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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炭背靠在店门后,望着黑幽幽的楼梯口,心底一个声音规劝道:嗨,打开门管自走吧,既不举报他,也不帮助他,已经够意思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去管这档子鸟事,家还要不要了,日子还过不过了?!
纷繁江湖,波谲云诡,江湖上的事,你管得了么!
一念及此,他“霍”地转身,手摸上了门栓,便要抽身走人,心底另一个声音却道:哎,人家柳三哥是天下第一条好汉,人家找你,是有难处了,也是看得起你,若在平时,你八抬大轿去请,也未必请得动,帮他,你当是白帮的呀,日后必有厚报,别急着走,没人逼你,三哥不会强人所难,再想想吧。
黑炭又转过身来,将背靠在店门上,只听得心,别别乱跳,委实拿捏不定。
大约三哥看见黑炭左右为难的窘境了,楼梯上传来三哥的声音:“不好意思,算了,这事确实太险,黑哥,再会,在下告辞了。”
黑炭压低嗓门道:“慢。”
他急步上楼,楼梯口是一条走廊,走廊两旁各有三间厢房,东厢房傍着岳王路,西厢房傍着后街小弄,只见最后一间西厢房,门一晃,“嗒”,发出一声轻响,关上。
黑炭三脚并作两步,走到西厢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开了,只见见西厢房的窗帘拉拢了,只留着一条缝,一道窄窄的日光,斜射进屋内,依稀可见,窗口椅子上坐着苏州人时家驹。
黑炭有点不信,道:“你真是柳三哥?”
三哥笑道:“是。”
黑炭道:“小车桥内的死囚犯也是你?”
三哥道:“你听听声音,我是不是那个死囚?仔细听,就听出来了。”
黑炭道:“刚才你叫时家驹,在小车桥,你叫李长根,几天功夫,你就有了两个名字,名字真多啊。知道吗,如今,名蟀堂四周全是暗探捕快,难道你看不见?”
三哥道:“在下洞若观火。”
黑炭道:“你是玩儿命来了,柳三哥。”
三哥道:“没那么严重吧。”
黑炭道:“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三哥道:“我也问自己,怎么找起黑哥来了?咱俩只有一面之缘,你没理由找黑哥,开得了口么,好意思么?”
黑炭道:“你不怕我出卖你吗?我是个生意人,把你卖了,能挣大钱啊,这种机会,一生也许只有一次,也许,一次都不会有。对一个生意人来说,难免心痒难熬。”
三哥道:“直觉告诉我,你不是这种人。”
黑炭道:“万一是呢,万一我是这种人呢,你可真是亏大了,把本钱都砸进去了。脑袋掉了,啥也没了,你不怕么?”
三哥道:“在下的胆子向来就大,在下相信直觉,直觉是个奇妙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在关键时刻,总是给在下出金点子,从来没有跟在下开过玩笑。”
黑炭道:“哎,谁让咱俩有缘呢,一面之缘,也是缘,说吧,只要黑哥能帮上忙的,就帮,要真帮不上,也别见怪。”
三哥道:“哈,等到真要开口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不忙,想啥说啥,开门见山,不用客气。”
三哥一时有点难以启齿,求人帮忙的事,总是有点难为情,何况是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求助,呐呐道:“这个,这个……”
黑炭笑道:“手头紧,借钱来了?要多少,尽管说。”
“不,不是钱的事。”
“想在我店里躲几天,避避风头?”
“也不是。”
黑炭奇道:“那你找我干啥?”
三哥道:“听说你在道上朋友多,想想办法,把在下送出城去。”
黑炭松了口气,哑然失笑,道:“我当是啥事呢,那容易,一句话,这事包在我身上。”
三哥道:“这事越快越好,最好是今天。”
“啊?”黑炭惊道:“如今各水陆关卡查检森严,正在追捕你的风头上,今天绝对不行。”
三哥道:“那就明天吧。”
黑炭道:“明天也不行,何必如此性急呢,凡事不可顶风上,谁上谁倒霉,风头一过,偃旗歇鼓,要出城,就容易多啦,黑哥亲自送你出城,包你顺风顺水,平安无事。”
三哥道:“不是在下性急,是在下有急事,急如星火,刻不容缓。”
黑炭道:“莫非,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三哥道:“当然,重要百倍千倍。”
黑炭道:“又在管朋友的闲事吧,别管啦,看,你管的水道,讨好吗?不仅不讨好,还非要把你置之死而后快呢,这叫多管闲事多吃屁,真正犯不着。黑哥我可是闲事不管,饭吃三碗,可以保身、全身、养亲、尽年。自己的事,还忙得丢盔弃甲,管不过来呢。不过,你的事,是个例外,不要误会噢。”
三哥道:“不是朋友的事,是老婆儿子的事。”
“她们怎么啦?”
三哥道:“危险,十分危险,我得去救他们。”
黑炭道:“她们在哪儿?”
“南京。”
黑炭道:“你怎么知道她们有危险?”
“水道总部在南京,水道的探子,在找她们。”
“找着了吗?”
三哥道:“不知道。”
黑炭笑道:“哈,不知道怎么就有危险?是你自己吓唬自己吧。”
三哥道:“这两天,我左眼皮老跳,不是好兆头。”
黑炭道:“你也信这个?身体虚,眼皮也跳,得啦,你这叫‘杞人忧天’。”
三哥道:“内人在坐月子,孩子还未满月,牵挂啊。”
黑炭道:“那你怎么就出来了,这就是你的不对啦。”
三哥道:“在下不对的地方太多,实在对不起她们,不过,事出有因啊。”
黑炭道:“啥事?”
“一言难尽,黑哥。总之,出来是不得不出来,回去呢,最好能飞回去。”
黑炭道:“照顾你媳妇儿子的人有吗?可靠吗?”
“有,可靠。”
黑炭道:“那就好,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没事,在我这儿好好待几天,养养精神,风头一过,黑哥我,送你出城。”
三哥道:“不行,我得走。”
黑炭道:“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若是这两天走,那是灯蛾扑火,自取灭亡。”
三哥道:“你有出城的门路么?”
黑炭摇摇头,道:“这两天,真没有。上头查得那么紧,关卡上的弟兄,都是有家小的,没人敢涉险。”
三哥起身,拧紧眉头在屋内来回踱步,苦苦思索,有顷,眉头舒展,一脸灿烂,笑道:“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不知能否试一试?”
黑炭愕然:“办法?什么办法?”
三哥道:“你店里有个叫‘桂花袍’的伙计,对吧?”
“有啊,怎么啦?”
“可靠吗?”
黑炭道:“小伙子可靠,干活也卖力。”
三哥问:“怎么可靠?”
“没我帮他,也许早已家破人亡了。”
三哥道:“你帮过他,他不一定会帮你,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
黑炭道:“他不是这种人,这个你放心,我眼火准,不会看错。”
“胆子大吗?”
黑炭道:“年纪虽轻,胆子却大。”
“哪儿人?”
“江西九江。”
三哥道:“既如此,就是他了。”
黑炭奇道:“怎么,一说到九江人,就确定是他了。”
三哥道:“九江人一向彪悍。”
黑炭道:“他好像并不彪悍。”
三哥道:“有种彪悍写在脸上,往往似是而非,其实并不彪悍,或者即便彪悍,也有限丝丝;九江人的彪悍是窝在骨子里的,外表看不出来,这种深藏不露的彪悍,要么不发作,一旦发作,才叫真个彪悍。”
黑炭道:“得,我是个粗人,不识几个字,三哥的话我不懂,听得混沌沌吃馄饨,越听越糊涂,直说吧,你要九江桂花袍干啥?”
三哥道:“你看,他的个头像我么?”
黑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三哥,一拍脑袋,道:“嗨,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像,个头差不多,哎,脸形也差不多,不过,五官不像呀。”
三哥道:“把他变成我的模样,太容易啦。”
黑炭面色一沉,冷冷道:“你要干啥?让他替你去顶罪,去坐班房?你便可借此,鱼目混珠,逃之夭夭?三哥,亏你想得出来,你啥时变成这种人啦?我敬你是一条英雄好汉,才答应帮你,如今,说真的,老子还真看不起你,走吧,咱俩没天谈。”
三哥并不生气,也没走,反倒在椅子上坐下,道:“黑哥,别急呀,在下估计桂花袍进小车桥两三天,就能出来,毕竟他不是柳三哥,就像所有抓错的柳三哥一样,事后,会无罪释放,还能得到一笔赔偿金。”
黑炭讥道:“这么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老人家罗。”
三哥道:“哪儿话呀,得谢谢你黑哥,还有桂花袍。”
“说来听听,你的高见。”
三哥拉过一张椅子,道:“黑哥,坐,要是你觉着行,就试试,要是觉着不行,就当在下没说。哎,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在下也是万般无奈,方出此下策,万勿见怪。”
黑炭走过来,不情不愿,一屁股坐下,道:“说吧。”
三哥笑道:“不好意思,在下的馊主意是这样的……”
***
翌日清晨,城门未开,清波门内外排起了两行长长的队伍。
两行队伍中,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皆有,队伍中人杂,车马也杂,牛车、驴车、马车、独轮车、大板车夹杂其中,也有挑担背筐、拖儿带女的,挨个儿排着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望着前面的队伍动了没有,估摸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挨到自己受检。长长队伍中议论纷纷,人声鼎沸,呼儿唤女,犬吠马嘶,十分繁杂喧嚣。
城门口聚集着众多捕快兵丁,黑沉着脸,目光犀利,手持刀枪,如临大敌一般。
所有的捕快兵丁,面朝着城内队伍,只要城门一开,盘查逃犯柳三哥的活儿,又得开场了,这活儿又累又枯燥,逢人必查,逢货必检,查了四五天了,******,至今一无所获。
太守明谕,柳三哥已被堵在杭州城,哪个关卡出现纰漏,让柳三哥给跑了,本官定将追查到底,严惩不贷。
至于,进城的人员车马,不用盘查,任由其进入,不得拥挤推掇,城内用铁栅将进出城的人员车马隔开,进城的人,不得在铁栅外,停留观看出城盘查,以免碍事。
六时正,城门大开,城外的队伍人声鼎沸,一拥而入,几个兵丁还嫌不快,吆喝道:“快走快走,不得停留,谁若停留观看,老子就让你去蹲小车桥。”
杭州人都知道,小车桥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可怕监狱,进去容易,出来难,那是进不得的。
此生不进小车桥,做个安逸安乐王。是杭人抱定的人生宗旨。
此时,城内的队伍,开始了日常盘查,盘查的进度太慢,出城的人心急,盘查的捕快兵丁何尝不急,无奈这是个细活,急是急不来的,一急就要出事,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人要查,男人由男捕快缉查,盘查来龙去脉,察看衣着神色,唯恐内中有诈,当然,免不了拉扯胡须头发或用热水洗脸,若果真露出原形,遇上了柳三哥,老子绝不含糊,大步上前,锵啷啷给他套上镣铐,抢个头功,关键时刻,靠的是眼明手快的这份手头功夫,听说,柳三哥相继受饥饿迷药困扰,身体极度虚弱,一时难以恢复,武功已大不如前,趁他病,要他命,正是建功立业,赚钱获赏,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这也是捕快兵丁虽啧有烦言,但也心存希冀,查得过细顶真的动力;女人由女捕快缉查,带入一旁帐篷,脱下衣裤,验明正身,生怕柳三哥男扮女妆,厮混其中,你不是善于易容改装么?到了咱们地头,叫你千变万化也万难出城。
人盘查烦,货物翻检更烦。
尤其是牛车驴车马车上的大宗货物,打开箱笼,逢箱必检,搞得一塌糊涂,尘土飞扬,以防柳三哥藏匿其中,查完了,再装箱上车,乒哩叭啦,车颠马嘶,车夫苦工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商贾伙计怨声载道,真个是劳民伤财,不遗余力。
这么个查法,快得了么?当然快不了,排队的百姓气得骂大街,却不敢明目张胆骂太守捕快兵卒,若弄得当官的火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就真个走不了啦。
有用么,没用,你就是沸反盈天,怨气冲天,查,还得那么查,这叫松进严出,当官的自有当官的道道,小老百姓懂啥,纯粹是瞎叫唤。
队伍起先有些慢,一会儿,就顺起来了,队伍在缓慢蠕动,只要动就好,动,就有盼头,只怕不动,不管你动不动,日影却不等人,按自己的脚步在移动,若队伍动得比日影慢,等到天一黑,城门一关,今儿排了一整天的队,脚骨发酸,脚底板痛,白白受罪,又出不了城,要明天趁早再来排除,那就亏大啦。
第二天接着排除的人,又不是没有过,这么排下去,啥都耽误了。
听说,杭州城的十个城门,队伍排得都差不多长,清波门还算好的,唯独北面的武林门、艮山门队伍排得最长,听说,柳三哥出城,最想去的地方是南京,从武林门、艮山门去南京近一些,大约是他去南京的首选。
水道动用各方力量,穷追不舍,逼得柳三哥仓惶逃窜,听说,他气坏了,想再去南京水道老巢作个大案,出出气,解解恨。因此,那两个城门查得特别严,队伍拉得尤其长。
清波门出城盘查是两个一拨,同时进行。
遇上出城妇人士女,便快一些,女捕快将其带入一旁帐篷,脱下衣裤,验明正身,即刻放行;若碰到男子,脸上毛发盛的,二话不说,先洗脸扯胡须再说,若皱纹胡须都是真的,再放人走路;最麻烦的是二十来岁、身材颀长,嘴上无毛的年轻男子,如若跟柳三哥的画像有些须相似,那盘查起来,叫个慢,那个问呀,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得萝卜不生根,问得你不知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问到最后,问者与被问者俱各头昏脑胀,前言不答后语,不知问到了哪里,绕来绕去,到了实在问不出花头了,毛估估像个好人,便放人,若毛估估有些可疑,便捆起来,关进帐篷,等候发落,慢就慢在这种人身上。
清波门城楼长官曲大兴,是个络腮胡子,是个较真的人,他端张椅子,在一旁坐镇,身前摆一张桌子,泡一壶茶,渴了喝两口,眼睛盯着被盘查者,不敢稍有差池。
连日来,他寸步不离守在城楼下督查,这个城楼长官是自己在边关沙场一刀一枪挣来的,可不能捅娄子整丢了。
余太守说了,杀人逃犯柳三哥就在杭州城内,若城关长官玩忽职守,让柳三哥逃出了杭州城,必将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反之,若能将柳三哥缉拿归案,则将升官重奖。
升官重奖,曲大兴真没那个想头,不过,若出个意外,还真出不起呀。轻则,头上这顶乌纱帽摘了,抄没家产,返乡务农,重则,脖子上这颗大好头颅就得搬家,差子出在哪儿,老子不管,决不能出在清波门,所以,他天天守在城下,遇到可疑人员,就自己亲自盘问,免得让柳三哥跑了。
哎,有时,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偏偏越是要发生。
七时正,轮到了一对要出城查验的人,一眼看去,就知他俩不是一路人,一个是胖婆儿,胳膊上拐一只竹篮,一个是驼背和尚,肩上斜挎着只瘪瘪的褪色的蓝布包袱,那个驼背和尚。就是易容后的柳三哥。
柳三哥也真是的,易容就易容嘛,何必将自己易容成一个嘴歪眼斜,奇丑无比的驼背呢,看着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胖婆儿被女捕快带入帐篷查验,过了一会儿,出来放行了。
捕快士兵对柳三哥盘查的时间也不长,在一旁城墙上贴着四张柳三哥的画像:一张是柳三哥最爱扮的落魄书生模样,还有两张是柳三哥常扮的江湖郎中或算命先生画像,都蓄有美髯,神采飘逸,第四张是根据柳三哥真人相貌画的头像,清秀英俊,面白无须。
这四张画像贴得各到各处都是,驿站、码头、城关、客栈,巷头街尾,就连茅坑旁的矮墙上贴得多有,大约第四张画像画得太传神了,常惹得妇人士女,驻足呆看,想入非非,挪不动腿脚了。
因此,这四张画像对杭州人来说,早已稔熟于胸,妇孺皆知。不过,柳三哥说是说在城里,却至今,杳无音信,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捕快面对着这个驼背和尚,也不用对四张画像了,怎么看,这个丑和尚也跟柳三哥对不上号,只是应景问了几个问题,既无胡须可扯,也不用热水洗脸,那光溜溜的脸上,也洗不出啥名堂来,对着面目可憎的歪嘴斜眼和尚,挥挥手道:“走吧走吧。”
意思是,老子忙得头头转了,你来凑啥热闹呀。
驼背和尚道声谢,向城外走了三步,突地,清波门守城长官曲大兴,一声暴喝:“回来。”
放行的胖婆儿走在前头,驼背和尚走在后头,俩人转身,齐道:“长官,叫我么?”
曲大兴道:“和尚,回来!”
两个兵卒即刻上前,一边一个,夹着和尚,拖到曲大兴跟前,将他摁跪在茶桌旁。
胖婆儿手拍胸脯,转身走了,边走边哆哝:“喔哟喂,还好不是我,吓得心别别乱跳,也没有介凶的呀,像吃生米饭一样,吃相太难看,这种人,少见少有,从来没碰到过。”
驼背和尚柳三哥,低头跪在曲大兴茶桌前,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副吃相?
昨晚,柳三哥的易容术另辟蹊径,以前,他易容,虽角色各异,年龄有别,却均往美处易,怎么好看,怎么易,如落魄书生、江湖郎中、算命先生,皆是江湖中走背运的人,身世坎坷,愤世嫉俗者流,却偏偏易得风度翩翩,飘飘欲仙,看了让人心情舒坦。
这回易容,他易反了,挖空心思,剑走偏锋,怎么难看,怎么来。他请黑炭将头发剃了个精光,还现教现学,让黑炭在自己头上用艾火点了六个香疤,脸皮本就光溜溜的,不假任何修饰,他嘻嘻一笑,嘴一歪,眼一斜,扮个鬼脸,出指在面颊“牵正”穴上,点了一指,立时面部牵转,扭曲僵硬,嘴歪眼斜,面容大变,这张脸,整个儿变了样,其貌怪异,丑不可言,丑和尚没有胡须头发,光溜溜的脑壳颜面,无可遮掩,一览无余,面相奇丑无比,歪嘴斜眼,怪模怪样,看一眼,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看两眼隔夜饭要吐出来,看三眼弄不好要昏倒。
我草,那歪嘴角,还一颤一颤的牵动呢,歪就歪呗,颤它干啥,至于驼背,他手伸到背脊,只点了两指,便成了个头朝地,背朝天的驼背和尚。驼背和尚的嘴脸,跟贴在城头柳三哥的真实面容大相径庭,一个是天神,一个是恶鬼,根本不是一路人。
若有人将这两人认定为同一个人,这人,不是吃错了药,就是脑壳进水了。
站在一旁的黑炭见了,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奇,简直不敢认啦。
这叫易容吗?这叫毁容呀。
不,这才是世上道地无双,空前绝后的易容术!
这是三哥突发奇想的神来之笔,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也没有第二个人想得到。
“千变万化柳三哥”的名号,由来有自,实至名归,决非空穴来风。
之后,黑炭给三哥弄来一套灰色僧服与蓝布包袱,于是,三哥变成了一个丑和尚,取个法号叫:十八。
就这么着,柳三哥要混出城去,还有点不放心,他做事向来缜密,为保险起见,他还留了一手。
当时,曲大兴对垂着个头,跪在桌下的柳三哥喝道:“和尚,抬起头来。”
柳三哥抬起头,曲大兴见了,由不得心里打个激灵,差一点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随即喝道:“行了,把头低下。”
柳三哥暗暗好笑,低下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恶丑之心,人岂能无?!
曲大兴对和尚道:“和尚,别怕,本官只是问几个问题,要是答对了,就放你走。”
和尚道:“长官,要是贫僧答错了呢?”
曲大兴道:“答错了,也没啥,最多今儿出不了城了,等本官查清了你身份,再放行。”
和尚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
曲大兴问:“你从哪儿来?”
和尚道:“峨眉山万年寺。”
“到杭州干啥来了?”
“到灵隐寺烧香来了。听说,杭州素春斋的素烧鹅做得不错,一带二便,也尝尝鲜。”
“去哪儿?”
“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漂到哪儿是哪儿。”
“法号?”
柳三哥道:“不好意思,贫僧的法号叫‘十八’。”
曲大兴笑道:“啥,十八,莫非你是十八罗汉之一?”
柳三哥道:“哪里呀,贫僧道行浅,再修行十八辈子,也修不成罗汉。”
“万年寺主持给你取这么个法号,啥意思?”
柳三哥道:“是丑的意思。俗间将极丑之人叫作‘十八贱’,师父留了一手,给个面子,将‘贱’字去掉,呼作‘十八’,叫得顺口,声音也响亮,常有人错把贫僧当作十八罗汉之一呢。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曲大兴大乐,道:“主持的名字取得好,学问也好。”
柳三哥道:“万年寺主持是得道高僧,他的用意,不是晚辈能猜度的。其实,对出家人来说,十八贱与万人迷都是一回事,浮生若梦,白驹过隙,匆匆来去,同归尘土。所不同者,十八贱活得省心多了。”
曲大兴道:“咦,怎么省心?”
柳三哥道:“因丑被弃,无人骚扰。只管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你说好不好?”
曲大兴笑道:“好是好,不过,也太孤独啦。”
三哥道:“惯了。若长得英俊,就没那个福份罗,你想睡,别人也不让,总有人来找个由头,骚扰你,若你喜欢的人,也就凑合了,破个戒,高兴高兴;若你讨厌的,那不受老罪啦。况且,世间讨厌的人,总比喜欢的人多呀。”
曲大兴哈哈大笑,道:“哈哈,和尚偷腥,‘十八’真想得开呀。”
柳三哥道:“想不开,莫非去死呀,人总要往开处想,无论世路多窄,人也要往开处想,越想越开,就想通了,心里豁亮了;若往窄处想,就会钻牛角尖,变成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那就不想活啦,寻死的人,多半不用也不必死,因自己在心里打了个死结,解不开了,才走了那一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曲大兴感叹道:“十八所言,极有道理,话糙理不糙,人丑话不丑啊。”
柳三哥道:“今儿贫僧有一点想不明白啦,不知能问一问否?”
曲大兴道:“咦,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啊?”
柳三哥道:“有,多啦,你当贫僧啥都明白啊?贫僧这个人,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糊涂起来,还不是一般的糊涂,而是,一塌糊涂。”
曲大兴道:“十八,你就别谦虚啦,有啥问题就问吧。”
柳三哥道:“平时,贫僧所到之处,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今儿个却是例外,承蒙长官看顾,叫到跟前查问十八,看来,贫僧要交‘鸡头运’了。”
“啥叫鸡头运?”
柳三哥道:“俗间将‘鸡头运’当作难得碰到的好运。”
曲大兴道:“你倒说说看,你碰到了啥好运?”
柳三哥道:“贫僧命苦,此生数奇,从来没交过好运。也许是贫僧会错了意,并非是‘鸡头运’,可能是‘华盖运’,运交‘华盖’,糟糕透顶,碰头磕脑,总归不顺。这才跟贫僧的命数相合呀。”
曲大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你猜猜看,本官为何把你叫到跟前?”
柳三哥道:“大概贫僧跟柳三哥相像吧?”
曲大兴面色一沉,斥道:“像个屁,听说柳三哥是当今一等一的易容高手,完全有可能将俏脸变成鬼脸,不过,想从本官面前蒙混过去,嘿嘿,有点难。”
柳三哥唯唯喏喏,道:“长官英明,盗贼插翅难飞。”
霍地,曲大兴起身,走到柳三哥跟前,三哥的嘴是向左歪的,他出手揪住三哥右脸颊,使劲往右拧。
柳三哥叫道:“长官,轻点轻点,疼死了,疼死了,贫僧的嘴脸是天生的,再拧也拧不回去。”
曲大兴不信,拧了两回,那歪嘴还是弹回去了,拧得三哥的右脸颊通红。
曲大兴返回椅子坐下,道:“猜到本官找你的原因了吧?”
“长官用意,莫测高深,贫僧即使想猜,也猜不出。”
曲大兴道:“你虽是个驼背,体形却与通缉令上对柳三哥的描绘有三分相似,虽佝偻蹒跚,若直起腰来,便是身材颀长,步子踉跄中,隐隐有几分沉稳,且举手投足间,不慌不忙,本官总觉着你的气场不同凡响,与普通人有点不一样。”
柳三哥听得,心头“格登”了一下,道:“十八惭愧,形容丑陋,自惭形秽,哪来的不同凡响啊,若有,也只是丑态百出,丢人现眼呀。”
曲大兴道:“和尚,你把僧衣脱了,让本官看看,你是真驼背,还是假驼背。”
尽管,三哥的驼背也可以乱真,他以独门点穴手法,在脊背“身柱”“筋缩”二穴上各点了一指,脊柱弯曲隆起,不能伸展,却没有真驼背背部的那种突兀畸形的骨相,粗粗一看,几可乱真,若仔细揣摩,便会露馅。
柳三哥低头道:“长官,贫僧能起立脱衣么?”
曲大兴道:“能。”
柳三哥起立,除下包袱,开始解衣宽带,两名士卒,一旁刀剑伺候,丝毫不敢松懈。
三哥心想,我安排的那个人该出场啦,若再慢一拍,也许,今儿只能开打冲关了。
柳三哥安排的那人是谁呢?
那就是名蟀堂的伙计桂花袍,请桂花袍来清波门走一趟,虽是一个打工的伙计,却也颇费一番口舌。
前夜,在名蟀堂,黑炭受柳三哥所托,带来了桂花袍。
桂花袍一见了丑和尚就发怵,问黑炭道:“老板,他是谁呀?”
黑炭道:“是老子的方外朋友,易容高手。”
桂花袍道:“给谁易容?老板,你要易容吗?”
黑炭道:“不是我,是你。”
桂花袍道:“好好的,易容干吗?我不易。”
黑炭恼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要你帮个忙,就那么难!想当初,你只有十来岁,饿得像瘦猴,爹死了,插着草标,要卖身葬父,老子帮你葬了父,没要你一个铜板,之后,收留了你娘俩,如今长大啦,结婚成家,儿女成双,翅膀硬啦,犟头倔脑,不听话啦。”
桂花袍道:“没有,没有,小人哪敢忘了老板救命之恩啊。”
黑炭道:“那你烦个屁啊。”
桂花袍道:“老板要小人易容,是要帮这个和尚的忙吗?”
“不是。”
桂花袍道:“若老板要小人易容,是为了你自己,小人就干,否则,小人不干。”
黑炭道:“那才差不多,你易容,是为我。”
桂花袍道:“既然老板要小人帮忙,一句话,小人拼死吃河豚,这个忙,帮定了。”
黑炭道:“这才是人说的话,有点良心,算老子没看走眼。得,十八法师,给桂花袍易容吧。”
于是,柳三哥在桂花袍脸上忙活了一阵子,没过多久,易容完毕。
易容后,桂花袍与通缉令上柳三哥的真实面容活脱活像,桂花袍端着镜子照了照,吓得一哆嗦,手一松,砰叭,镜子掉地下,碎了,问黑炭道:“哎哟,老板,我的脸跟柳三哥一模一样了,那怎么行啊,被官府抓住,要掉脑袋呀。”
黑炭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要我掉脑袋,你?”
“你脑袋掉了,谁帮老子看店呀,掉不了,老子在一旁,罩着你。”
桂花袍道:“啥忙我都帮,这个忙,没法帮呀。我死了,娘谁管!老婆儿子谁管!”
黑炭道:“我管,况且,包你死不了,我会保你出来。”
桂花袍道:“这么出去,弄不好就被逮走了,即便不死,也脱成皮。”
黑炭道:“我刚从小车桥出来,你看,皮脱了没有?”
桂花袍道:“你是你,我是我,那不是一回事,跟你比,那是以地比天,像我这种小不拉子,死个半打,没人过问。”
黑炭道:“有我罩着,就死不了。你不信?”
桂花袍道:“信是信,怕还是怕。你要我去顶替柳三哥,有啥好处呢?天哪,这是为什么?”
黑炭道:“别问为什么,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我也没让你去顶替柳三哥,只是让你顶个两三天,你就一口咬定不是柳三哥嘛,再说,捕快的眼睛又尖又毒,仔细看,能看出你不是柳三哥。到时,我会出面作证,你是名蟀堂的伙计桂花袍。包你三天后,毫发无损,从小车桥出来,不过,坐几天班房,看来是难免的。”
桂花袍道:“坐几天班房我不怕,怕的是一辈子坐班房。”
黑炭道:“当然,不能让你白干,出来后,赏你三千两银子。”
桂花袍眼睛一亮,道:“真的?”
黑炭道:“我几时骗过你?只要你嘴紧,今儿咱俩说的话,就当没说过,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和尚知,谁也不能知,明白吗?连你老婆那儿也不能说。”
桂花袍一拍大腿,喜道:“行,不说。我干,即使为老板而死,也是死得其所。况且,你说的,三天后,小人能从小车桥出来,还有,三千两赏银,没错吧,老板?”
他还真有点不放心,要把这些事,敲敲实。
黑炭道:“错不了,小子。今晚,你就住在店里吧,明儿,咱俩一起出城。”
桂花袍想想,还是有点惴惴不安,呐呐道:“老板,小人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明白,你让小人扮成柳三哥,对你有啥好处呢?弄不好,连你也要连坐呀。”
黑炭道:“当时,人家把你当成柳三哥,事后,就知道弄错啦,把你放出来,老子连坐个屁啊。”
桂花袍道:“那我就吃苦头啦,弄不好,被捕快当场砍死,没得做人啦。”
黑炭道:“老子官场的路道极足,上上下下,人缘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啥好怕的。有我在,保你死不了,在牢里,也不受罪。”
桂花袍道:“老板,千万别把小人卖啦。”
黑炭道:“要卖早就卖啦,卖别人犯法,卖你还卖得你心服口服,不犯法,何必非得等到你翅膀硬了,才卖呀?说话不动动脑筋。”
桂花袍道:“行,只要你罩着小人,小人就干,不然,小人真不敢。”
黑炭道:“放心吧,我不罩着你,谁罩着你。”
桂花袍道:“不是小人不放心,是小人在为老板着想,老板,小人再多说一句,你琢磨琢磨,这么做,会不会给老板你带来麻烦哟。”
黑炭道:“这孩子,前怕狼后怕虎,捏捏放放,还拿不定主意呢。告诉你吧,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事后,江湖便会流言四起,盛传黑炭跟柳三哥交情极笃,曾一度是狱友,出狱后,柳三哥还在黑炭的名蟀堂当过伙计,逃避官府追捕,流言四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一传十,十传百,传得面目全非,真伪莫辨了,这么一来,传到‘劈脑’这帮人耳朵里,就知道厉害了,以后再不敢来名蟀堂挑衅滋事了。见了老子还得点头哈腰,告诉你吧,老子此举,只是想用千变万化柳三哥的名头,压压地头蛇而已。”
桂花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喔哟喂,原来如此呀,高,老板你早说呀,这招真高,这回小人总算彻底弄懂了,定把柳三哥演得像真的一样。”
桂花袍指着柳三哥问:“老板,这个法师叫啥呀?易容术绝对高明,弄不好,柳三哥的易容术也不及他呢。”
柳三哥笑笑,不说话。
黑炭哈哈一笑,道:“和尚的法号叫‘十八’,当今江湖第一易容高手,柳三哥的易容术摆在他那儿,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十八’啥意思?”
黑炭道:“管它呢,和尚的法号,谁搞得清,你问老子,老子问哪个去。闲话少说,今晚你就跟老子住在店里吧,明儿一早,跟老子去城外走一趟,啥也别问,问也不会告诉你,得,睡吧。这孩子真罗嗦,有点受不了。”
柳三哥告辞,黑炭跟三哥走到另一房间,耳语了一阵,约定明日在清波门碰头的时间。
那晚,柳三哥借着夜色,从名蟀堂后窗跳下,在背街小巷绕了一圈,回到司马渡巷。
如今,清波门城楼内,柳三哥的僧袍脱了一半,城官曲大兴拧着眉头盯着他弓起的脊背,正想走近前,仔细察看,就在此时,前方盘查的一名捕快,快步跑到曲大兴身边,附在他耳边,只说了两句话,曲大兴便“霍”地起立,满脸兴奋,已无暇顾及驼背和尚,道:“十八,走吧,没你的事了。”
说完,就跟着捕快去一边盘查另一个嫌疑人,这个人跟通缉令上的柳三哥太像了,他就是易容后的桂花袍。
柳三哥一把披上僧衣,挎上包袱,快步向城外走去,刚走出清波门,只听得曲大兴在喊:“关门关门,关上城门。”
随即,身后的城门便轰隆隆关上了。
柳三哥疾步踏上护城河上的吊桥,对身边人道;“快跑吧,一会儿吊桥吊起来,就出不了城啦。”众人想想也是,边喊边跑,柳三哥虽步履蹒跚,跑得却不慢,一歪一斜地,夹杂在众人之中,却又不敢跑得过快,生怕节外生枝,当他刚刚跑到吊桥尽头,跳到护城河彼岸时,身后的吊桥,果然嘎嘎作声,往上缓缓吊起,跑得慢的,滑了回去,虽出了城楼,却过不了护城河,也是白搭,还栽了个鼻青脸肿,自认晦气。
出了城的,坐在城河旁的柳树下,相对哈哈大笑,幸灾乐祸。
城河旁的官道上停着辆破旧驴车,车座上坐着个老和尚,捏着根鞭杆,看着柳三哥,咧嘴笑呢,那老和尚是一杯道长所扮,已先于柳三哥出了城。
三哥跳上驴车,钻进车厢,驴车得得,在官道上小跑起来。
……城楼内,三个捕快、十来个士兵刀枪齐出,将桂花袍围在中间,面对亮晃晃的刀枪,九江桂花袍确有几分彪悍,竟面不变色,分辩道:“我不是柳三哥,是名蟀堂的伙计,你们看仔细喽,像是有几分像,仔细看,就不像了。”他站在那里,指手画脚,一会儿指指通缉画像,一会儿,指指自己面孔,捕快兵卒,只是鼓噪,举着刀枪,不敢靠近。
站在人群外的黑炭,这时挤了进去,分辩道:“他确是我的伙计,各位爷台,高抬贵手,别搞错啦。”
曲大兴与黑炭交情颇洽,这回却不买账了,道:“闪开,是不是柳三哥,到了衙门,就明白了。”
黑炭道:“行行行,求各位爷,千万别伤了他,小人让他去衙门走一趟。”
他黑着脸,对桂花袍吼道:“小子,你不要命啦,双手抱头,跪下,跟爷们走一趟。”
桂花袍这才抱着脑袋,扑嗵跪下。
曲大兴总算给个面子,吼道:“不反抗,就别伤他,把嫌犯铐起来,带回衙门去。”
如狼似虎的捕快士兵,收起刀枪,一拥而上,将桂花袍扑倒在地,七手八脚,套上枷锁,抬着他,跳上马车,往府衙绝尘而去。
桂花袍还在喊:“搞搞清楚哟,我是清清白白的桂花袍,不是柳三哥呀,青天白日,凭啥乱抓人呀,有王法没有,抓错啦,我要去告你们,到江东巡抚那儿告你们……”
捕快听得火起,在他嘴里塞个麻核,桂花袍这才叫不出声了。
2016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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