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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了巴州城。在钦差大人大理寺少卿裴俊亲自重审母亲的案子,调来原来的人证,一一当堂对质。因为我的存在,原来的被认证为我和那个莫须有的吴有才的情夫的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便被全盘推翻。长安传来的证据显示,长安城里唯一的一个叫做“吴有才”的药材商已经六十五岁,早就不出门走动,家中商铺以及药材的采购,全都由长子接掌,老人卧病在床已经一年有余。
旁听的巴州刺史被当场罢官,贬回原籍。一道圣旨下给许氏宗族,朝廷在许家村为母亲造牌坊一座,表彰母亲为民除害的英勇行为,并在牌坊旁边为母亲立传。
许景天无奈,只得将徐盛业开除出许氏宗族,把他的牌位扫出许氏祠堂。
那日案子审结,许盛家夫妇跪在张大娘家的堂屋前的门檐向我苦苦哀求:“阿草,你大人大量,不看僧面看佛面。盛业好歹也算抚养你一场,就算闯下滔天大祸,如今人也死了,你饶了他吧,莫要让他变成孤魂野鬼——”
忠厚的许家大伯声音已经呜咽,说不下去。他深深地把头碰在地板上,给我行大礼,求我高抬贵手,放他死去的兄弟一马。
被开除出宗族,无论对于生者还是死者,在那个时代,都是至为严厉的惩罚。
他的娘子,许家大伯母,那个在堂前指证母亲定有私情的女人,此时也匍匐在地,吓得瑟瑟发抖。
我在门内欠身还礼,声音波澜不惊:“伯父伯母请起,阿草年幼,乃是晚辈,实在不敢受如此大礼。案子是朝廷命官断的,圣旨是皇上下的,阿草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敢左右皇上的意志。阿草实在无能为力。”
没见过世面的农家汉子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们兄弟是相依为命,难道我和母亲不是相依为命?父母高堂不在,他长兄为父,没有管教好兄弟,让他长成恶人,难道不是失职么?
许家大伯母流泪道:“阿草,你莫要嫉恨我这个糊涂的婆娘。我实在不知这许老二居然敢这么犯浑,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我若早知道,就算他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会包庇他呀!”
她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不知道。她在亲情面前存着一己之私,我还是能理解的——那毕竟是她一手抚养长大,视若亲生兄弟的小叔,母亲相比而言,只是不相干的陌路妇人而已。
她一个农家妇,我还能怎样?
我在门内道:“伯母放宽心。阿草与母亲在许家的日子,多蒙伯母照拂,阿草并不敢忘。”
我闪进内房。张大娘轻轻地走出门外,扶起许氏夫妇,轻声细语地宽慰了一通,又赠送了干粮,送他们出门。
我没有赠银,也没有送客。我们互相扯平了,互不拖欠。
张大娘回来,长叹一声道:“可怜啊,这许老大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可怜他只好捐一笔钱给寺庙,把那恶人的遗骨迁到寺庙的义坟里去,还请了师傅为他兄弟念经超度。”
这跟我毫不相干。我漠然地听着。
悠兰带着春雨打点着我们的行李,随时准备出发回洛阳。
阿忠侍卫却不见了。春雨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当夜我们不见他的踪影,第二天早上,也不见他的踪影。
春雨急道:“我们到底还回不回洛阳啊?”
悠兰瞪她道:“你急什么!这些日子我们忙来忙去,这巴州城还没逛呢,不如去我们带着何故娘去逛逛也好。”
春雨一听逛街,立刻高兴起来:“早说啊,早说我们再住几天都成!”
张大娘连忙说:“啊呀,你们等阿牛回来跟着你们吧。这孩子给我派出去办事去了。这武大人不在,没个男人跟着,出了事可怎么办?”
春雨轻快地说:“没关系,程思德在呢!把他叫来跟着我们!”
没等我们反应,她便轻快地起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她跟程大人斗嘴磨牙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巴州城并不大,我们转来转去,只买了些土特产,程思德便催着我们回去:“说不定武大人回来了,要我们启程呢。”
春雨指着远处的一座院落说:“哎,你们看那个宅子还是蛮气魄的,比那刺史府还要大些。这巴州城里,有什么官儿比刺史还大么?我们去看看!”
程思德脸上变了色,道:“一座破宅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去吧,武大人找不到我们要生气的!”
春雨双手叉腰,指着他说:“武大人武大人,你别吓死人好吧?不就是阿忠嘛!巴州城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他要想找,总能找到我们。再说了,他人呢?啊?他人呢?你们俩一起办差,他去了哪里你总知道!”
程思德被她指着鼻子往前戳,只得步步后退,一个不当心,被街上的石头绊了一脚,几乎跌到在地。
悠兰轻斥道:“春雨,不得无礼!你这孩子,怎么谁都敢惹?!”
程思德反而为春雨辩解:“没关系,没关系,悠兰姐姐莫要怪罪她!”
我就是再傻,也明白怎么回事,忍不住转头轻笑。
春雨地看看悠兰,大摇大摆地向那座大宅走去。
青石板的路,青瓦红漆的房子,一阵风吹过,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啷,当啷,当啷。我们的脚步敲打着寂静的小巷,说不出的诡异氛围。
我忽然灵机一动,记忆深处的那首歌谣浮上心头:“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又一阵风过,空中犹有琴声飘过,只一声,如裂帛。
我驻足细听,似乎又什么声音也没有。
悠兰狐疑地问我:“何姑娘,怎么了?”
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小声说:“嘘,你们听到什么声音?”
春雨东张西望:“什么也没听到啊!”
程思德却紧张地竖起耳朵,警戒地握住剑柄。
我恍惚了有那么一秒钟,忽然清醒过来,赶紧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感觉有点冷。”
悠兰连忙说:“这些日子,何姑娘一定是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理。”
程思德松了一口气,连忙护送着我们往回走。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的风铃声伴随着呜呜的声音,似一个男子的哭泣。
不仅仅是我,他们三个人也感受到了。大家驻足了那么片刻,头发汗毛直立,都加快了脚步。
我想他们也都明白了这座宅子是何处——废太子李贤被软禁并莫名其妙地死去的地方。
我转眼向程思德瞄了一眼,心中了然——他早就知道这座宅子是废太子李贤被幽禁并死于非命的地方!我本能地想,这两日阿忠侍卫的失踪,只有春雨显得没心没肺,悠兰和程思德都避而不谈,似乎知道些什么,都不能说而已。
女皇陛下令阿忠和程思德千里南下,难道只是为了母亲的案子?是不是与死去的废太子贤有关呢?
我再看悠兰,只见她脚步虽然匆匆,神色却非常淡定。
我们往张家回转,路过大街口转入运河街,在街口我眼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闪进一条小巷。我立刻快跑两步跟上去,惹得春雨在后面大声叫:“何姑娘,错了,方向反了,走那边!”
前方的妇人听到春雨的外地口音,回转头来,正与我的目光相对——居然是土鱼媳妇!
这个女人,我即便是立刻死了,做鬼也不会忘记她!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在巴州城的大堂之上,大理寺少卿裴俊裴大人重审母亲的案子,我们已经见过面。那日她已经不复当日的嚣张气焰,显得有些萎顿。
我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的笑容里的温度一定很低,显得有些阴惨惨,比废太子贤幽居之所外的风还要冷些。
土鱼媳妇赶紧转回身,急匆匆地转入另外一条巷子,自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的心情,因为遇到她降到冰点。可是一回到张府,一个欢快的声音又把我拖回到这初秋的艳阳天里。
一个身影自廊下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说:“阿草,是阿草吗?我可见到你了!想死我!”
是阿丑,我已经出嫁的阿丑姐姐!
阿丑抱着我又说又哭又笑,眼泪鼻涕打湿了我的肩头,我在她怀里无法呼吸无法说话。张大娘闻声自房内出来,拉开阿丑道:“你莫要吓着她。都成家了,还这么疯疯癫癫没有分寸,看让人家洛京里来的贵人笑话!”
阿丑这才跟我拉开距离,擦着眼泪唏嘘:“阿草,让姐看看你。唉哟,你好似长得大些了。”她比比我的个头,有些惊异地又说,“怎么看起来大了些,个子倒好似没怎么高呢?”
阿丑倒是又拔了一节,头发挽起盘成螺髻,吊着金镶青金石的耳坠,穿着宝蓝色织锦的上襦,下系大红色的湘裙,显然还是新妇的打扮。
她从上倒下,都显得干净与简洁,眉目之间,溢满了幸福的光辉。
显然她对她的夫婿以及新婚的生活非常满意。
阿丑拖着我进入堂屋,其他的人识趣地避开,任由我们姐妹一叙离别之情。
阿丑打开身边的包袱,将给我准备的礼物一一拿出——都是些家乡特产,蜀绣的衣服,镇上产的点心。她一边解说一边有些羞愧地说:“唉呀阿草,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你的?真漂亮,晃得我睁不开眼。早知道你穿的衣服这么贵重漂亮,我就不拿这些乡下东西在你面前献丑了!”
我赶紧说:“姐姐说的哪里话?物离乡贵,姐姐给的,对阿草来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姐姐这衣服上的花是你绣的?”
阿丑拿着袖子掩着嘴笑着推了我一把:“你故意取笑我呢!我那针线啥样子,你还不知道?我那冤家有个表姐绣花绣得好,我求了又求,又许了她银子,她帮我日赶夜赶做出来的。”
可见她手头宽松,想来在婆家日子过得不错。心里虽然明白,嘴上仍然忍不住问:“姐夫待姐姐好吗?”
阿丑这个时候才现出新妇的羞涩。她低头咬手,红了脸点点头,扭扭捏捏地说:“他对我不错。”
“怎么不错?”我打趣她,“给你端洗脚水?”
以前在一起玩耍的时候,阿丑说将来她的男人一定要给她端洗脚水,因为她爹爹给张大娘端洗脚水——当然是在张大娘的婆婆,阿丑的奶奶过世之后。
阿丑立刻直起身子朝我扑过来:“你也变坏了!”
我一边躲一边问:“说嘛,到底有没有倒洗脚水?”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算是默认。我俩抱成一团笑倒在地。
半天我们直起身各自坐好,我又问:“那你婆婆愿意么?她不说话么?”
阿丑道:“我婆婆持家十分辛苦,每日算账到半夜,才不管这些闲事呢。”
我问:“她对你好吧?”
阿丑点头说:“她喜欢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我阿丑这么机灵,学啥子都一点通,她如何不喜欢我?现在她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嘴里总说,阿丑,你学着点,以后这家业都是你们两口子的。”
我留心听着。阿丑又说:“我煮饭勉强过关,女红根本不行。我婆婆很大度地说,煮饭婆满大街都是,会女红的也一抓一把,可是能做生意出头露面的女人,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我又打趣道:“听这意思,你只要不把这一家人饿死,她就不对你多多要求了!”
阿丑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意思。”言语中一点惭愧都没有。
我们又一次齐齐笑倒在地。
我们又闲谈了一阵张家卖地,举家搬迁的事,阿丑忽然想起什么,凑过来小声说:“阿草,土鱼媳妇现世报了!”
我想起今天下午跟土鱼媳妇在小巷内的偶遇,不禁心里一顿,问道:“怎么?”
阿丑道:“听说跟两个妯娌彻底闹翻了。也是啊,我没见过这么能作的女人。她不是一直生不出孩子么?族里早就有人劝她从大房二房里挑一个侄子过继,她不知道是吊着卖,等两个妯娌巴结她呢,还是一心指望自己能生,总之迟迟不肯表态。眼见两房的侄子都长大了,她又觉得再养也养不亲。刚好她娘家最小的兄弟新生了一个男孩,于是她调唆着土鱼,要把那个孩子抱过来养,说从吃奶养起亲。土鱼老实,她说什么是什么,可是这许家上上下下哪有那么好说话的?莫说她有两房嫡亲本家,就是没有嫡系,族里也不可能同意她从外姓过继,大不了从本族远房里挑一个罢了。所以这事儿一出,那两房兄长嫂子就闹开了,一直闹到族长那里。没想到平时她两个嫂子那么巴结她,真恼了,骂起人来也这么狠,有一阵骂得土鱼媳妇不敢出门,在家里闹着要上吊。”
土鱼媳妇上吊?她不让别人上吊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见这世道轮回,报应也是有的。
阿丑接着说:“最后闹得不可收场,只好族长做主,让土鱼把他家的田分租给两个兄长耕种,让土鱼到巴州城里来给他看铺子,这样土鱼两口子都搬到巴州城了。”
“那过继的事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两边骂得狠了,土鱼媳妇死也不肯过继自家两房的侄子。她说了,要么等本族谁家新生了孩儿,愿意给她养的,她才要养。她要把孩子带到巴州城,跟生父母隔开,这样养起来才亲。一时半时,族里也没有这样的孩子给她,只好暂时搁下不提了。”
说完,阿丑嘴边露出嘲讽的微笑,又补充一句,“可怜土鱼叔,老实疙瘩一个,一身牛力气只会种田,离了家乡,更加要事事听从那个泼妇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