待判成死罪的江洋大盗一般对待身有武功法术之人。
胡不为何等人物,怎会不知两人口风立改的原因?他本是江湖骗子出身,最善观颜察色,听得两人客气,也拱手笑道:“不敢不敢,两位长官尽职尽责,令人佩服得很,在下怎会有甚意见,两位大人请尽管便宜行事,在下一定遵从。”
那两个狱卒见他居然如此谦和,暗自都舒了一口气,对面前这个法师大生好感。狱卒官差都是领命行事,向来欺软怕硬,惯会见风使舵。两人见胡不为法术精深,更难得的是十分客气有礼,都起了接纳之心。一名狱卒靠近牢柱,低声道:“多谢法师体谅,唉,这个差事最是得罪人,我们也是没法子,要不早就换个省心的行当了……嗯,这个……要是法师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吩咐,只要不太过张扬,我们兄弟俩帮你跑跑腿,捎个信儿什么的也都能办到。”
胡不为听说,正要婉辞推谢,一瞥眼间,看到胡炭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又睡去了。心中一动,赶紧笑道:“啊!多谢两位大人的好意了,在下还真有一件不请之情……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要仰仗两位大人帮忙。”
两个狱卒心中叫苦,面上却显得极为诚恳,一齐拱手道:“法师请说,只要不太为难,我们一定想法子替你办到。”话是这么说,心下早打好了推脱的念头,只要事情麻烦些,两人出去转一圈,回来寻个借口就敷衍过去了。
“我这孩儿两天没吃东西了,烦劳两位大人,看看哪间牢里有喂哺幼儿的大嫂,行个善心,让小孩儿吃一餐饭。”
两人一听,登时放下心口大石,一起展颜笑道:“这事容易办,法师吩咐下来,咱兄弟俩怎会不从。”管教犯人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举手之劳,便送他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哪知话音刚落,十几个牢房里同时响起数十名女子的声音:“大人!大人!我有奶水,让我去吧。”一干当乳妇人听说法师的公子要乳娘,争先恐后,纷纷推荐自己,都不用两个狱卒来强逼。
“我上个月刚生了孩儿,奶水多着呢,让我去吧。”
“我的奶水喂过孙承福孙员外的千金,又甜又香,保管让小公子吃得满意。”
一番吵嚷,人人争夸自己乳汁甜美充沛。两个狱卒暗自诧异,到底挑了三名年轻妇人,送到胡不为牢中。三个女子欢天喜地鱼贯进去,再不多言,宽衣解袍给胡炭喂食。她们自觉逃离危险,心中都是庆幸万分,给法师的公子喂奶,正是天大的幸运之事,哪会有甚意见。
胡炭饿得狠了,瞪圆眼睛使劲吮吸,只片刻间,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胡不为见儿子吃得高兴,也自感动。正唏嘘之际,听见牢门外一人喊道:“张风,陈时朝,钱副都统要提审昨晚送来的犯人!”他要的正是胡不为。那副都统钱大人昨日到桑农家中找寻宝物,连根金毛都没找着,气急败坏之下,当夜便想把胡不为提去拷问。然而牢里颇不太平,他不敢进去。只好忍了一夜。这一早醒来,便着下属去牢房提人,定要严刑拷打,让那诡计多端的狗贼招出实话。
张陈两个狱卒听说,不敢怠慢,过来打开了牢门,对胡不为道:“法师请了,都统大人要找你问话,请法师原谅则个。”
跟两人走出甬道,面前一片明光刺眼。胡不为皱着眉头,双手护在额前,等几人交接完毕,让一个禁军兵士押进密室里去了。
昨日那钱副都统正在房中负手绕圈,心焦之际。一见胡不为进来,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襟,劈头大喝:“狗贼!你把财宝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你要胆敢说假话,看老子怎么把你一身皮肉给剐下来!”口臭与唾沫齐飞,胖脸与猪肝同色。直迫上面前,把胡不为震了一惊。
“财宝?什么财宝?”胡不为一脸惘然,全不知此问从何而来。昨日被抓时,他正值丹力攻心神志不清之际,哪记得发生过什么事,突兀之下被问得一愣。那钱都统见他否认,登时急怒:“******!当着老子的火眼金睛,你还敢抵赖狡辩!”胖脸抽动,顺手从靠墙的小木桌上提起马鞭,劈头就向胡不为抽去。
胡不为大骇,见皮鞭来势迅猛,赶紧缩头躲避。皮鞭 ‘啪!’的抽在他的肩膀上了,热辣辣的有若被火炭烧灼。胡不为吃痛, ‘嗷!’的叫唤一声,鼻涕眼泪齐出,赶紧后退,靠在墙上伸手揉搓痛处。这鞭挞疼痛可比刀棒厉害多了,胡不为哪曾遇过,只觉得从肩头一线,直蔓延到左侧后腰胁下,又疼又辣,难当之极。
“说!财宝放哪里了?!”钱副都统跨前一步,皮鞭又甩动过来。胡不为心惊肉跳,见一道灵蛇也似的黑影当面晃动,猛的蹲了下来,皮鞭落空,抽在了墙壁上。
“大人!有话好说!先不要动手!”胡不为张嘴大叫,起身远远避到另一角去。这鞭抽之刑痛入骨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受第二遭了。钱副都统怒道:“你把财宝的下落说来,我就不抽你。”
胡不为哀告:“大人,我真的没有什么财宝啊……”一见副都统又横眉立目,赶紧改口:“钱财本来是有些的,前几日苏步雨苏老爷是送了我几锭金子……可是……可是……都让贼偷走了呀,现在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啊!大人不要生气,我……再去求苏老爷,说不定他肯再给我一些。”
“狗东西皮薄骨轻,不知自己的分量,就凭你,还骗得了苏老爷的银子?”钱副都统冷笑道, “苏老爷家大业大,庄丁护院无数,你这狗贼能偷得什么东西!”他认定了胡不为是个盗贼,自不会料到眼前此人居然曾是苏老爷的上宾。
“不不不!大人你误会了,我给苏老太爷治病,苏老爷赏给我银子,不是偷的。”
那副都统瞋目大喝:“王八蛋!你还胡说八道!看来不给你下点大刑,你就不会招出实话!”转头向门口喊道:“来人啊!把这狗头骗子给我绑上!”
门响处,两个兵士走了进来,一左一右,从两边来捕拿胡不为。胡不为连连叫喊,奋力挣扎,哪抗得住两个正当力盛的汉子,只片刻间,被反剪双手捆到房里的木柱上。钱副都统吩咐架起了火烙刑具,把胡不为的衣襟拉开了。
看着面前一只火炉上翻卷着焰火,许多火星随着烟气袅袅旋上房顶。十余件见所未见的古怪刑具摆放上去,锥凿锤锯,一应俱全,那些乌铁铸成之物顷刻间便被烧得通红透亮了,灼热之意,远观便能感觉到。胡不为背后冷汗漫出,只不知这些人要如何对付自己。
那副都统见他吓得面色发白,大感满意,走近了,提起一只又细又长的铁锥,逼到胡不为面前:“这叫 ‘舍命君子’,刺一下,过瘾得很,让你宁愿舍掉性命,也不愿再受第二遭的。”胡不为眼皮眨动,心中骇怕已极,这样通红尖利的东西刺入皮肉中可如何当得?定是痛死了。他惊怖的望着那丑恶之物,心中砰砰乱跳。那钱副都统倒不着急就这么刺他,将 ‘舍命君子’拿了回去,又拿起另一件,那是一条粗大的铁链,上面生有尖刺。
“这是 ‘富贵十万贯’,缠到腰上,不用一刻钟,你的皮肉就肿得跟缠了十万贯银钱一般,大富大贵,哈哈哈哈,要不要来一下?”见胡不为拼命摇头,那胖子得意非凡,这般猫捉老鼠的游戏,屡试屡爽,过瘾之极。俗话说:“与人斗,乐趣无穷。”尤其是跟这些狡诈刁民斗智斗力,看他们吓破胆子的窝囊样,实在是打心眼里感觉到畅快。
又拣几样古怪刑具吓唬胡不为,钱副都统觉得开心够了,心满意足,举起一支前端扁平如锅铲的烙铁来,向胡不为狞笑:“这叫 ‘莫求饶’,专门用来烙烫犯人皮肉的,就用它来给你开刑好了。爽一下,保证你下辈子都记着它的滋味!”缓缓靠近胡不为的胸膛。
眼看着那通红的铁块越迫越近,炙热的气息袭上胸腹,胡不为张皇大叫,忍不住扭手伸腿想要逃脱。但浸了冷水的牛皮绳索坚韧胜过铁丝,他哪动弹得分毫。一股干腥的烟铁之气冲上鼻端,胡不为脑中昏晕,大惊之下,福灵心至,脑中许多咒语一闪而过。火咒、飞刃咒,土咒,那些原本熟记的句子此刻就象烙在黑铁中闪亮的火字,清晰而迫切的冲击他的心头。体内灵气翻转,在五宫间汹涌撞击,顺着气脉源源不息的环流。
“啊!”胡不为张口叫道,似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喉咙喷涌而出。
“喀隆!”一声,房子震动了一下,听得 ‘噌噌’之声不绝,地面铺着的厚重的青石方砖纷纷崩碎掀翻,十余支木桶粗细的土笋争相钻挤,暴蹿出来,登时将房里的桌椅杂具都顶翻了,一张小几被激到房顶,两力冲压之下,登时崩成碎木片。那只沉重的火炉被一根土笋从底部大力冲击,带着沉郁的风声向侧边翻飞开去,炽热的炭块散落如红色冰雹,撞到墙壁地面上,迸出火星。
几个官差哪知出了什么变故,听见乱响杂作,木片炭火纷飞,只片刻之间,房中换了景色,变成一片土柱林立的怪境,身前身后,全都兀立着黄褐色的坚硬土锥。正搞不清状况之际,一支发育比较晚的土柱悠然刺出, ‘突!’的一下,正中钱副都统的尾椎。
钱副都统尖声长叫,抱着臀部急跳而起,直跃出两丈余远,口鼻俱张,涕泗横流。难为他这么胖大的身躯,居然敏捷如斯,飞纵疾若猿猴。可见人在急境中时,往往能办成许多难为之事。两个兵士见都统大人屁股中招,正自惊慌,忽然间,明光入眼,空中猛然生出十余只膨大的火球,三球聚成一圈,急速转动。一个兵士挨得近了,不及躲避,被一团火球撞上脑袋。只听 ‘砰!’的一声响,焰火骤明而纷散,火球灭了,他的头发却燃烧起来,满面熏得油黑。
“妖怪!妖怪出来了!救命啊!又闹鬼了!”钱副都统扯来嗓子叫喊。再顾不得屁股上的剧痛,健步如飞向门口扑去。府衙大院近日来颇有怪状,他怎会不知,眼下撞上了这般突兀古怪之事,不消说,定是妖怪作乱无疑。
两个兵士听见他的叫喊,吓得脸都干了,齐发一声喊,尾随逃去。三人仓促间抽开门闩,纵跃出去,却差点和门口的一个小兵撞上满怀。
“副都统,留守大人有令,让你带几个人去城西勾栏抓捕嫌犯。”那兵士看清是长官,赶紧报告。钱副都统惊魂未定,哪有心思去办什么案,只是留守大人命令下来,他却不敢违抗,强振了精神,吩咐那小兵将房门关严,自带兵马办事去了。此地危险,不宜久留,钱大人是断不肯等死于危墙之下,待毙于鬼屋之中的。至于房里那倒霉犯人,让他听天由命好了,谁让他不听钱大人的良言相劝,不肯把财宝下落从实说来。
密室大门锁闭停当,几个兵差惶如丧家之犬逃了,片刻间,门外便陷入寂静之中。
听得人声渐渐止息,胡不为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眼看面前一片狼籍,他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些粗壮的土柱当真是他召出来的么?怎么可能?以前使用控土术时也不过是弄出几个小凳一般的土包来,短短几日,怎么突然长得如此巨大了?那些火球也是一般,比先前膨大了十倍还不止,刚才看到,倒把他吓了一跳。难道……这便是蜈蚣内丹的好处么?胡不为心头一喜,依稀记得适才危急时灵气奔涌的情景,浑身似有无穷无尽的暖流一般,快美舒适已极,那是他从来也未曾体会过的妙境。
兴奋之下,他哪还想起他事,闭眼存思,要再弄出几支土柱来验证一下。
沉土咒语诵念过后,面前土地浮动,便如流沙一般,那些青石碎块纷纷沉陷下去了。胡不为喝道:“起!”话音才落,又是十五六支土锥激蹿出来,粗壮巨大,果然跟先前那些一般无二。胡不为哈哈大笑,纵声喊道:“我成功了!哈哈哈哈!我终于会法术了!嘻嘻嘻嘻!哈哈哈哈!”欣喜之下,笑声古怪之极。亏得此处偏僻,否则有人听到他的叫嚷,保不准会误以为是妖怪袭击,吓得崩溃掉。
胡不为意犹未尽,几个时辰里,又接连施展控火术,风术、雷术,水术。可惜三年多的法力仍然太浅,只召出了十几个胖大肥黄的火球和一阵有头无尾的小风,雷术水术却全无效验。胡不为也不着急,反正有两三样法术在身,出去诓骗那些无知百姓已是绰绰有余了。配上一副巧舌如簧,不信骗不出他们的钱财。胡大法师素来胸无大志,一腔念头,便只是如何骗人钱财,积敛金银。若能肥肥刮上一笔,再抢得一粒内丹回去把爱妻救活,那便是心满意足,人生无憾了。
正畅然神游之际,看见左边墙角一张折成两半的的小桌下落着几张黄符,一枚乌黑的钉子已有一半陷入土中了。那正是灵龙镇煞钉。钱副统领不识宝物,昨天傍晚将胡不为怀中的物事搜刮一空后,只拣了一面玉牌,其他各物都当成破烂扔在了密室里面。
胡不为 ‘阿唷!’一声,甚觉心痛,镇煞钉是维系他一生幸福的宝贝,此刻只可远观而不能捡来,当真让人焦急。胡不为左扭右挣,只盼能把身上的绑缚弄松了,过去捡钉子。一番努力未果,却听见门外有人叫嚷。那钱副统领抓人回来了。听他叫道:“曲瞎子,你给我把门打开了。”
锁扣声响,大门拉开了,钱副统领一身黄艳艳的站在门外,却一时不敢便进。他在头盔甲胄上都贴满了符纸,只盼妖怪鬼魅能惧怕符法之力,不敢靠近他。
“去看看!看妖怪走了没有?”
一个惊惧的兵士在门口张望一下,忙不迭的出去,答道:“副都统,没看着。”
钱副都统大怒:“妈的!你瞟这么一下能看着它么?给我好好检查!再敢偷乖怕死,老子砍了你!” ‘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吓唬那小兵。这人当真蛮横无比,自己怕死不敢进门,命令手下去查看,却又不许别人怕死。
那小兵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踏过门槛,挨在门柱边向里屋探头探脑。迫于上司命令,他不敢不进门来,但是妖怪厉害得很,这几日来在牢房吃掉二十多人了,府衙中人人谈之色变。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妖怪肆虐的地方马虎大意。因此背靠门柱,一只脚踏在门外,只要看到一些不对,好方便转身逃命。
胡不为见一个面上红白交替的小兵慢慢探进门来,瞪大双眼四处查看,甚觉好笑。故意大咳一声。那小兵正在心弦绷紧的当口,哪想到屋里会传出这一声怪响,一震之下,骇得魂飞天外,如中了箭的兔子一般惊跳而起,屁滚尿流爬出门去。
“大大大大人,有有有有妖怪!”那小兵语不成声,腿都软了。
钱副都统胖脸变色,与三五个随从惊叫着逃开十余丈远。躲在一堵墙后张望。木门被风吹动,左右摇摆,妖怪却没冲出来。几人惊惧片刻,不查有异,便又大着胆子向房中仍石块。折腾了好一会功夫。那钱副都统到底想出一个法子来,从自己腿上取了三张符,分别交给三名手下:“你们三个给我进去,这是赵师爷画的神符,有了它护身,妖怪就不会伤害你们了。”
几名手下面如死灰,但熟知上司的脾气,又不敢违拗,只得心中痛骂,将符纸抓好了,三人同步挪进门去。赵师爷符法厉害,三人倒也知晓,因此心中惊惧稍减。前几日夜里牢中突然闹鬼,咬死咬伤了多名犯人,亏得赵师爷第二天开坛设法,画了几百张护身灵符让囚犯们拿着,这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要不然,这几天大闹下来,牢房中怕是再没有一个活人了。
说起来,这次鬼怪作乱当真不巧,正赶在西京能人尽出的时候,搞得府衙上下都手忙脚乱的。也算是一桩天定的劫数了。数月前,听说汾州有群妖肆虐,为害乡民。事情很快便传到了京都,皇上降下谕旨,从各州县调派术法高手前去镇伏。西京专管地方妖鬼事件的奇案司便在征召之列,上下十一人,全都给调到京都守备去了。若不然,只须留得一个人在,也不至于被牢中鬼魅搞得这般灰头土脸。
三人唉声叹气,拔刀进门,见一片怪柱林立,心中都是一震。他们早前没跟钱副都统一起审讯胡不为,因此不知早上发生之事,看到这般乱象,心中都想:“妖怪果然跑出来了!这可不妙。”惊骇之下,人人屏声静气,全神查看。
一个兵士眼尖,透过交错的土笋,早看到了房里被捆绑着的胡不为,登时高声叫道:“妖怪!我见着妖怪了!哇——太可怕了!”他心中存了恐怖之意,看到胡不为胸前裸着,排骨嶙峋,只觉得说不出的狰狞骇人。
那边钱副都统听说,赶紧又远远撤离几十丈。骨突着眼睛静候,只待听到有倒霉兵卒惨叫过后便转身逃离。
胡不为见那睁眼瞎子敢说自己是妖怪,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道:“大人,我不是妖怪,我是被抓到这来的。”
待得了解状况,那钱副都统才将信将疑的走进门来。兀自不肯放心,站在门口张望了半天,确认无害,才问胡不为:“你怎么还没死?妖怪呢?到哪里去了?”
胡不为心中一动:“这都统大人如此怕死,倒不妨骗他一骗。”眼下肚中正饿,若能骗些饭食来,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当下眼珠一转,答道:“他……他……走了。”钱副都统 ‘哦!’的一声,跨近前去,正要说话。胡不为又道:“不过……他说待会儿还要来。”钱副都统面色大变,闻声立时停步,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啊?!什么时候来?!”嘴上问话,脚下不停,慢慢移步,一只脚又跨出了门外。
胡不为大急,料不到这狗官如此胆小怕死,若把话说重让他逃跑了,那可不大妙。连忙续说:“他说夜里再来。妖怪……嗯,这个……妖怪大人说了,若是有人肯拿美酒肥鸡来奉供他,他便不再闹事也说不定。”
钱副都统松了一口气,对胡不为的说话倒不怀疑。问道:“美酒肥鸡,那倒不是难事,只是……就这么简单么?他没别的话说?”
胡不为见他入彀,心中暗喜。刚才几句对话下来,又勾起了他的老本行,谎言越说越顺。胡大法师是谁?本是江湖骗子,专以口舌骗人钱财为生的人物,眼下遇着一个对妖怪深信不疑的糊涂蛋,若不好好骗来些好处,岂不是对不起老天赐给的良机?更兼愧对十余年来辛苦练就的唇舌功夫。
当下翻了一个白眼,哼道:“哪有这么简单!他说……唉!”故意叹口气,沉默片刻,吊他们胃口。话中悬而不决,引而不发,说上句含下半句,这原是江湖骗子诓人的拿手本事,向来屡试不爽,百用百灵。一般人家听到这样的话,必然悬心,若有识得路数的,便会乖乖奉上一些开口费。
果然,才只片刻,钱副都统已经不耐,急道:“他说什么呀?!你快老老实实说来!”胡不为避而不答,只道:“这绳子捆得我好疼,哎哟,手臂都麻了。”这招叫避实就虚,挟天子以令诸侯。捏准了关节命脉之处,不愁没人不按自己的想法办事。
钱副都统道:“你把话说完了,我便给你松绑。”胡不为怎会上他的当,这般随口敷衍,胡老骗子早在少年时便已精熟无比了。这兵差居然敢在他面前耍诈,岂非班门弄斧,江边卖水?当真可笑之至!当下 ‘哎哟!’叫唤一声,颤声道:“妖怪大人说……说……要是……要是……咳咳……”话说半句,却咳嗽起来,道:“不行啊大人,我被绑了这么久,血行不畅,手臂都麻了,麻到胸口喉咙,咳咳……哎哟,哎哟—”
钱副都统无可奈何,眼见这狗贼一双眼睛乱转,精神健旺得很,哪是被捆的透不过气的模样?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能不顺他的意。只得喝令手下过来松绑。这些时日来,妖怪为祸,于他前程影响不小。留守大人忧心如炽,整日烦恼。眼下若能找到破解之法,正是大大的一桩功劳,还愁得不到留守大人的赏识么?一番思量之下,只得迁就这个刁民。
“妖怪是怎么说的?要怎样他才肯不闹了?”钱副都统急不可耐,一迭声发问。
胡不为 ‘嘿嘿’一笑,道:“妖怪大人本来有许多条件的,但经我一番劝导,他才肯放宽了要求。”将一分困难之事说成十分,然后大大表功,这也是骗人诓财的基本套路。钱副都统将信将疑,问道:“他干什么听你的话?”
胡不为道:“他自然听我的话,我手握玉帝令符,可召动天庭十方兵马……”话越说越顺溜,几句话熟极而流,脱口而出。钱副都统毕竟不是傻子,见他眼中精光大盛,说得天花乱坠,大起疑心:“你说什么?你能召动天庭兵马?”
胡不为一惊,说得高兴,把以前胡说八道蒙骗无知乡民的话也说漏出来,竟然让兵差起了疑心。不过这也难不倒经验丰富的胡骗子,当即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大人不要误会,这十方兵马与大人手下的兵马可不相同,都是看不着的,凭气而生发,因气而湮灭。在一般人眼里,便只跟一阵风一样。”见几名兵差面上疑色不去,胡不为只得强道:“若是大人不相信,在下可以召动兵马让大人看一下,只是你们……这个……肉眼凡胎,想来是看不见的……嗯,至多是感觉到一阵风过去了。”片刻间心念电转,早想到用新学的控风之术来唬骗他们。
钱副都统道:“好,你使来看看,若是当真有风,我便信你。”他怀疑胡不为是个偷骗钱财的无赖,自不信他会搞出什么玄虚。
胡不为板着脸,吓唬他们:“天兵天将虽然看不见,但神明自在,等会儿我使法之时,你们可不要发出声音,要不,惹得他们生气了,可没有好下场。”
钱胖子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反驳。见胡不为拉开架势,两手结扣虚垂到腹间,口中喃喃念颂。片刻后,听他一声大喝:“天兵天将!持仗前行,镇邪伏魔,制服刀兵!”
胡不为暗中鼓动法力,按照《大元炼真经》所记的控风之法,两手拇指食指捏决,灵气透出风池,从两耳贯出。刹那间,一阵阴风平地生起, ‘呼!’的一声涌动开来,带起许多沙尘碎屑,向门外滚去。几个兵差正在当风处,只觉冷气扑面,冷嗖嗖的有如朔风,衣袂翻动开来,抖折飘动。
这风力虽小,到底仍是一阵风。
钱副都统大吃了一惊,万料不到此人当真有些门道,居然弄出一阵怪风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兵天将,一时心中打鼓。他原只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靠着贿赂当上禁军小吏,见少识陋,一向只知道如何盘剥敲诈良民,怎识得这些法术奥妙,让胡不为一番连蒙带唬,早已不分南北。
胡不为见几人色变,知道计成。肃然道:“刚才过去了六万巡察天河的神兵,都穿着黄金盔甲,拿着黄金枪,你们看到了么?”四个瘦头和一个胖头一齐左右摇摆。
胡不为道:“我就说嘛,召出来你们也看不见,非要我费这么大工夫。”钱副都统将信将疑,见他说得太过玄乎,委实难以置信。但待要不信吧,胡不为却当真能弄出一阵风来。若非有非常之能,怎能办到?他自不知,胡法师半桶水的法力,临敌实用上是大大不够的,但要用来蒙骗他这样的笨瓜冤大头,却又绰绰有余,比一帮干说不练的江湖骗子高明多了。
“我没骗你们,这下信了吧?”胡不为斜眼看向几人。几个兵差面面相觑,却不回答。
钱副都统沉吟片刻,道:“你……你……法师……果然有非常之能,嗯……却不知妖怪说了什么,要怎样他才肯走?”胡不为一听,心中暗喜,听钱副都统改了称呼,便知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当下笑道:“他听了我一番劝说,终于不肯再复仇了,放过了几百条性命。”
钱副都统吓了一跳:“怎么?!他本来要害死几百个人么?”胡不为幽幽叹了一口气,假作沉痛之色,心中盘算着要怎生找个好理由。一转念,想起昨夜里看到的那些恐怖死物,已有计较。
“那是自然。他本是含冤入狱,死后冤气凝聚变成厉鬼,自然痛恨把他害死的人。他说要报仇,要吃掉所有加害过他的人的血肉。”胡不为说着,突然想起昨夜的经历,那老人怨毒的双眼又出现在脑中,忍不住机伶伶打个寒噤,心中也觉害怕。
哪知一番胡话,却当真撞到了点子上。钱副都统一听,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本来只信得六七分的,这下子更信得十足十了。府中人人都知道,牢中所闹鬼魂,正是以前刑房中冤死的囚犯。
早在六七年前,西京府衙牢房中便常有鬼怪出没,那都是在含屈冤死的囚犯,怨气所结,杀人夺命。在奇案司众人的大力镇压过后,略有收敛,只是却一直没有停过。后来,调任了现今的留守大人,也不知怎么,从此牢中便消停了两三年,再看不到鬼魅踪迹。直到几日前,夜里突起鬼患,共咬死咬伤了二十多名囚犯,闹得府里人人色变。
“然……然后呢?”钱副都统嗓音发颤。
胡不为清了清嗓子,道:“后来我说,这般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就算是把人都杀光了,反正他也活不回来,只会增加罪恶,还不如赶紧找个好去处,再另做打算。”
钱副都统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对!对!还是法师懂得道理!他……他……听了你的劝告,又是怎么说的?”
胡不为叹了口气,道:“他被我说得心动了,但仍旧不甘心。还说肚子饿,不吃人肉不吸人血不行,没法子,我只得把自己的一条魂魄给他了。”
“啊?!法师你把魂魄给他了?那怎么……怎么……还这样好端端的?”钱副都统大感错愕,问道。
胡不为乜了他一眼:“人有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也没什么打紧,至多是日后时常忘记东西,时常睡不着觉罢了……唉,我若不遂了他的心愿,岂不是要死伤几百条人命?拿一魂一魄换得几百人的平安,胡某便是真的丢掉性命,死也瞑目了。”一番话说得悲天悯人,舍己求全之心当真令人动容。只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若是魂魄当真这么不值钱,青台山少主就不是现下这样了,他只被人拘走了一魄,便已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差别。
几个兵差暗生崇仰之心,那钱副都统面上颇有愧色,踌躇了片刻,又问:“然后呢……他拿走了法师的魂魄还不满意么?干什么晚上还来?”
胡不为眼珠一转,道:“变作冤鬼以后,不能超生,他自然走不了,须得大大做一场法事,烧点真金真银元宝和纸钱蜡烛什么的,将他超度走了,日后才不会再来闹事。”
“鬼魂不是只收纸钱的么?干什么还要金银元宝……法师,我银子也不多。”
胡不为正色道:“那是世俗无知之人以讹传讹,这个……只有用了金银财宝,才能看出你的诚心,若不然,十文铜钱能买一捆纸钱,那能值得什么!”
钱副都统转念一想,这话说得也对。若是纸钱这么好用,冥府里的鬼魂人人都成富翁了。只是要花掉自己的金钱,想起来不免肉痛。当下问道:“那……法师……你看要用多少元宝合适?”
胡不为见计谋得售,心中窃喜,洋洋得意说道:“也不用太多,只要准备两……三……四五锭金元宝,八只雄鸡,一头猪,让我开坛做法,度他升天,他或许便不会再闹事。”他特意加重了 ‘或许’两字,便是留了后路,若是将来驱鬼不成,那也怪不得胡老爷子,当时鬼怪可没说一定不再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