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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学吃饭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招呼刘如意落座之后柳旭没有再说话。
五个人围着一个小桌子静静地享受他们的早餐。
府学的食堂绝非如柳旭所说的那样好,他清楚地看到随柳旭而来的三位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好像在惊讶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粗鄙的食物。是了,这些江南世家子弟平时出入有肥马精舍,起居有美婢书童,饮食皆膏梁肥肉,怎么会受得了府学的食物。倒是柳旭虽然衣着华丽,但是吃起这府学饭菜来倒是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对不起他的身份。
“能享福又能吃苦,既能为人上又能居于下,这个柳旭不简单啊。”刘如意在心里默默揣测着来者的身份,柳旭的做派让他想起了一种传说中的生物。
既能乘六气,驾云霓,出入青冥,逍遥宇内,又能潜伏沟壑,饮泥浆,伏躯体,伺机待发,潜龙出渊。
这是一条潜龙啊。
刘如意对柳旭的来意更好奇了。
早餐花的时间并不长,毕竟这里的饭食只能保证学子的温饱,其他的享受还是要等到他们中的一些幸运儿考中举人、进士之后才有幸享用。至于那些终生考不上举人的生员,剩下的生命中也不会有太高级的享受了吧。
早餐之后是早课,刘如意带着四人来到一间不算很大的教室前面。这间教室冬天冷得能冻住砚台里面的墨水,夏天热得连苍蝇文字都不愿意进来,但是这间屋子却是刘如意全家的希望所在。只有在这里学习,他才能拿到廪食供给,只有在这里学习,他才有希望考取举人,进士。
这间晴天尘土盎然,雨天雨脚如麻的屋子在他眼里并不可恶,相反,还很可爱。
他忍不住轻轻吟唱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寒士之苦,古今同之啊。”
这本来是一句自言自语,却被耳朵灵敏的柳旭听到了。柳旭轻轻一笑:“刘兄说寒士之苦,寒士自然是苦的,这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一千四百县六十万生员?国朝每年取士不过两三百之数,能当官的有几个?多数生员生活还是艰苦的。只是,兄弟只见到这六十万生员苦,却可曾想过这大明两万万百姓之苦?”
刘如意没有想到柳旭竟然能够开口报出这么精确的数字,他怔怔地出神,想到为了还债冒险出海打鱼,结果淹死海中连尸体都找不到的父亲,想到重病缠身,日夜盼望自己回家的母亲,想到被人引诱误入歧途的弟弟,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说百姓苦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尧舜禹三代以下,百姓无有不苦,遇上贤君圣王、太平盛世倒还好过一些,一旦乱世到来就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了。”刘如意轻轻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喃喃问道:“我是个不聪明的人,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没从里面找到让大家都不苦的法子,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可有法子让大家都不苦吗?”他的眼睛闪动着光,希望的光。
柳旭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果然,你这潜龙一般的人也没有法子。刘如意眼睛里面闪烁的光芒一下子暗了下去。
“法子,我是有的,只是没人愿意相信我罢了。若是按照我的法子,不敢说没有人受苦,但是这世上七七八八的人是能吃饱饭穿暖衣服的。”柳旭想了想,终于开口说话。
“你有法子?!”刘如意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然能够如此尖锐,这声音刺破了府学早晨的宁静,惊飞了几只在地上蹦跳的麻雀,更让很多来往的生员对他怒目而视。
“有辱斯文。”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听见有人这样斥责自己。
但是他不在乎,因为体统不能让人吃饱饭,不能让女孩子不被卖到青楼去。他如同一个干渴了数日的旅人,终于在前面发现一个绿洲。哪怕有可能是海市蜃楼,他也必须用力奔跑。
“我有法子,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啊。”柳旭的声音里面有自信,却也有着几丝淡淡的无奈。
“那,我相信你,你能带我去做吗?用你的法子。”刘如意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就相信了这个柳旭,自己可从来不是一个轻信的人啊。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自己只是听了几句话,还没看他的具体行动,怎么就相信了这个家伙?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让人相信的魅力,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自信吧。
“你愿意相信我?”柳旭有些惊讶:“我可什么法子都没说呢!”
“我相信你,不管你要做什么,算我一个,只要能让大家过得好一些,我什么都愿意做。”刘如意想到了很多人,村头经常给自己做馒头的王寡妇,对门爱笑的杨家丫头,经常帮大家申请缓交赋税的刘里长,他们都是好人,可是都过得太苦了。
王寡妇没能熬过上个冬天,得病死了;杨家丫头被卖到了扬州城的勾栏妓馆,人牙子管这种自小买来的穷人家丫头叫‘扬州瘦马’;刘里正因为替大家垫付租税太多结果家破人亡了。
大家过得太苦了,太苦了啊。
刘如意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中,刺出了几滴殷红的血,一滴,又一滴,滴落在干涸的大地上。
“我答应你,我的法子,从今天开始!”柳旭深深地看了刘如意一眼,昂首走进教室。
他虽然很高,身材却不算强壮,但是就是这个略显瘦弱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教室,步履坚定,百死不悔,恍然有若神祇。
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们有钱可以住在学宫的宿舍里面,每天在路上花的时间少,可以省出不少时间来温书。教室里书声琅琅,这熟悉的声音让刘如意有一种安全感。
这是一种归宿的感觉,哪怕生活再苦,总是有圣贤书可以读的。
但是这种感觉马上就被打破了。
刘如意看到柳旭大步窜入教室,大声说道:“在下松江柳旭柳伯阳,天启六年举人,问各位学兄好!”
顿了顿,柳旭又接着介绍道:“这位是王振,举人;苏河,举人;徐孚远,虽然还未中举,但是徐兄文名重于江南,堪为当代士子之表率,想来各位都是知道的,而且他家先祖就是当年徐首辅!”
其他三个人隐隐以柳旭为首,只是笑着和大家拱了拱手,没有多说话。
这意思就是一切由柳旭做主。
刘如意有些震惊,果然,这四个人都不是一般人。
接着他听到了柳旭介绍自己:“至于这一位刘兄,我们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见面就引为知己,想来大家经常在一起读书,彼此是知根知底的,我就不多介绍了。”
读书时被人打断是很闹心的,但是听到四人的来历,很多人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勃勃怒意,有些人还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刘如意是理解他们的,现在江南读书人多如牛毛,读书中举大多要延请名师,四处交际,每年没有数百两银子是很难支持的。如果能和这几位江南世家子弟交好,日后科举会减少不知多少麻烦!
看到刘如意被柳公子引为知己,很多人眼神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里面有刘如意熟悉的神情,比如鄙夷,比如恼怒;也有他不熟悉的,比如羡慕,比如嫉妒。
刘如意眼观鼻,鼻观心,他决定以静制动。
柳旭说话了,他的声音并不是特别好听,声调有些京城味不说还略带几丝沙哑,但是他的声音却有一种煽动的魔力:“各位在学宫读书,为的是治国平天下,小弟是极其敬佩的。我大明正是因为有诸位这样的饱学才子才成为****上国,礼仪之邦。小弟初来乍到,如果有说的不好的,请各位学兄多多包涵!”他朝四周拱了拱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不敢,不敢,柳兄少年多才,年仅弱冠就得中举人,日后必然能直入凤池!”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见到柳旭如此谦逊,生员们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奉承。
“既然各位学兄不在乎小弟年幼德薄,小弟有话就直说了”柳旭突然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冷漠而坚硬:“各位日日辛苦读书,这是极其辛苦的,只是,这样就能为官一方,料民理政乃至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吗?”
他的问题极其尖锐,又直刺很多生员内心最隐秘的忧虑,使得很多生员勃然变色。
刘如意清楚的知道,这江南地区,尤其是南直隶地区文风荟萃,生员实在是太多了,虽然那不知道柳旭的六十万生员之数从何而知,但是他的确知道这南直隶生员、举人实在太多了,哪怕是举人老爷都有很多只能做地方乡绅而不能为官,何况区区生员?
不中进士不为官,可是这三年才有两三百进士,这大明几十万士子那里够分的呢?
“柳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因为少年得志就欺侮我等不成?”一个脾气大的生员立刻站起身来:“读书科举本来就是祖宗之道,能考上乃是祖上积德,考不上是自己学艺不精,你不要因为先我等一步就得意洋洋,须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生员们纷纷鼓噪起来,他们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多人在乡间包揽诉讼、欺男霸女,虽然做不了官,却也是地方一霸,虽不及世家大族锦衣玉食,衣食饱暖是绝无问题的,只是刘如意从来不忍心欺压乡邻,所以日子过得才这么苦。
一时间室内群情激奋,生员们攘臂先前,似乎要痛打柳旭一顿。
要是举人被生员打了,生员事后肯定不了好,但是柳旭这顿打估计是要白挨了。刘如意有些紧张,他决定护住柳旭,哪怕是替他挨几下也无所谓。
“小弟怎么敢欺负各位学兄?”柳旭睁大了眼睛,神色满是无辜:“小弟和各位一样,觉得这学子仕进之路实在太窄了,不中进士想授官那是千难万难!”
生员们群情稍息,他们也不想打架。
“小弟这次来,实在是有一个计划想和各位商讨,不知各位愿不愿意给小弟一个面子。”
“好说,好说,柳兄远道而来,咱们就洗耳恭听。”
刘如意看到柳旭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喜色,那种喜悦他曾经见过,比如父亲见到鱼儿进网时就会有这种神情。
“小弟想着,咱们生员、举人日子过得实在不好,生员不用说了,每月的廪供就那么点钱,松江富庶还好,每年能有个十八两银子,若是穷地方连吃饭穿衣都穿不起!更苦的是,廪生有额,府学40名,县学20名,而这附学动辄数百,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廪供的,我虽没有亲身体会过这种日子,但是想来是不太宽裕的!至于举人,情况虽然好一点,但是还是做不了官啊!平时县令请客咱们是上不了桌子的,遇见进士就矮人一头!大家想想,国朝每科才取二三百进士,一场一场考下去什么时候能轮到咱们!咱们从小就开蒙读书,寒窗苦读十多年,二十多年,三十多年,难道要熬到头发花白再做官吗?等到了那时候,吃吃不香,喝喝不下,连小妾娶了都伺候不消,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刘如意不知道柳旭的话为什么有这么有感染力,他清楚地看到很多人悄悄攥紧了拳头,嘴里念念有词,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而有的年纪大的生员眼角闪烁起了泪光。
“刘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你的苦我虽然不能尽知,却也是能体会一二的,你要不给大家说一下?”柳旭对着刘如意说道。
“啊?我吗?”刘如意并不像贩卖自己的苦难,但是他不愿意拒绝柳旭的请求。更深层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滋生了一种名叫希冀的东西。
让我帮你一把吧,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
“各位学兄好,在下刘如意,各位都是认识我的。柳兄刚才说的句句是真,咱们生员的苦都是自己经历过的,自然没有假。我就给大家讲一讲我的苦吧。”刘如意开始诉说自己的苦难,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口才,他一开讲就停不下来,他边讲边想,他想到了很多人,有父亲,由母亲,有弟弟,有王寡妇,有杨家丫头,有刘里正……
出乎刘如意意料的,生员们没有表现出惯常的鄙夷,他们真的在听他说话,他们真的对他的苦难,对他周围的人的苦难表示出同情。
“这个柳旭莫非真是天生圣王?竟然能让桀骜不逊的士子如此听话?”刘如意心里塞满了疑问。
柳旭静静地听着,不时用手帕擦一下眼角,显然是动了情。停了半晌,他选了一个停顿打断了刘如意的话:“听了刘兄的话,我才知道生员之苦竟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之前所说的还是太乐观了,刘兄,若有失礼,还请原谅。”说完,他竟然向着刘如意拜了一拜。
“啊,我当不起,当不起。”刘如意手忙脚乱地回礼,他心里纷乱如麻,既有一种成就感,又有一种迷茫,他虽然明确了自己的苦难,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诸位,《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有人说‘自助者天助’,我虽然比你们提前考了个举人,但是也要受到进士鄙夷,而咱们堂堂读书人,士农工商之首,竟然过着这么悲惨的生活,到了乡下还得受那土豪劣绅土包子的气,当年董其昌生生气死了一个生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柳旭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生员们:“各位,各位!但凡是有点气性,有点自尊的男儿,告诉我,这种鸟日子咱们还过吗?”
“不过,不过了!”王振三人突然高声呼喊,面对着地下面面相觑的生员们,他们大喊道:“咱们不是要造反,咱们都是饱学多年的读书人,咱们是要找朝廷要官位,要找官府要银子,要找土豪劣绅要土地!”
官位!银子!土地!
刘如意看到很多生员眼睛散发出绿光,他也见过这种光芒,他曾有一日黑夜行路,一条跟了他很远的狼眼中就是这种光芒。
“不过了,不过了!”终于,有一个生员开始喊,就是那个一开始质疑的人:“老子松江府白乐村李奉天,老子不受这学官的鸟气了,老子要找朝廷要官位,要找官府要银子,要找土豪劣绅要土地!”
“对,要官位,要银子,要土地!”有了带头的,一个人开始喊,两个人开始喊,三个人开始喊,很快地,就像火苗终于开始燃烧一样,所有人都沉浸在烈火一般的激情中:“不过了,不过了!找朝廷要官位,要找官府要银子,要找土豪劣绅要土地!”
“要官位,要银子,要土地!”
“要官位,要银子,要土地!”
“要官位,要银子,要土地!”
这声音远远传播开去,好像要将房梁震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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