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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贤者所说的没有准备好得知的答案确实让青田家一行变得有些郁郁寡欢,尽管他们仍旧在执行自身的工作,但情绪上的低落是任谁都可以看出来的。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会觉得这一切不合理也无可厚非。
和人文化中总向往朦胧、模棱两可、暧昧模糊、中性的表达。这个国家所存在的问题在里加尔出身的外来人眼中是极其明显的。
底层人民逆来顺受假装问题不存在,许多人即便死了也不愿意反抗,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反抗是一种比死都要严重的问题;而贵族的中流砥柱武士阶级,则执迷于自身以理想的状态轰轰烈烈战死,而非存活下去正视并且解决面临的或是过去遗留的问题。
他们对于荣誉的追求诚然比起许多里加尔骑士而言值得称道,但却并不是合格的统治阶级社会上层阶级所应有的。
或许是这片大地过去发生过的诸多灾难中朝不保夕的体验造就了这样极端的文化。以里加尔的观念而言和人之中几乎没有合格的领导阶级,他们似乎总是急于追求所谓的“完美收尾”。
作为武人而言或许是合格的,但一个急于在危险中自证的领导者注定做不成一支部队、一个城镇乃至于一个国度的领袖。
彼君王者,乃气量可容山河之人。
只有能活下去能正视问题的人,最终才可能带来改变。
青田家的一行在许多方面上已经与当今新月洲大地上的其它武家有所不同,但与贤者相伴旅行的时光终归还是敌不过十几二十年的文化熏陶。
哪怕平常好似听得进他的话语,对一介异邦人出身的他无比敬重,显得很是开明。
在触及到一些核心问题之时,那份四千年文明熏陶叠加于身的厚重“传统”依然会显露端倪。
一名武士的死亡,就是这数千年厚重传统末端所绽开的花、所结成的果实。
只是这是否是毒花毒果,还有待衡量。
在以人类眼光而看算得上久远的过去,亨利来访这片大陆之时。
这个国家相比现在领地在表面上没有这般安定,却也有一种别样的风华。
那是武士精神尚且没有堕落为一种比武文化的年代,互相之间有摩擦无法调节的领地之间会挑选出一名武艺最为出众的武士。
穿上华丽的甲胄背负绘有家纹的旗帜,在山巅与对方领地派出的武者针锋相对。
双方各自报上前缀长得要死的名号,这名号往往包含了家名、出自哪位领主旗下、是哪个流派出身、过去祖上曾有怎样的伟人。
然后一对一血战至死。
那是一个皇家对于旗下领地管制较为松散,因而华族中的寡头们一定程度上具备自治权利而形成了好几个大利益集团,但互相仍旧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因而有摩擦也仅以决斗形式解决的时代。
那也是武士们如今心心念念的巅峰时代。
不止因为他们可以找到自己磨练武艺的价值,还因为那时候他们的生存目标相对明确。
后来新京收回了权力加强了地方的管制。无礼讨之类的针对平民的攻击权力仍旧存在,但武士之间尤其是不同领地之间的武士决斗的行为,却被各种暧昧模糊的管制给限制得越来越无害化。
皇家与地方的权力总是在此消彼长的,作为侍从阶级却也是管理阶级,武士们向谁献上忠诚从来都是一个大难题。
名义上所有新月洲的武家都是向皇家效忠的,他们的权力和许多事物都是由新京提供。可地方的高位贵族华族也拥有当面裁决的权力,因为新月洲是一整块大陆,一个庞大的帝国,新京不可能事事都亲自闻问。
人类的寿命很短。
一个营养良好健康生活的人类贵族充其量也就活个七八十年,哪怕自少年开始代理执政,其巅峰的统治时期也绝对不超过三五十年。
加上暗杀、意外身亡、革职等缘由带来的换代;但换代之后往往不会将上一代定下的规矩清楚而是继承下来,如是经过上百代人的经营和累积,四千年历史的新月洲大地上不论是法律还是掌权者所拥有的权力——
事实上都是非常混乱的。
强力的中央管制禁止了地方内斗,又长期没有对外战争。
贵族阶级人口暴涨。人浮于事之下,许多有权的华族为了塞进自己的孩子利用权限向新京进言增添部门。
名义上是将行政部门细化以强化管控,可又哪来这么多的事情去细化。
以一个新月洲如今广泛存在的案例说明:
商业街的两间店铺若是因为彼此的店铺地皮面积而产生了争执,原本这只需要报官拿出地契再来国土局学士丈量便可得出谁对谁错,如今却会在官府的各个部门间被踢皮球。
市场管理的官人们觉得这是城镇建设的官人的事,城镇建设的人把问题甩到了国土局规划学士们那边让他们想办法。而学士们在苦心查找出来问题之后,因为没有直接执行的权力,又要把这份报告递交给官府的民事局。
民事局再将这件事情上报给华族,华族最后确定是由市场管理局还是城镇建设局的人来执行。
而这一切因为要经手多个部门的缘故,哪怕所有人都在接手到的第一时间开始干活,也往往会消耗很长时间。
光是确定谁来负责这件事情,就往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而若是贱民们居然不耐烦反复上报烦到了官人们,那么或许市场管理的人会在一怒之下直接把他们两间店铺都规划为“国道所在,非法占用”,之后便派遣足轻强拆。商户要么被赶出城要么在被拆的过程中出现抵抗行为而被以“对贵族无礼”的名义处刑。
人浮于事,一件事情有多个部门具有管辖权的同时,这些部门还因为全是贵族子弟的缘故又往往都具备极强的权力。
和人民间对于贵族对于官府极其深厚的不信赖感便是基于这种不透明与不平等。
因为人浮于事,他们不知道负责自己的会是哪个部门;但又因为官家都是华族子弟,贵族阶级身份高贵权力滔天,一介匹夫也反抗不得。
月之国太老了。
就好像里世界那生物思想的残渣一样,这个国家的体系制度也尽是前人留下的余烬。
那些或许已经不适应时代的法律法规,过分强大的贵族权力,越发冗余拖累的行政体系,许许多多的问题存在。
或许也曾有人试图改变这一切。
但他们总会被身旁的人以这样的话语劝阻:
“这是传统”
“这一切向来如此”
“你一己之力,一个人的智慧,竟自觉可以与过去数千年的伟人智慧结晶抗衡?”
“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儿”
贵族们是权利滔天的,在民众看来。
但武士们自身却往往不这么看。
他们精心磨砺武艺,却无用武之地;自小便被教育要成为忠臣,但这份忠心又是要献给谁。
忠于家主、忠于领主、忠于皇家。
那么当这些效忠对象出现冲突之时,又要以哪个作为优先。
若是能清楚区分自己的效忠对象的话人生也会变得简单而明晰,可这也又是一件数千年传统遗留下来的不可违逆之事。
即便是当今的皇帝本人都没有改变的权限。
武士之道只告诉你要忠诚,要磨练武艺。
但不告诉你忠诚是献给谁,武艺是为何磨练。
因为数千年累积的文化实在过于繁复,这个国家就少有能轻易揭开面纱把一切讲通透的事物。一切都是模棱两可,都是暧昧模糊的。
尽是暧昧模糊之事,那么人生言行也尽可能地暧昧模糊。
可唯有死亡是自身可选的。
所以武士都向往轰轰烈烈与有名有姓的对手堂堂正正决斗的死法。
但这一路旅行下来,青田家的人又可曾真的有过这样向往的死亡。
青知镇的青田家已不复存在,他们没有了归所。
由青田家主熏陶的这份献给新京的忠诚心,新京不得而知。
藩地军取胜连连,新京虽然有所动作,但因为繁复的官僚体系和早已缺失的尚武精神从目前所知的战况来看仍旧是各方面反应都慢了半拍。
未知的威胁充斥于这片大地上。
所有一切都超过了他们作为武士的想象力和能力。
而就连追求华丽战死的资格都没有,这一路上这些久经训练的武士死法几乎都是荒唐可笑的。
自我熏陶的精神世界一直在被动摇,直至今日产生了破碎。
那是理想世界,自幼被熏陶的,追求的事物与眼下所处的现实之间出现的不协和音。
但梦碎未必不是好事。
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个好梦,这不过是过往的武士们在无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用尽一切营造的一个属于一个个个体的桃源乡,一套“不管江山社稷如何、身后洪水滔天,我已尽我作为武士个人的荣誉,所以我毫无过错”式的。
巧妙的逃避法。
但时机已至。
新京收回地方权限加强中央的做法给了藩地可乘之机,地方变得松散、官僚化、人浮于事。而平民对于官府也更加不信赖。
出发点或许是意图避免乱世避免流血冲突,权力握在一人之手,便不会有反抗者。但新京却从未解决那些根深蒂固的问题,只是一味以强权号令武力压制,便自以为一切得到完善解决。
若以贤者的眼光来评判,两百多年前作出那个决策的那位皇帝,必定是个无能又理想化的大傻蛋。
因为他竟以为一个国家四千年累积的问题是可以单单用如此简单粗暴的行为就解决的。
在他作出那个决定的一瞬间,新月洲的动荡就已成定局。
能撑得了这么长的时间也决计不是新月洲皇室与贵族们多么有能,单纯是这个国家的体量足够大,传统足够深厚,许多事情的发生需要时间。
就像一艘大船的覆没。
一头巨龙的陨落。
死亡未必不是好事。
巨树倒下后空出的阳光会给更多生命成长的空间。
巨鲸之死会滋养一片海域。
巨龙的陨落,其返还的生命力亦能让一座荒岛焕发生机。
“种子本就是在焚烧过的土壤中更好发芽的。”
苦难与灭亡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结束。
废墟之上永远会开出新的花朵来。
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让这花。
结出正确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