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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难用一两个词汇简单概括一处战场。
因为这种地方一向都是人类所有感官与情绪被集中并且放大的所在。
混乱、残忍和血腥的场面充斥在视野之中,鲜红色的动脉血和暗红色的静脉血混杂在一起,把粉色的内脏、黝黑或是洁白的皮肤、五颜六色材质各异衣物与白花花的皮下脂肪平等地染成了脏兮兮又引人瞩目的红。泥土和断掉的芦苇杆子还有盔甲和衣物碎片混杂其中,像是帕尔尼拉最顶尖的糕点师在烘焙好一个蛋糕之后趁热在上面撒上的糖碎。
听力也没有被放过——受了轻伤的人想要把肺里所有空气挤光一样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重伤将死未死之人则气若游丝地试图将自己的临死遗愿或是未了心事诉说予空气。而同一时间又有其它人在大声地以各种各样的语言——或污言秽语,或措辞精妙——地高歌荣誉,呼唤复仇,在胸腔之中鼓动起所有的热血,希冀能以此带来莫大的勇气战胜困局。
汗味、呕吐物、便溺和浓郁的血腥气息混杂在一起充盈于鼻腔与口腔,每次在激战之中张大嘴呼吸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都足以让你翻肠倒胃。
——可以说,对于普通人而言光是接收一片战场上这些密集的信息便足以让神志陷入混乱。
所以你需要集中,尽可能地过滤掉那些与眼下情形无关的讯息,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面。
米拉握紧了手里的和制长刀。
和人的打刀柄长以里加尔单位而言约在28公分到30公分之间,比大号的手半剑略长,和里加尔长剑相当,短于双手大剑。
标准的里加尔剑技基础技法在运用和制长刀时可以应用7成以上,而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双手握持的方式与步法和起手式——
双手武器,重在后手。
她前面靠近刀镡所在位置的右手只有食指和大拇指握实,余下的手指没有紧握,而握刀的位置在刀镡后面约一指距离并未紧贴护手——左手则握着刀柄末端。
你永远可以通过握刀或者握剑的姿势轻易地辨别出一名剑士是否经过专业训练——站姿有误或者两手紧贴在一起握持双手武器这种新手错误自然不提,若是握持姿势与步法整体有板有眼,却在挥剑之时双手僵硬仿佛一个整体,这也必然是不入流的新手。
出色的剑士,两手的肩、肘、腕的活动范围与角度都深刻把控。剑柄不会握死,伸缩腾转自然,佐以重心后置的长刀长剑,令其攻击不光刁钻多变,并且迅猛无比。
技艺精湛至这一步的剑客,便已非矛斧可敌。
“哈——”这人不是流寇,他的站姿稳固,握持短枪的技法也显示出老道经验。
他是三郎麾下的藩地浪人,与我们的洛安少女一样只着轻量化的胸甲。
一米八长度的和制短枪面对一米长的腰刀拥有十足的长度优势,尽管白发的女孩儿身高稍高一些,却并不足以弥补武器的优势。
对方刺了过来,平稳而又凶狠,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
但她没有慌张。
她没有尝试躲闪到侧面,因为对方的枪虽长却还没有长到无法及时腾转挪移的程度。与里加尔常见的两米三以上长度的矛相比和人的短枪更具灵活性,加之以武士的复杂运用技法,倘若她尝试以步法避开反而会落入下风。
所以她选择了正面迎击。
简简单单的中位姿态,在对方向前突刺的同时米拉也转动了脚跟足尖用力一步踏出。
“喝!”她刻意倾斜了手中的长刀,在挥出的瞬间以一个从上方劈向对手头部的假动作欺骗了这名浪人让他没有变幻攻击,然后紧接着偏转刀锋用刀背撞开了短枪的枪尖。
“嚓——!”已经受损但仍旧锋利的刀刃切开了硬木杆表面的大漆,而她到这时再以微小的步伐更进一步在把短枪向着右侧格出的同时人往左前方踏出一步并且左手把刀柄往回拉劈出了又狠又准的一斩——
“啪嚓!!”刀刃撕碎了浪人持枪的半个手掌表皮切开筋腱又斩断了骨头,手掌喷着鲜血落下而她紧抓住对方失去反击格挡能力的这一瞬间这次一大步向前准确无误地将刀锋刺入了对手的喉咙之中,向着侧面挥出扩大伤害的同时收回了刀并且连退两步。
“呃——嘶嘶”切开的喉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带着气泡的血液疯狂地溢出而翻着白眼的中年浪人就这样死在了他所轻视的年轻女孩剑下——一如前面的好几个人。
里加尔的长杆步兵很爱用手甲,一些高品质的戟和斧枪还会在杆子上加上一个护手——很大原因便在于:即便长杆兵器相较刀剑而言具有总长度的优势,但因为握持的两手分得较开的缘故,前手却经常是处于刀剑的攻击范畴之内的。
和人的武士以马战为主,他们的步战技法相比里加尔人而言更多考虑同种武器对抗的“公平性”——可战场上没有公平性可言,人们之所以追求好的武器和铠甲就是为了在战斗开始之前尽可能地取得优势。
尽管话说回来,里加尔的贵族剑法也通常考虑的是剑类武器之间的对抗就是了。
名师出高徒。
随着岁月的流逝和自身技法的进步,我们的洛安少女更进一步地体会到自己老师所教授的知识到底有多难能可贵。
亨利所传授的战斗技巧精简又高效,但同时却又具备灵活性和变通性。因为他已然通过无数的基础训练让洛安少女掌握了最根本的“核心”,而她所需要的就是在这幅骨架上根据目前情形的不同选择合理的搭配以应对。
不同的武器,不同的敌人,不同的战场环境,不能以同一套应对方式。
但有些事情是共通的:锋刃武器的劈砍对人体软组织有最大的杀伤力,它也能砍得动一些武器的木柄;而身着铠甲的敌人则最好用刺击攻击缝隙或者反过来用刀柄击打。
不论技法怎么变化,敌人始终是两手两脚的人形。人的关节活动范围和臂长不会突然地增加,若是穿着了铠甲的话还只会减少。
里加尔人在格挡的“同时”进行攻击的剑法精髓对于每一次攻击都要重新开始的和人而言无比陌生,这种迥异的高级技巧是她的优势,而她也深知这一点。
“奥尼,奥尼啊!逃!逃!”装备精良但人数稀少的浪人们在一边倒的战斗中终于崩溃了,他们转过身试图涉水而逃,但亨利和约书亚一左一右地杀了出来,逼迫着这些人又退回来,与鸣海和弥次郎还有阿勇等人一起完成了包夹。
明媚的正午阳光之中,最后的抵抗也迎来了结束。
15对20,相近的人数规模他们却已经能够在己方无人重伤的情况下完成全歼,并且对手还是算得上精锐的藩地浪人。
“清点一下,把物资烧了,然后快走。”战斗只持续了不到10分钟的时间,在米拉丢掉了手里伤痕累累的刀拔出匕首从面前那个死去浪人身上割开武装带拿了他的太刀的时间点,亨利点燃了火把并且和其他人交接,每个人都拿着一支火把围在了浪人们的营帐面前。
干燥的夏日晴天之下火焰很快地燃烧了起来,而在把能用的武器都收集起来并且把地上的浪人都补刀彻底杀死以后,一行人迅速地乘上了小船并且离开了这片区域。
等到附近三郎麾下的其它人左转右转终于收到消息,在战局结束的数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之时,他们也只能看着一地的狼藉却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怎么回事,立刻追踪!”依然精神抖擞的清石怒容满面,但他下令之后这些人却并未立刻行动。忍者头领回过头看着这群本地招收的流寇,其中有人不以为意地抓耳挠腮,而其他人则眼神躲躲闪闪,显然在盘算着些什么。
“嘶——呼——”清石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心中的怒意:“去追踪来犯者,抓到的重重有赏!”他改变了措辞,这这些浑身酒气的流寇们这才动弹了起来,他们抓着手里的镰刀和短刀发出乱七八糟的起哄声,然后一窝蜂地朝着陆路的方向乱糟糟地跑了出去。
“啪——”清石头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群唯利是图的小人。”
“大人。”一名麾下的忍者在旁边单膝跪地。
“甲组与丙组,可有消息?”忍者之间的交谈他立刻切换了措辞,与流寇沟通用更浅白的言辞是为了隐藏身份,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三郎的意思——虽然这些人投奔了他们并且是可以利用的,却并不代表要真正对他们推心置腹予以信赖。
“......已有半日未曾联络。”忍者的报告让清石的烦躁感更进一步地上升,这片充满蚊蝇毒虫和恶蛟巨蟒的沼泽本就充斥着各种凶险,眼下更是有不知哪里来的凶人在到处袭击他们。本来想交给那些流寇去探寻的但这些人消极对待,不得已派遣出了沼泽村的心腹部队和自己的忍者部队,却依然丝毫没有抵御能力。
“我们难道真的是被恶鬼给袭击了吗,妄入不应当进入的领土,三郎大人啊,您所追求之物,招致的是否是毁灭。”清石喃喃自语着,哪怕绞尽脑汁他也仍旧无法和当初在藩地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异邦人联系在一起。他也一点都不觉得是龙之介所能做出的事情,因为龙之介始终是一名华族。
武士们的战争是具备仪式性的,这种仪式性与荣誉尊严挂钩有时候甚至比胜利更重要,这是战斗中敌我双方的共同认知。
这是和人引以为傲深刻入骨的文化一环,却也是拉曼学者所批评的“狭小格局”。
烽烟四起,原本意味着隐蔽性的丧失。可远远看着燃起橘黄色火光的沼泽深处,龙之介却愈发地佩服起那个异邦人来。
“走这边,看,这儿有东西!”高高的芦苇丛另一侧,嘈杂的流寇们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他们正在按照计划被引到偏远的地方。
“过去了,继续前进。”龙之介麾下的浪人们轻装上阵,尽管仍旧着甲,却舍弃了体积过大难以携带的一些装备。
他们没有攻击流寇的意图,百余人的规模的这些乌合之众尽管以手上的兵力完全可以全歼,所有人却都只是在龙之介的命令下半蹲在膝盖深的水里忍受着不适感等待这些人过去。
有不少浪人握紧了刀一副做好了随时拔出刀上阵作战的架势,只是在主上的威压下没有发作。
这绝不是武士的作战方式,一点都不堂堂正正,毫无荣誉,尽是屈辱。
即便浪人们已经接受了许多有违身份的低贱工作,他们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需要像这样任由分明是可以击败的敌人大摇大摆地离去。
忿忿不平的情绪通过不耐烦的急促呼吸被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龙之介——这一切果真就像那个男人所说的一样,分毫不错。
“可以赢。”那天晚上他放下了烟斗,也放下了自尊去向他讨教的时候,那个高大有如恶鬼的男人这样说着。
“可以赢,只要你愿意为了复仇放下一切。”
硬碰硬是绝对赢不了的,兵力上压倒性的劣势让他们不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在正面战场上取得胜利。
但他们从来也都不需要在正面战场取得胜利。
三郎聚集起来的这些人只是为了钱和填饱肚子而跟随他,他们没有龙之介麾下这一百人所拥有的强大士气与凝聚力——所以他需要在其中安插进自己的心腹。
就像湖心岛那个流寇营地里的忍者,哪怕是从沼泽村跟出来的600人也不一定全都就是忠心耿耿的存在。绝大多数很可能只是因为能吃香的喝辣的才跟着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初三郎可以轻易地背叛樱这个多年的合作伙伴,那么他对于自己麾下的大部分人也必然不会有推心置腹的信任。
亨利为龙之介举了一个他最能理解的比方:“就像是把蝎子、蜈蚣和毒蛇同时放在一个罐子里,它们只是害怕攻击其中一者时被另一者攻击,所以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始终想着捅对方刀子,若是他能拥有这种地位,那么为什么这个人不可以是我。
三郎必然是知道这些人怀有二心的,所以他一方面予以他们财物以及优越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在其中安插进忍者和浪人之类更为忠心的存在作为骨干。
“所以,我们要破坏这个平衡。”
“毒蛇最能伤人的只有脑袋,身体虽然看起来庞大,但却没有你所担忧的那么大的威胁。”
“要用的,叫做斩首战术。”贤者翻转着手里的短刀,点了点简陋的地图。
“失去指挥的部队,规模越大,混乱也只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