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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宜嫁娶。
春日渐斜,沈宅的大门便应声而开,迎娶队伍鱼贯而出。
在大梁,结婚乃是一件大事,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到迎娶之日,规矩繁琐礼仪周备,尤其是大户人家,从议婚、订婚再到结婚,该备的礼节缺一不可。滕州府虽是个小州府,在大梁排不上名号,但穆家作为当地有名的员外户,沈家自是不敢懈怠。
按照大梁礼制,沈魄在朝为官,其弟的婚事不可越矩过于奢靡,尽管如此沈家在聘礼上还是着意添了许多,与明账上的记录并不相符。沈家说好听些是书香世家,除沈魄外其实都只是普通庶民,迎亲队伍的组成也甚有讲究,例如从车,沈魄自己婚娶,可有二十乘,沈书墨婚娶,最多只能五乘。事实上普通百姓新婚从车两乘已算是多,能备五乘的也多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
迎娶队伍打头的是两名开道,往后则是吹鼓奏乐的,他们要吹奏一路,尤其是归来的路上。再之后便是新郎所乘坐的墨车与迎接新娘的彩车,彩车之后还跟着两辆扎棚喜气的花车,里面坐的是媒人与喜娘,负责回程抛洒喜糖瓜果,应付讨彩头的四邻八乡。
等沈家迎亲队伍进了城,穆家夫妇便已收到了消息,开始张罗嫁女之事。
今日的穆府在白天门槛便被踏破,凡是在滕州府有些名望的都送了贺礼前来恭贺,谢家自不例外,不过只是派了几个仆人前来,谢员外并未登门。穆员外站在府门前迎客,每听到管家接过礼单高声念出哪位大户送来了何等贵礼后,满面春风,好不得意,强行被拉来的穆风陪在一侧,皮笑肉不笑。
洛浮生托了个礼盒,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穆府门前。
穆员外瞧见赶忙主动迎上来,于里于外,洛浮生都是穆府的贵客,他不敢怠慢。
“穆老爷嫁女,果然气派!”
洛浮生将贺礼送到穆员外手上,穆员外接过转手递给管家,管家恭敬接过,见礼盒上并未有礼单,没有唱出贺礼内容。
“不敢当不敢当!”穆员外笑逐颜开,将洛浮生往府内请,“主厅备了席酒,洛大师一定要留下赏脸。”
有免费的吃喝洛浮生当然不会拒绝,她朝穆风使了个眼色:“我这人啊,大毛病没有,唯有一点,不认路,烦请穆老爷找个熟悉的给我引个路?”说着不等穆员外开口,一拉穆风胳膊,“我瞧着穆小公子就挺好,你带我去吧!”
穆风早就等不及了,自然连连答应,穆员外见洛浮生开口也不好拒绝,只嘱咐了要快些回来,莫误了迎女婿的大事。
洛浮生拽着穆风往主厅方向走,拐了弯见瞧不到大门口,低声问:“你姐呢?”
“跟我来。”
穆风连忙带着洛浮生往穆晓晗备嫁的闺房走。
穆晓晗在得到穆风带来的消息后,本已绝望之心燃起了点点希望,虽不再绝食,也没有全然看开,一日日沉默不语,量裁喜服时任人摆弄,好似没了心智。穆夫人心疼女儿,怕她想不开做出傻事,就说服了穆老爷接到自己房中,时时陪着劝导,如今到了嫁娶之日,也没再送回原本所居的院落,干脆在穆夫人所居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偏房,当作出嫁闺阁。
穆夫人作为一家主母,院落比起穆晓晗原本的小居要大上许多,因着喜事已到,廊下门前都悬挂着红灯笼与彩纸,门上也贴着喜字与窗花。洛浮生一进院子便瞧出了穆晓晗住在哪屋,门前守着丫鬟仆人最多的就是了。
穆风带着洛浮生走到门前,没有立即进去,高声道:“娘亲,洛大师来了。”
不多会儿,一身华服的穆夫人掀帘走出,眉目间带着些伤感,眼角泛红,看来是刚刚哭过。
“见过洛大师。”穆夫人朝着洛浮生微一鞠礼,洛浮生拱手还礼。
“娘亲,长姐可好?”穆风见母亲如此模样,知姐姐怕是也哭得厉害,忍不住心疼道。
“唉……”穆夫人叹口气,拿帕子擦擦眼角,“昨个儿夜里还好好的,现在又不肯嫁了。”
正说着,里屋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穆晓晗凄厉的哭声传来:“我生是穆家人,死也是穆家人,除非你们打昏了我绑我去拜堂,我绝不迈出这屋子一步!”
紧接着又是丫鬟们紧张的喊声。
“小姐小姐,使不得,快放下!”
穆夫人慌慌张张进屋,洛浮生立即跟上,本有丫鬟仆人要阻拦,新娘子出嫁哪能先见了别的男人,被穆风一记眼刀吓了回去。
只见穆晓晗嫁衣披了一半,头发散乱,面白唇青,双目通红,手中持着一片摔碎的茶碗,正横在脖子上,威胁地看着众人:“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
穆晓晗话音未落,洛浮生一把扯过穆夫人,朝着摔了一地的瓷器渣子推去,穆夫人毫无防备,被推了个正着,满屋子丫鬟惊呼着拥过去,穆风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娘亲。洛浮生趁穆晓晗注意力转移,飞身上前,擒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拧,穆晓晗吃痛,手指一松,瓷片掉落在地。
见穆晓晗手上再无利器,洛浮生随后将人推到了床上,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对得起养育了你二十几年的爹娘吗?”
穆晓晗不言,默默垂泪。
穆夫人由儿子搀着走过来,叹息一声,正想说些什么,洛浮生转身朝着穆夫人一拱手,轻声道:“夫人若信得过我,可许我与穆小姐一谈?”
穆夫人一顿,犹疑的打量了洛浮生几眼,本来一个男子不经允许擅闯新娘闺房已是不妥,若再让他们独处一室,传出去怕是要影响女儿名声。
“娘,说服长姐平安嫁到沈家最要紧。”知道洛浮生定然是有其他打算,穆风帮着劝道。
“夫人若不放心,可让穆小公子在此盯着。”洛浮生退了一步,她笑道,“并非是不许夫人留下,有些话,您听了或许会不舒服。”
见洛浮生话说至此,穆夫人心中明白或许这位洛大师另有他言劝解,不管好话坏话,能说服女儿最重要,再加上儿子可以留下,便放了几分心:“也好,那便拜托给您了。”
说罢,唤了满屋的丫鬟出去。
等人走干净,洛浮生示意穆风将门关上,然后瞅了一眼还伏在床榻上垂泣的穆晓晗,冲天翻个白眼,坐到了梳妆台前,摆弄起胭脂水粉来。
穆风走过来,见洛浮生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急忙问道:“洛大师,现在要怎么做?”
“扒了你姐的衣服。”洛浮生挑了根眉笔,冲着铜镜里的自己比划了比划。
床榻上的穆晓晗身子一颤,拉了软被盖住身子,惊恐地看着洛浮生与穆风。
穆风脸色暗了下来,他后退一步,护在了穆晓晗身前:“洛大师此言何意?”
洛浮生啧了一声,不理穆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往桌上一摊,只见密密排列着一排银针,在窗格透进来的日光中,闪着阵阵寒芒。
她抄起一根,转过身来对着穆风比了比,笑道:“你猜,是我下针比较快,还是你们姐弟俩喊救命比较快?”
小半个时辰之后,穆风掀帘而出,洛浮生拍着双手得意洋洋的跟出,在外等了许久的穆夫人连忙迎上去。
“咳咳……”洛浮生握拳轻咳两声,哑声道,“可是费了我许多口舌,终于说服了小姐,夫人进去瞧瞧吧。”
穆夫人连连道谢,喊着丫鬟一起进屋,只见穆晓晗已穿戴完毕,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双水眸依旧哭得红红的,瞧见母亲后鼻子一酸,泣声道:“娘,女儿认命了……”
穆夫人舒口气,拿了牛角梳亲自帮女儿挽发:“方才下人来报,说是迎亲队伍已经进城了,你能想开,自是最好……是爹娘对你不住……”说着又要落泪。
旁边有丫鬟劝道:“夫人可不能再哭了,过会儿要去迎贵婿的。小姐也因要离家难过了许多天,眼睛都红肿了,再落泪要伤身了。”
“你说的是。”穆夫人试去眼角泪花,拿了祖传的凤簪在穆晓晗发髻前比了比,笑道,“这簪子还是你外祖母给我的,我留了半辈子,终于要给出去了。”
穆晓晗垂眸,脸颊泛起几分红晕,终于有了几分新嫁娘的娇羞之意。
穆夫人放了心,朝着身侧的丫鬟微微点头,丫鬟是个机灵的,知道夫人这是要答谢洛大师,忙退身出屋去寻,屋外哪还有洛大师的身影,追问之下方知,是小公子带着去吃酒席了。
沈家的迎亲队伍抵达了穆家,遮了盖头的穆晓晗拜别父母,由喜娘背着登上了彩车。
穆员外有些不高兴,原因并非是心疼女儿出嫁,而是迎亲队伍中竟然没看到新郎的身影。
按着传统习俗,应是新郎先与岳丈岳母作礼,新娘拜别父母后,新郎将新娘接上彩车,亲自驾车行过一小段距离,再换乘墨车先行赶回家中率领众亲迎接新娘。
此番沈家的迎亲队伍虽大,除新郎新娘所乘的墨车彩车外,花车另备两乘,吹拉弹唱也是按着民间婚娶最高待遇进行,可新郎沈书墨不在,换由沈魄代为接亲,这算是怎么回事?
沈魄给出的理由是新郎病躯刚好,过于激动一时晕厥过去,为避免误了吉时,他不得已代之。
穆员外心生不悦,认为即使出了此事也该提前派人告知,不应连声招呼也不打。但婚事已进行到这一步,嫁女一事拖到现在一波三折,不能再生事端,沈魄诚恳赔礼道歉之后,穆员外板着脸做足了样子,便放行。
新娘上彩车,沈魄不是新郎,自不需驾驭彩车,他直接登上墨车直奔而去,沈宅迎亲之事少不了由他张罗。
接了新娘,迎亲队伍原路返回,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媒人与喜娘们也下了花车,随着队伍步行,一路抛洒喜糖瓜果,等出了城再坐回花车,他们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去。
到了沈宅,天已大黑,因是月初,月弯隐在云后,没什么光亮。沈宅门前自是张灯结彩,来往宾客比起穆府要少上一些,也是热闹非凡。
滕州府知府亲临,作陪沈魄接亲,沈夫人则在正堂等着新郎新娘拜天地,并未出来相迎,依旧不见新郎沈书墨。
来客们觉得蹊跷,各自窃窃私语,谁也不敢大声议论此事。
新娘到,进门又是一番规矩礼节,因新郎不在,新娘下车后继续由喜娘背着,一路背进正堂。
等新娘站定在一身华服打扮,已年过四十依旧风韵犹存的沈夫人面前后,沈书墨才有丫鬟搀扶着,一步一缓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多年来沈家公子首次露面,众宾客对沈书墨的好奇心远大于新娘穆晓晗,不想等人出现后皆面面相觑,这又胖又矮好似懒蛤蟆一般的男人真的是当年文采斐然的沈书墨吗?尤其是那一脸的痴傻之像,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沈魄竟然堂而皇之的坐在了沈夫人的另一侧,那理应是留给沈老爷的位置,不过沈老爷已经去世,才空了出来。
“我夫君英年早逝,这些年来若无魄儿,只凭我一个妇人,是撑不起沈家的。”沈夫人见众人私语声渐大,朗声道,“俗言说,长兄为父,魄儿虽是我沈家养子,与书墨却与亲生兄弟无异,今日便由他代行父职,还望各位宾客谅解。”
“哈哈哈哈,沈夫人此言倒也有些道理。”应和的是滕州知府,他捋着胡须,献媚地朝沈魄笑笑。
知府都发话了,无人再敢多言,只不过等出了沈宅的门,指不定要传出些什么闲话。
“吉时已到!”
主婚人高声唱道。
吉时到,便要拜天地,与传统一样,无非是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拜夫妻,礼成之后便将新娘送入洞房,新郎作陪众宾客,当然沈书墨这样子是作陪不得了,还得沈魄代替。
不过在主婚人唱到拜父母时,忽然一阵凉风自正堂外吹进,带着些料峭寒意,让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起初无人在意,哪知新娘新郎还未拜向沈夫人与沈魄,又一阵比先前还要大的寒风吹进,这次直接掀飞了新娘的盖头,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倏然飘落,露出穆晓晗娇美的脸庞。
穆晓晗困惑地望望四周,见众人都直直地盯着自己,面一红,更添几分娇羞。
看看娇艳如花的穆晓晗,再瞅瞅丑陋无比的沈书墨,众人皆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懒蛤蟆吃了天鹅肉,有些不服气的心疼起了生死未卜的谢公子。
喜娘赶忙将盖头拾起来,要给穆晓晗再盖上,心中嘀咕天地未拜完新娘便见了生客,不吉利,不吉利啊。
谁知盖头刚挂上新娘的凤冠,一阵子黑风狂卷袭来,飞沙走石,吹得人东倒西歪,睁不开眼睛。
掌在正堂中的灯火猛烈攒动几下,忽得一下全灭了,堂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正堂混乱一片,忽然听到一声娇呼,紧接着是沈魄的大喝:“来人!速速掌灯!”
仆人们手脚极快,不过三五分时间,灯火便重新点亮,这一亮,众人皆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新郎沈书墨、随伺的丫鬟及喜娘通通昏倒在地,新娘不见了踪影,唯有一摊大红嫁衣与凤冠堆在地上。
仆人们七手八脚搀扶起了昏倒的几人,面色冰如寒冬的沈魄走至嫁衣前,弯腰捡起,刚抖开,只听一声宾客中有人惊呼:“蝴蝶!”
众人望去,只见沈魄手中的新娘喜服之中,有一只彩翼蝴蝶缓缓飞出,朝着堂外飞去。
“那蝴蝶,该不会是新娘变得吧?”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紧接着便有人应道:“你们听过化蝶记没有,讲得就是一对情人被活生生拆散,最后双双化蝶而去。”
仿佛是为了印证那人的话,堂外又出现一只白色蝴蝶,两蝶绕飞几圈,像是情人之间的交颈旖旎,随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宾客们的议论声更大了,沈夫人高喝几句也未能压住,她着急的走到沈魄面前想问怎么办,却见义子冷眼瞪着手中的喜服,一脸寒色,额前崩起根根青筋,如阎王般可怖,未敢开口。
与此同时,距离沈宅不足百米之处的野树林里,飞魄揽着一个只着了内衫的女子从天而降,那女子水眸粼粼,一脸笑意,不是穆晓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