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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王朝危局从天而降,才七天,又倏然而解,洛阳人众在生死之间跌宕了一回,过得很是惊心动魄,然而,那些在守城血战中消逝的近万士卒的生命却是实打实地再也回不来了。
秦暖想起那天晚上李猗回府的时候,换下来的靴子,那靴帮都被浓稠的血液给浸透了,又结成了硬痂,入目令人心悸。
后面收拾残局,李猗已无兴趣再看,带着秦暖走下了城墙,道:“阿暖,你回府去,叫大家也松口气。另外,我估计明早,大概我们都要去迎接陛下回城!”
她压低了声音在秦暖耳边:“不过,难说还是不是活的,你提醒张侯爷一声!”
秦暖点点头,她懂,皇帝生死未可知,小太子还是要藏好,确定安全了才能放出来。
翌日一早,秦暖便跟着李猗去了城外北郊。
这次,不光是满朝勋贵重臣都来了,武太后和皇后也都来了。
大道两侧,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许多民众,以及分散在原野中的牛车和马车,毕竟跟着皇帝陛下出去的有四千人,在洛阳神都中有家眷的就有许多,谁不担心自家儿郎的安危?都是一大早就出城来等消息。
从辰初等到辰末,近一个时辰,还没动静,连前头报讯的快马都没出现,即便是养气功夫好的老臣公们也禁不住焦灼起来,担心又有什么变故。
秦暖倒是不闷,身边有两个可以聊天的人,一个江表舅,还有一个程钧,还有一个不用说话,把脸拿给她瞧就可以解闷的人,羊昀。
程钧是一早等在安喜门,见到李猗一行后,巴巴地跟上来,求大佬带。
他未婚妻家的哥哥在跟皇帝出去的千牛卫中,还有他的好兄弟薛良弼也在其中,他跟着李猗可以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也许等的时间太久,程钧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两个年龄相仿,大概十六七岁,青衫著幞头的男装少女。
程钧没有妹妹,秦暖猜度这其中肯定有一个是程钧的未婚妻,于是她看了眼程钧,又看眼那两名少女,而程钧却很没眼色地装作若无其事。
秦暖对他说道:“程都尉的未婚妻很旺夫啊!”
程钧的脸蓦然就红了,其中一个苹果脸的少女更是脸红的滴血,躲到了另外一个鹅蛋脸少女身后。
站在一旁的江飞“噗嗤”就笑了:“小暖倒是把先生的本事学到了一分!”
江飞口里的先生就是衣缥。
程钧原本是在虎牢关,前段时间告假回家,筹备婚礼事宜,结果正好遇上叛军来围洛阳,若是他没回来,留在虎牢关,估计这会儿已不在世上了!
所以,秦暖有这么一说。
这时候,大道的尽头奔来一匹快马,疾驰到近前,大声禀报:陛下车驾已在十里外!
众人立刻的精神立刻就抖擞起来,心中有期盼的则愈发紧张。
秦暖等人原本是散在后头悄悄聊天,此时都回到了路边,站在李猗身后。
又过了两三炷香的功夫,远处终于出现了旗帜和队伍,行走的并不快,马蹄声重,走了好大一会才走近,然后分开来在道路两侧,做拱卫态。
大道中央一辆马车缓缓行来。
江飞低声对李猗道:“这些是昨天去解围的羽林军。陛下未骑马,坐的马车,还行走这样慢,只怕身体有些不妥!”
李猗微微一点头。
马车还未行至近前,太后、皇后和云仙公主等人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跟随在马车畔的一个太监立刻奔上前道:“太后娘娘,陛下连日征战,有些疲惫,直接回宫就好!”
武太后愣了愣,连忙转身吩咐道:“立刻回宫!”
众臣有些意外,看着路中并不暂停的马车,只好一齐躬身行礼:“微臣恭迎陛下回京!”
那马车传出皇帝的声音:“诸卿免礼!”
声音虽然不高,听起来似乎也还算正常。
羽林军拱卫着马车直直驶入龙光门,进了皇城,武太后等人也紧随而去。
勋贵中的一些人,比如武梓等人跟着进宫去了,不过大部分臣公们还留在原地,继续翘首以望,因为皇帝的马车和护卫行过之后,后面还跟着一支军队。
这队人马一眼望过去不过两三百,一个个盔甲脏污,浑身染血,外形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便是三天前跟随皇帝出城的四千精锐,如今竟是十不存一,可见孟津那边战况何等惨烈,若是这边援军再去晚些,就全完了。
陈希烈等几位老相公看到这队人来了后,便迎向打头的那名将领,口中叫着“陈将军!”
那人脸上血痂污糟,几乎看不出面目,胳膊用块布吊在胸前,见几位大人迎上来,便要下马,却力不从心,差点马上栽了下来,幸亏被人一把托住,缓缓扶下马。
秦暖身边的程钧和那两位小娘子早就踮起了脚尖,伸长脖子朝后头望去——
那个鹅蛋脸的小娘子先叫了起来:“我家大哥!”
程钧也惊喜地叫出了声:“老薛!”
秦暖听见他叫“老薛!”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是薛良弼,虽然一身血污,不过看起来还好。
这两人才叫出声,那个苹果脸的小娘子尖叫一声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陡然冲了过去,奔向薛良弼身后一个胳膊裹在胸前的年轻人。
那边薛良弼也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呼唤,抬眼望过来,勒住了马,身躯晃了晃,然后就从马背上直直地倒了下去,砰然摔在地上!
“啊——”薛家小妹声音都变调了,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冲了过去。
程钧比他们还要快一步,奔到薛良弼身边,将他抱起来,大叫:“老薛!老薛!”
薛良弼的妹妹和弟弟也扶着他一面哭,一面叫,可是薛良弼还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程钧伸出手指在他鼻下探了探,手抖了一下,声音顿时就哽咽起来:“老薛他……”
薛家小妹和弟弟顿时就失声痛哭……
程钧的未婚妻扶着自家虽然受伤可是却还活着的兄长,站在一旁也跟着泣不成声。
秦暖站在程钧身边,看着这一幕也是心底惨然,周围或远或近的家眷们都围到了道路两侧,有找到人的,也有不见归人的,四处都有哭声响起……
李猗也走了过来,俯身看了看薛良弼,对程钧令道:“让开,我看看!”
程钧连忙挪了挪,跪坐在地上,挪到薛良弼脑后,将好友的头和肩放在自己腿上靠着,扶住他的头。
薛良弼的妹妹和小弟也一时止住哭声,屏息望着她。
李猗屈膝在他身旁蹲下,从腰间拔出一柄小银刀,挑断了薛良弼颌下已结成血痂块的头盔系缨。
程钧连忙将薛良弼脑袋上的头盔取下,扔到一边。
李猗伸出手指在薛良弼的脖子侧摁了一会儿道:“还有点气!”
说着,从腰间小荷包里磨出个玉瓶,抠掉封蜡的瓶塞,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
药丸不小,有龙眼大,李猗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薛良弼,一侧头,正好看见凑在她身边伸着脖子看热闹的江飞,于是顺手就将药丸递给了江飞:“嚼烂!”
江飞一时也没多想,听话地接过药丸,放到嘴里嚼烂,然后他就听到李猗吩咐道:“喂他吃了!”
江飞一呆,舌头一抖,差点没把药给吞了!
他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李猗,俯身掰开了薛良弼的下巴,老老实实将口里的药泥吐哺到薛良弼嘴里。
毕竟他听李猗和衣缥的话都听习惯了,省心省力的轻松日子过习惯了,都没想过要先问个为什么或者顶个嘴什么的……
李猗又吩咐道:“弄点水来,有酒更好!”
江飞立刻回头吼了一声:“老严!”
不远处,他的亲卫老严和陈六郎立刻颠颠地奔了过来,江飞没好气地地又吼了一个字:“酒!”
老严连忙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酒壶,递给他,他掰开薛良弼的下巴,将酒壶口凑了上去。
程钧不无担心地提醒他道:“你喂慢点啊!”
好气人!他愤愤地瞪了程钧一眼,不过手下还是有分寸,将酒液缓缓地倾入薛良弼嘴里,倒了一小口的样子,便停下来,看他真咽下去了,才倒第二口。
这样喂了好几口酒,李猗道:“可以了!”
江飞松一口气,立刻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将小酒壶还给了老严,自己是再不凑拢过去了。
李猗又吩咐程钧将人扶着坐起,拍打他的脊背。
程钧拍小心翼翼地拍了几下,薛良弼果然睁开了眼睛,咳出一口黑色的淤血。
薛家小妹和小弟立刻扶着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大哥!”“大哥!”
薛良弼眼珠茫然转动了一下,对着弟妹,眼中很快恢复了一丝神采,嘴角扯开了一缕笑。
程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刚才可真把他给吓住了。
薛良弼目光游动间,又看到了一畔的李猗,不可置信地张开了嘴,喃喃道:“公主……”
程钧忙道:“老薛,刚才可多亏公主殿下把你救回来!”
“嗯,赶紧回家好好养伤!”
李猗点点头,正要起身,薛良弼忽地抓住了她的手:“公主……保重……”
说着,又咳出一口淤黑的血,脑袋又无力地靠在了程钧的手臂上。
李猗默了默,回道:“薛将军也多保重!”
她将手缓缓收了回来,对薛家小妹道:“回去立刻熬参汤!请大夫!”
薛小妹连忙点头,和弟弟一起指挥着跟来的家仆将兄长抬到马车上去,然后又拉着弟弟给李猗叩头致谢。
李猗拉住她,叹口气:“令兄若能熬过今晚,才有希望!”
“公主殿下……”薛小妹腿一软,若非李猗还没松手,就又会跪倒在地。
李猗又叹口气:“令兄全凭一口气撑着回来罢了!即便花夜在此,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那药丸本就是花夜压箱底的手艺了!快回去吧,终归还有一线希望,不论天意如何,但求尽人力!”
薛家小妹又朝她拜了拜,拉着弟弟赶紧带兄长回府。
程钧眼巴巴地凑过来轻声问道:“殿下,那一线希望有多大?”
“回天乏力!”李猗默了默:“以后,他家若有艰难处,你来报我就是!”
程钧又哽咽起来:“多谢殿下体恤!”
“忠义之士为国捐躯,理当护其眷属!”李猗道:“你也快回去吧,你未婚妻家父亲在边关,长兄受伤,还得你去帮衬!”
程钧又行礼谢过,便匆匆告辞,倒没有去想,李猗如何连他姻亲家的情况都这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