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风暴席卷而来

青儿19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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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六年秋天,秋风把金黄色的落叶,覆盖在沙峪村的每个角落,大虎家的房顶上和院落里,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的景象,这是收获的季节,人们的心情也像这季节一样,充满着喜悦和期待。

    大虎带着一家人,在田里收获着,一向不爱唱歌的他,竟哼哼起小调来,引得他的老婆兰珍和女儿背地里偷着乐,的确,这样的画面非常难得,他有点情不自禁,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他和老伴都这把年纪了,没有什么奢望了,只盼望孩子们,永远过这样的日子,对于现在的生活,他是非常知足的,俗话说,知足常乐。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虎一家人拿出早上准备好的午饭,围在一起吃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生产队的大喇叭响了,里面传出了驻村干部李有亮的声音:

    “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请注意啦!请你们听到广播以后,马上放下手里的农活,到队部参加紧急会议,参加紧急会议。”

    持续的广播了几遍以后,大虎带着家人赶到了队部,只见,其他的村民也从不同的地方赶了过来,因为大喇叭广播的有些突然,并且还特意讲明紧急会议,村民们心里充满了好奇,由于李有亮还没有露面,村民便小声的相互打听和猜测这次紧急会议的内容,有人说,可能是公布交公粮的事情,也有人说,是李有亮要调走,上面又派来了新的干部,总之,猜什么的都有,面对村民的猜测,大虎却认为,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用紧急会议的形式,通知村民了。

    当然,解开紧急会议疑团,还是要等主角李有亮出场,没过一会儿,李有亮在几个年轻人的护送下,走上了事先已搭好的讲台上,他和几个年轻人别具一格的亮相,立刻引起村民的议论,怎么回事呢?

    原本为人低调,内敛,穿着朴素的李有亮,今天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帽子上还别了一颗五角星,上衣的左口袋上面还别着一枚像章,在看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左胳膊上佩戴着写有‘造反派’字样的红袖标,更让村民惊讶的还不在此,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透着平常从没有露出过的严厉,略带亢奋的神情,李有亮的一开嗓,更是把村民给惊到了,他说:

    “全体社员同志们,我在这里,带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开始了!从今天起,我们沙浴村的每个人,不光是一名生产队的社员,还是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作为一名战士,我们要紧紧的团结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周围,要破四旧立四新,旗帜鲜明的对地富反坏右,实行无产阶级****。”

    讲到这里的时候,按照预备会的设定,此处应该有雷鸣般的掌声,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生,他回头看了几个年轻人一眼,几个年轻人心领神会,带头鼓起掌来,但效果远没有李有亮预想的那样好,他认为,可能是自己的演讲,还不够激情,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于是,他又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几乎是喊着说:

    “社员同志们,无产阶级**********,就是要完全的彻底的革掉地富反坏右的命,确保我们的革命政权稳定牢固,我们要高举******思想的伟大旗帜,说革命话、走革命路、做革命人,旗帜鲜明的站稳革命立场,为取得无产阶级**********的胜利,贡献自己的力量。现在,大家跟着我,高呼革命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万岁!打倒地富反坏右!”

    由于村民们,只顾盯着干部李有亮慷慨激昂的的演讲,以及一反常态的表现,把喊口号的事情给忽略了,或者说,村民们第一次接触喊口号的事情,还不习惯,所以,李有亮喊完以后,没有出现排山倒海似的一浪高一浪的声音,李有亮有些不满意了,他把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叫到了主席台前,他告诉村民,让几个年轻人做示范,村民们用心感受,他又喊了一遍刚才的口号,几个年轻人举起左胳膊,大声的喊着。

    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出于内向或者是有些害羞,声音总是很小,好像是含在喉咙里发布出来的感觉,在试了几次之后,李有亮不耐烦了,他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把年轻人胳膊上的红袖标扯了下来,年轻人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根,赶紧跑下了台,李有亮还不给面子,他说:

    “像这样,连个口号都喊不出来的人,根本不配当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这要是在战场上,就是个逃兵,这个造反派的袖标,应该给敢于投身到斗争中来的年轻人带,还要跟大家说的是,喊口号,将是咱们村民的一个首要任务,口号喊得响亮,代表着一种气势,一种力量,有了气势和力量,就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所以,我们每个村民,都要使出最大的劲来喊,下面大家跟我喊。”

    大家有所不知,在开社员大会之前的一个月,李有亮参加了公社组织的培训班,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无产阶级**********的‘思想和理论’,而社员们刚过上几年好日子,还沉浸在知足常乐的生活里,根本没有顾及到外面的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李有亮让他们高喊口号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口号,喊口号的意义在哪里。

    李有亮带着村民又喊了几遍,虽然比原先声音大多了,但还没有达到他的预想,他觉得,可能是他的工作还没做到位,于是,他喝了几口水后,又继续演讲:

    “在这里,我要郑重声明一点,你们喊不喊口号,以及喊口号的声音大不大,不是简单的问题,而是站到哪个阶级立场的问题,也是对这场革命的态度问题,我再重申一遍,凡是刚才没跟我喊口号,或是喊口号声音不响亮的,表明你的立场要出现问题了,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我再给大家一次机会,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万岁!打倒地富反坏右!”。

    已经喊了两个多小时了,大多数村民也饿了,他们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家吃饭去,于是,大家扯着嗓子跟着李有亮大声的喊了起来,几百人,同时喊,还真有一股子震撼的气势,也把李有亮的亢奋劲勾起来了,他挥动说手臂,向村民不停的招手,村民以为,喊完了,有效果了,就会放了他们,可是,李有亮又加了几条口号,让村民们趁热打铁,再照刚才那气势,来几遍。

    实话讲,村民们喊累了,不想喊了,其中一个村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我说李干部,这口号还要喊到什么时候,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请问一下,喊饿了,生产队管饭吗?要是管饭,叫我再喊一百遍都行。”

    说这话的人叫赵连弟,是个外来媳妇,平日里大家都叫她‘二百六’,就是比‘二百五’还多十个,这媳妇说话,向来都没个把门的,只图个嘴痛快,她没想到,那是在平常,现在可不同,还真有人跟她叫这个真,她话音刚落,李有亮就大喊一声:

    “民兵金振林、李红兵!”

    “到!”两个人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朝李有亮打了个立正,行了个‘军礼’。

    “我命令你们,把扰乱会场秩序的赵连弟抓起来!”李有亮说。

    “是!”金振林、李红兵扭着赵连弟胳膊,押到李有亮跟前。

    “你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法?”赵连弟并没有意识到,她说话的后果。

    “凭什么?就凭你当着全体社员同志们的面,散布反动言论这一条,就必须对你实行无产阶级****。”李有亮轻而易举的给赵连弟,戴了个不大不小的帽子。

    “我刚才说的话,哪句是反动言论,你给我说明白。”赵连弟说。

    “我刚才带大家喊得是政治口号,你却说,喊口号不当吃不当喝,这不是反动言论是什么?”

    李有亮的话,份量句句都很重,他的这一狠招也非常奏效,会场很快安静下来,所谓‘杀鸡给猴看’‘打马骡子惊’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李有亮又继续演讲:

    “明天,沙峪村将正式成立革命指挥部,组建民兵排,民兵排将二十四小时在村里巡逻,防止阶级敌人在沙峪村搞破坏,在座的革命青年,要踊跃报名参加,这也是考验大家,对革命忠不忠的时候,希望你们能够经得住考验,做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今天的动员会就先开到这里,在散会之前,我们还要高呼革命口号!”李有亮带着大家,高喊完那老三句口号以后,挥一挥手,示意散会。

    村民赵连弟可就惨了,她被民兵押着,带到原来村里存放粮食的仓库,被看管起来,也不知李有亮从哪儿学的损招,他命令民兵李红兵,拿着剪子,把赵连弟长长的辫子,剪成了阴阳头,赵连弟死活不肯,她用双手捂着头,躲到了仓库的墙犄角,嘴里还在痛苦的哀求着‘求你了,不要剪我的头发,我再也不会胡说八道了’,李有亮像打了鸡血似的,哪里听得进赵连弟的哀求,赵连弟没有抵过三个男人的力量,被剪了阴阳头。

    从动员会的现场回到家里的大虎,始终没缓过神来,他不清楚这戏,唱的是哪一出,也不清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角色,粉墨登场,他也不想再想了。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上学的孩子,兴奋的跑进了家。

    “爸,妈,学校通知我们,明天开始停课,我们要闹革命!”大儿子震英说。

    “明天要交五毛钱,做红卫兵袖标。”三女儿震华说。

    “教我们的老师,都去操场拔草了,我们再也不用做交作业了。”小儿子震雄说。

    孩子们的话,比今天李有亮动员会上的话,更刺痛大虎的心,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就是想让孩子们读书,学文化,将来有个好前途,可现在,又要闹什么革命,大人闹也就罢了,把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也都掺和进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虎思来想去,他想明白一点,外面的形势他是左右不了了,可孩子是自家的,总能左右的了了吧,于是,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嘱咐他们,没有他的允许,不要参加学校的任何组织,学校停课了,就乖乖的呆在家里,愿意看书就看书,实在不愿意看,就帮助妈妈做些家务,但是,记住一条,千万不要跟着别人折腾,这个劫后余生的家,再也禁不起了,孩子们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在动员会召开完的第三天,李有亮又召开了第二次全体村民大会,大会上宣布了沙峪村革命指挥部的人员名单:

    李有亮任总指挥。

    韩有才(韩三的长子)任副总指挥兼民兵排长。

    指挥部设在队部。

    会上宣布了第一项重大决策,公布沙峪村第一批被****的对象:

    富农:李永根。

    刑满释放人员:李永泰。

    服刑人员家属:玉儿。

    散布反动言论:赵连弟。

    宣读完后,基干民兵,把李永根等四个****对象,押到了仓库集中看管,可怜的玉儿,也像赵连弟一样,被剃了阴阳头,由于经不住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玉儿抱着头,蹲在仓库的角落里,不停的痛哭。

    民兵排长韩有才,凭借着那股无知无畏的精神,每天带着大红的袖标,胸前挂着催命的哨子,押着四个人,从村头到村尾的游街示众。

    金昌元的儿子山子,看到母亲遭此侮辱,咽不下这口气,他一怒之下跑回家,拿起菜刀,要找韩有才拼命,正好被大虎撞见,他上前夺过山子手里的菜刀,并随手给了山子一个大嘴巴,这一巴掌,差点把山子给打晕了,山子不理解大伯的用意,执意还要去,大虎从后槽牙里发出了吓人的声音:

    “我这一巴掌,是替你爸爸打的,你也不好好想想,你爸爸还在牢里,你妈被民兵看管,你哥又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如果你再出点事,你的家就彻底完了,真到那个时候,你的媳妇和孩子怎么办?你父母知道了,还能不能活下去,这些你都过不过脑子,有没有想过?!”

    “大伯,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您也看到了,我妈被他们折磨得哪还有人模样啊,我是她的儿子,亲儿子,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而无动于衷那。”山子说着痛哭起来。

    “山子,你的心情,做大伯的完全能够理解,但你现在这样做,无疑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能有什么好结果,你想啊,韩有才他们是什么人,个个都是生瓜蛋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不是没看见,赵连弟在会场上,瞎咧咧了两句,就被当成坏分子给抓起来了,他巴不得你现在就去找他拼命,他又多了一个****对象,要我说,你现在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就是在帮助你父母了却心愿,你要是听大伯的话,就赶紧回家去!”大虎说。

    在大虎的耐心劝说下,山子只得放弃了,找韩有才拼命的做法。

    到了午饭的点,社员们做好了饭,刚要吃,就听队部的大喇叭又喊开了:

    “全体社员同志们,请你们听到广播后,立即到指挥部门前集合,我们要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

    正要吃饭的村民,听到广播,习惯性的放下了碗筷,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了指挥部。

    副总指挥韩有才,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社员,此人正是李永根的堂嫂,郭红芬。

    “让广播员再广播一遍。”总指挥李有亮发话。

    “郭红芬、郭红芬,请你听到广播后,立即到指挥部来!立即到指挥部来!”广播员又喊了两遍。

    大约十分钟以后,郭红芬一边跑一边掸着身上的面粉,到达了指挥部。

    “就因为你一个人迟到,延误了向全体社员,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宝贵时间,你的这个行为,性质是十分恶劣的,散会以后,你要好好的反省反省自己。”总指挥严厉的说。

    放在平常,郭红芬听了李有亮的话,不再言语了,也许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可是郭红芬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她正在给要放学的孩子蒸窝头,哪知,窝头刚放进屉里,火还没点着,就要被叫去听最新指示,她风风火火的赶来,没受到表扬也就罢了,还遭到了李有亮的批评,他当然心里不服气,不服气,免不了要发发牢骚,‘谁知道在午饭的时候,还有最新指示要发表’实在话,她在说这话时,声音压得非常低,也是该她倒霉,她的话,恰巧被耳朵异常灵敏的总指挥李有亮,捕捉到了,他立刻命令民兵,把郭红芬押到主席台前,并大声的喊道:

    “社员同志们,郭红芬敢对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进行质疑,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在公开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完全彻底的反革命行为,社员同志们,我早就跟大家说过,阶级斗争,无时无刻的就在我们身边,阶级敌人,不会甘心灭亡,他们会随时随地的跳出来,向无产阶级****,进行挑衅,郭红芬就是隐藏在社员们中间的反革命分子,事实告诉我们,阶级敌人,你不斗他就不倒,我们必须时刻提高革命的警惕性,不能让郭红芬之流,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我命令民兵李红兵,把散布反革命言论的郭红芬,立即押到仓库去,接受无产阶级****!”

    李红兵把郭红芬的胳膊向后一拧,押进了仓库,到了这个地步,郭红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郭红芬被押走了,总指挥李有亮继续喊话:

    “下面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大家跟我一起高呼,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社员们学着总指挥的样子,振臂高喊。

    这次的会议,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又一举揪出了‘反革命分子’郭红芬,郭红芬不例外的被剃了阴阳头。

    此时,沙峪村的气氛,异常的沉寂。

    大虎双目失明的六十多岁的堂婶,原本在家有儿媳妇照料,身体挺硬朗的,那天,儿媳妇做着半截的饭,也被大队喊去,听最新指示,儿媳妇担心老婆婆出门走失,就将婆婆反锁在家里,心想,反正传达最新指示,不会有多长时间,就没把煤火封死。

    到达会场以后,总指挥传达了最新指示,她刚准备回家,哪知,总指挥又开始发表他的指示,这下儿媳妇慌了,她想趁没人注意,溜回家去,但顾虑到前几个,被无辜的打成反革命分子的例子,她没敢走开,只好等会议结束才跑回家。

    当她打开家门后,看到的是,老婆婆已经被煤气熏死了,由于缺氧,老婆婆把自己的胸脯,抓了一条条血道子,儿媳妇愧疚难当,她抱着老婆婆失声痛哭,还边打自己边念叨,‘我不该锁门,我以为能很快回家,要是知道时间长,我该带她去的’。

    儿媳妇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也跟着掉眼泪,沙峪村的人都了解,老婆婆这辈子,过的实在太不容易了,从小双目失明,十岁那年,父母又因病相继去世,十八岁那年,她到沙峪村乞讨,被大虎光棍的堂叔收留,并娶她做了媳妇。

    婚后生下了一儿一女,为了养大两个孩子,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还好的是,拉扯大的一双儿女,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孝顺,儿子曾经发过誓,要让老母亲晚年,过上幸福的日子,可眼下,老母亲竟因为被反锁在家里,无法逃脱,而被煤气熏死,这让儿子一家人,无论如何无法面对,儿媳更是后悔万分。

    大虎的堂侄媳妇,枝子,三十多岁,嫁过来的时候,大字不识一个,她的丈夫,常年在煤矿上干活,一个月难得回家几次,伺候公婆、照顾孩子等家里家外的活,全放在这个能干的媳妇身上,村里的人提起她,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可就是这样一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也遇到了烦心事,而这个烦心事,她自己又无法解决。

    遇上什么事那,原来,沙峪村没有小卖店,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缺个针头线脑、买个油盐酱醋什么的,都要到邻村的‘小百货’去买,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卖我东西,我付给你钱,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自打**********开始以来,这个村的革命运动,比沙峪村的动静闹得更大,举个例子说,你想买盐,售货员就会说,‘为人民服务,你要买什么?’,顾客需要回应,‘要斗私批修,我要买二斤盐。’就是说,每句话前面,要先背颂一条毛主席语录,语录背上来了,交钱您拿走东西,语录背不下来,对不起,您今天这东西就买不成了。

    枝子前几天来买盐,就是因为没背上语录,就没买成,一开始,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没有盐,她就凑合着做,可是,面对无滋无味的饭菜,家里的大人孩子,都不爱吃,特别是年迈的公婆,他们甚至误认为,儿子不在家,儿媳妇你诚心这样做,实际就是不想伺候他们,为此,枝子愁得没法,最后,她想到了大虎家的小六,她认为,小六是个小学生,不会笑话她,于是,她把自己遇到的难事告诉了小六。

    听了枝子的要求,小六爽快的就答应了,她觉得,这件事太有意思了。

    枝子带着小六到了小卖店,他们看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售货员,他表情严肃,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手里捧着红宝书,枝子赶紧把小六推到了前面,只听见男售货员说道:

    “要斗私批修,小姑娘,你要买什么?”

    “要节约闹革命,我买二斤盐。”

    “抓革命、促生产,你给两毛钱。”

    “要节约闹革命,给您两毛钱。”

    在看似荒诞的对话中,她成功的为枝子买到了盐,在回家的路上,枝子一个劲的夸她,她也来了精神,她告诉枝子,自己会背好多毛主席语录,以后只要枝子需要,她都会帮助枝子,枝子问她,这些语录,你是从哪学的,她告诉枝子,村里的大喇叭,每天一睁眼就是这些,就是听也听会了,她还告诉枝子,‘老三篇’,她一字不差的都能背下来。

    枝子遇到的烦心事,也只是这场运动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沙峪村五个****对象的命运,可就惨多了,韩有才自打当上了副总指挥以后,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每的精神,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叫了二十几年的韩有才的名字,他也觉得太俗,不能表达出,他投身的火热的革命运动的意义,为了顺应革命大潮,他把爹妈给起了二十几年的韩有才这个名字,改成了叫韩****,****,这个名字,在他看来,红色,响亮,意义非凡。

    当人们叫他韩****的时候,他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就连说话走路都跟常人不一样,昂头挺胸,声音洪亮,他的脖子上,永远挂着红绳系的哨子,可以说,哨子就是他的护身符,基本上是,哨不离身、身不离哨。

    据他媳妇跟外人讲,那个哨子,韩****睡觉的时候,都不带摘的,有一天夜里,他媳妇想跟她亲热,嫌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碍事,就伸手帮他摘掉了,没想到,一向有点气管炎的他,竟给了媳妇一巴掌,气的他媳妇,一个月没进他的被窝。

    韩****每天五点钟,准时吹响哨子,他要求五个****对象,要在哨子响后的十分钟之内,到达指挥部,接受他的严苛训练,在正常情况下,他训完话以后,要五个****对象,围着指挥部跑圈,跑圈的多少,要取决于他当天的心情,当然,他高兴的时候极少。

    有一天早上,玉儿生病了,肚子疼的厉害,往常在家的时候,玉儿就会喝一碗热水,吃一片止痛药,病症就会得到缓解,可是在仓库里,不要说热水,连凉水也没有,更别提止痛药了,玉儿只好躺在草甸子上捂着肚子忍着,当韩****哨子吹响的时候,玉儿没有做到在十分之内到达指挥部。

    玉儿赶紧跟韩****解释,韩****不听,他认为,玉儿是在挑战自己的耐性,为了惩治玉儿,他让玉儿独自围着指挥部跑圈,他不喊停,玉儿就不能停,本来就肚子疼,还要不停的跑圈,玉儿实在坚持不住了,最后晕倒在地,赵连弟连忙将玉儿的昏倒的情况,报告了韩****,韩****听了,不但不收手,还把报告情况的赵连弟也牵连进来,加上了‘抗拒无产阶级****,拒不接受改造’的莫须有的罪名。

    韩****的举动,惹恼了李永根,李永根认为,这种折磨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忍受了,他开始反抗韩****,韩****下令,不允许任何人照顾玉儿,而李永根则给玉儿弄了一碗水,还把自己的饭,匀给了玉儿一半,他的举动,彻底惹恼了韩****。

    自从**********开始后,在韩****的字典里,只有绝对服从,没有反抗的字眼,为了惩治李永根,他恼羞成怒的,从树上折下了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沾上了水以后,狠狠的抽向李永根的后背,树枝所落之处,顿时出现了一条条红色的血印子,李永根咬着牙,就是不肯服软,直到被打的不省人事,韩****才罢手。

    大家把李永根抬回了仓库,玉儿试图清理一下李永根的伤口,可衣服和血已经黏在了一起,很难揭开,玉儿只好让李永泰出外打了盆水,把李永根的上衣,一点点浸湿,把伤口和血衣慢慢的剥离开,对于李永根来说,伤口的疼痛不算什么,心里的鸿沟太深了,难以愈合,这件事,在他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已经失去理智的韩****,依旧每天吹响那个,催命的哨子,继续折磨着这五个****对象,五个人敢怒不敢言,他们私下里,给韩****编了一个顺口溜:

    韩****,一吹哨,

    鸡也叫来狗也跳,

    瘟神见了赶忙跑,

    魔鬼遇上也嚎叫。

    山子知道母亲在韩****手下,不会有好果子吃,趁韩****没注意,把家里的鸡蛋,煮熟了几个,偷偷的塞给了母亲,但还是没有逃脱韩****的眼睛,他警告山子,这次是第一次,他可以不予追究,如果再有第二次,他的下场会和他的母亲一样,被关进仓库,失去自由。

    韩****的母亲,本是个本分的人,在村里的人缘也很好,当他听到村里人,议论他的儿子的所作所为的时候,脸上当然挂不住,她规劝儿子,都是土生土长的沙峪村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做事情不要太过分,要给老韩家积点德,没成想,韩****瞪着眼睛,挺着胸反驳母亲,干革命,就是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如果还为那些反革命分子说话,你就不是我母亲,你就是我的敌人,我就连你也一块关,母亲心想,这孩子算是完了,两眼直勾勾的,就是一心想着闹革命,看来老天也拿他没办法了。

    大虎的堂弟的孩子办喜事,按说是个喜庆的事,可是韩****知道以后,非提出由他来主持操办,堂弟的孩子,不敢惹恼韩****,只好依了他。

    婚礼那天,大虎和兰珍也参加了,为了祝贺新婚夫妇,兰珍特意把家里的存货,一床缎子面的画有龙凤呈祥的红色的被面拿了来,这个被面还是兰珍出嫁时,父母卖了两只羊的钱才买的,兰珍一直压在箱子底,舍不得用,这次正赶上堂弟的孩子结婚,她忍痛割爱,拿来送给小两口,韩****对前来送礼的人的礼物,都要亲自审查一遍,他的中心意图是,通过审查,剔除‘封资修’的东西。

    当他看到兰珍拿出的被面以后,他把被面举过头顶,冲着参加婚礼的人高声的说道:

    “你们都过来看看,大虎他们一家,送来的是什么东西,表面上是个被面,你们仔细看看,这上面画的什么东西,是龙凤呈祥,这是资产阶级的产物,他们就是想,让新婚的夫妇,盖上这样的被面,丧失无产阶级革命意志,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了,否则,新婚夫妇的思想,就被腐蚀瓦解了,我就说嘛,我们要无时无刻的提高革命的警惕性,防止资产阶级思想,渗透到我们的脑海里,所以我决定,把这个床单没收,让它作为反面教材,教育沙峪村的村民,时刻保持革命的警惕性。”

    韩****说完,命令民兵把兰珍手里的床单抢过来,大虎质问韩****:

    “一个被面也能跟资产阶级联系在一块,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这是典型的宣传资产阶级那一套,你怎么能说是小题大做?看来,你的思想有严重的问题,需要回家好好的反省。”韩****说。

    大虎还要跟韩****教正,被兰珍拦下了,她小声的对大虎说:

    “一个被面拿去就拿去了,要是他的混劲上来,把你也关进库房,咱家就没法过了。”

    大虎一想,兰珍说的对,俗话说‘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混蛋说句话’,跟韩****这种人,是讲不清道理的,于是,大虎留下来,继续参加婚礼。

    韩****一声令下,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了堂弟家的院子里,他们个个挺胸抬头,表情庄重,知道的是参加婚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镇压罪犯的。

    韩****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第一项,全体在场人员,向伟大领袖三鞠躬。

    第二项,唱革命歌曲,‘无产阶级**********就是好’。

    第三项,夫妻手捧红宝书,向伟大领袖表忠心。

    三项仪式都进行完了,在场的人都认为,该入洞房了吧,没想到,韩****又冒出了第四项,夫妻每人要背十条语录,背上来,可以进行下一项,入洞房,背不上来,不许入洞房,他的话一出口,就把小两口给难住了。

    两个人平时也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工夫,突然间的就闹这么一出,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背不上来,男方的父母见状,赶紧央求韩****,少背几条,韩****却斩钉截铁的说,这是对领袖忠不忠的问题,他警告小两口,要是再背不下来,他就让民兵昼夜看着他们,直到背完为止,大虎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跟韩****提议,如果在场的人,愿意帮助小两口完成这个任务,也应该被允许,韩****不相信在沙峪村,有谁能一下背完二十条语录,他同意了大虎的提议。

    韩****冲着参加婚礼的人说:

    “你们当中,有谁能背下二十条语录,我就放了小两口,让他们入洞房。”

    “我能。”大虎家最小的女儿小六说。

    “你?一个小学生?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得想好了。”韩****说。

    “放心吧,我能背。”

    小六说完,就开始背,她没打一个磕巴,就把二十条语录背完了,令在场的人都感到惊讶,连大虎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会背那么多条语录,韩****本来是想给大虎难堪,没想到,大虎的小女儿还真做到了,当着村民的面,他又不好反悔,只好放了小两口。

    韩****主持的革命婚礼,草草的收场了,随着他的一声哨响,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跟着韩****走了,看到这一幕,大虎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哪里是婚礼,简直就是闹剧。

    看到儿子整天像着了魔似的闹革命,韩****的母亲,想给儿子说门亲事,收住他的心,把他拉回到正常人里来,于是,母亲托人给儿子找了个对象。

    女孩不错,二十一岁,身材高挑,长得也端正,就住在邻村,女孩之所以同意跟韩****见面,是因为韩****的名字,在四里八乡打响了,有人说他是革命小将,也有人说他是红色接班人,女孩早就想一睹他的真容。

    两个人在韩****家见了面,女孩嘛,第一次见面难免有些羞涩,当韩****问她话的时候,女孩总是低着头小声的回答,这引起了韩****的不满,他对女孩说,现在是革命大潮风起云涌的时代,说话做事,就要风风火火,不能像你这样,说话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搞小资产阶级臭小姐的那一套,这样会被革命的大潮所淘汰。

    女孩听了韩****的话,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不说人话’的人,只见韩****说话时,并不看着自己,而是眼朝天,手叉腰,一副天是老大,我就是老二,舍我其谁的架势,女孩被吓坏了,她找了个借口,就要离开韩****的家,两个人在屋里的对话,被韩****的母亲听到了,她在外面听的直出冷汗,也预感到事情不妙,她试图挽留女孩,可韩****却把手一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必要留她,你让她走’,听了儿子的话,韩****没疯,母亲快疯了。

    韩****的点子越来越多,这不,他又在沙峪村发起了‘吃忆苦饭、走革命路’的活动,作为先进典型,公社派所属生产大队的代表,到沙峪村观摩学习。

    那天,会场上坐满了与会人员,韩****和公社的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边,支起了蒸窝头的大锅,大锅下面起了火,为了让忆苦思甜更有效果,韩****从邻村,请来了七十多岁的老贫农牛振杰,做忆苦思甜报告。

    十点钟,韩****宣布‘吃忆苦饭、走革命路’大会开始。

    第一项,由老贫农牛振杰,做忆苦思甜报告。

    牛大爷因腿脚不利索,被两个民兵搀扶,着上了主席台,韩****递给牛大爷一个喇叭,宣布报告开始。

    牛大爷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就跟庄稼打交道,从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过话,更甭说在台上作报告了,他的心里肯定紧张,这一紧张不要紧,拿着喇叭的手,就开始不停的抖,嘴唇也哆嗦的发不出声,台下的人,见牛大爷一直不出话,就开始小声议论,韩****赶紧出来打圆场:

    “同志们,牛大爷的颤抖说明了什么?那是他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心情难以平静,请大家静一静,再给牛大爷一些准备时间。”

    在韩****的鼓励下,牛大爷终于开口了:

    “我八岁那年,跟着父母起早贪黑的给牛屯的地主种地,一年下来,除了上交租子,自家剩不下多少粮食,要是赶上天旱,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的,没办法,只好掺着野菜吃。”

    “牛大爷,说重点,旧社会吃不上、穿不上。”韩****趴在牛大爷耳边提醒着。

    “对,旧社会吃不上、穿不上,尤其是那个六零年呀,家里没有一粒粮食,我那个可怜的小女儿,就被活活的饿死了。”大爷想起了死去的小女儿,竟在台上失声痛哭起来。

    “停!停!停!”韩****见牛大爷把六零年,说成了旧社会,赶快从牛大爷手里,抢过了小喇叭。

    “同志们,牛大爷今天是太激动了,把年份说混了,不过,通过大爷的表达,我们可以看出,牛大爷在旧社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过了这么多年,他老人家提起来,仍然这么难受,现在大家跟我高喊:打倒万恶的旧社会!”人群中传出了稀稀拉拉的喊声。

    显然,这样的场景,不是韩****想要的,为了扭转局面,他直接宣布进行第二项,吃忆苦饭。

    韩****让民兵,把蒸好的麸子面野菜窝头,抬上了主席台,他递给了牛大爷一个,剩下的由民兵分发给现场的人,牛大爷看到递在手里的麸子面野菜窝头,又开始痛哭,韩****以为,牛大爷想起了旧社会的苦,又把喇叭递给了牛大爷。

    “牛大爷,您为什么看见野菜窝头又哭了?”韩****启发大爷说。

    “我想起了我的小女儿,六零年要是能有麸子面窝头,我的女儿也不会饿死呀!”韩****见牛大爷,今儿是离不开六零年了,他示意两个民兵,把牛大爷搀下了台。

    下了台的牛大爷还在止不住的哭,这引起了在场的人的议论:

    “牛大爷今天怎么跟六零年干上了。”

    “看来韩****事先没有交代好呗。”

    “也难怪,牛大爷想起了小女儿,伤心了。”

    参加忆苦会的代表本来是取经的,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纷纷找借口要走,韩****也没料到是这种结果,这个轰动公社的‘吃忆苦饭,走革命路’的活动,在韩****草草的总结发言中,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