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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胜大楼位于这个小城相对偏僻的西南角,与城东热闹繁华的百货大楼相比,因为德张大学的存在,周围鳞次栉比的书店让这里多了几份书卷气。程胜大楼虽然只有七层,但改革开放以来,各种小规模的单位和公司接连入驻,大大小小十多家,所以倒也并不冷清。现在大楼被夜色重重包裹,只剩下一楼的门卫室还亮着灯。
门卫室里的行军床上躺着一个老头,满身酒气,呼噜声震天,时不时的还哼哼两声。而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歪着一个中年人,两条腿搭在桌子上,左脚底袜子的破洞,像是为他的脚臭颁发的奖章。一只很大的蛾子不停的撞着灯管,而椅子上的中年人就百无聊赖的看着这只蛾子和灯管拼命。
郑培的出现打破的这个房间协调,那只蛾子受惊飞到了窗户上,蛰伏不动。也许是因为蛾子与灯管的闹剧被突然打断,又或许是针对老头震天的呼噜声,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那个歪在椅子上的中年人很不高兴。厌恶、埋怨、愤怒的表情按照均匀的比例走马灯一样轮流显现在他的脸上。郑培此时就像是与他结下世仇的对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讨他的嫌。
“哟,大学生,哪做学问去了?”一种与他微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尖锐的嗓音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像是一只打鸣的公鸡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同时桌子上那两只穿着破袜子的脚丫开始不停的晃动,让小屋里的味道更加令人窒息。
“对不起啊张哥,我学校里有点事情耽搁了,来晚了。”郑培把书包放在桌子角上,一脸憨厚的微笑,毕恭毕敬的站在了桌子前。
“哦,有事是吧?谁家没事啊!”那两只脚晃动的幅度更大了,像是战场上的战士在乘胜追击,“你们文化人事多,可我们也有老婆孩子啊,你今天有事,他明天有事,就我们这些老实人倒霉是吧?”
“张哥,你别生气,今天我错了,下次不会了。”郑培有点尴尬,他感觉手心里潮乎乎的。
“唉,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什么都不懂,以为喝点墨水就了不起,哼!”中年人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床上的老头,“人家走到哪就能混,哪像咱们这老实人,苦都咱吃了,好事一点都轮不到咱头上。”
郑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是自己今天来晚了。所以再刺耳的话,如同巴掌一样扇在他的脸上,他也只是赔笑,并不作声。
似乎抖累了。中年人把脚收回来趿拉着鞋,站起来一步三晃的往门口走。就在要出门的时候,他转回身来,把一大串钥匙丢在桌子上,发出很响的“哗啦”的一声,窗子上的蛾子像受到了惊吓,又开始在屋里死命的乱撞。也许这正是某种意义上的胜利,中年人哼着小调推门出去了。
郑培看看墙上的石英表,十点半刚刚到,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迟到的不算太久。把钥匙放进抽屉之后,郑培坐在椅子上发呆。
“嗯?小郑来啦?”张老头睁开眼睛看了看郑培,挠了挠肚子,用喝醉了的酒鬼腔调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你别听他胡扯,安心干活,明天早点走没事……”说完这句,呼噜声又起。
郑培有点懵,不知道这老头现在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不过转念一想就让他睡吧,他睡好了明天早上能替我一会,这样也能早点回学校,毕竟图书馆的那一片桌椅还没收拾,明天早点回去也能处理处理。
张老头的呼噜很有节奏的响着,听的郑培有点困。郑培把钥匙拿出来,挑了一个好用的手电筒,打算去楼里转一圈。这样既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提神,如果再在门卫室待着,估计非睡着了不可。
在程胜大楼当保安其实并不辛苦,相对于其他城区,这里的大都是本地人,治安案件极少发生,即使有,也大都是酒后斗殴事件。诸如偷盗、抢劫之类的事情,几乎都没听说过。再加上大楼的一层和二层都已经在窗户上加装了防盗窗栏,所以根本不用担心盗窃事件。之所以要巡夜,就是防止火患啊、漏水啊以及老鼠等动物对于大楼的破坏,相对于传统保安工作的胆量,这里需要的更多是耐心。
漆黑的楼道里安安静静,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一般,没有流动的痕迹。郑培漫步在走廊里,陪伴他的,只有手电筒的一道光束,还有他自己“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这里是六楼,郑培每次都习惯从上往下巡查,因为他觉得这样比较省力。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伸手将窗户打开,吹着风,看着繁星和点点灯光点缀的夜景,感觉很平静。不知怎么回事,他今晚觉得有点累。窗沿很宽大,郑培靠着窗框坐了上去,慢慢的,他回忆起了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个女孩有点眼熟,也许是在校园的什么地方见过。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出那么多的血呢?可是医生为什么又说她没事,这怎么可能?那个女孩的东西还摊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呢,也许可以从课本上知道她的名字和专业,明天确实应该早点回去,椅子上的那些血迹,应该很好清理。
郑培侧转身,顺便连两条腿也放到了窗沿上。窗外的风拂过他的脖颈,让他觉得那里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烫——当时那个女孩的脸就是靠在他的脖颈上的。
当时送她去医院的时候,郑培只是感觉到她的体重,很焦急的在赶路。可是当他真正的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对那个女孩的种种感觉却似雨后春笋一般,像小精灵一样偷偷的浮现出来:那是一种很香的味道,但并非是那种香皂或洗发水的味道,而是一种说不清的自然而又亲切的香味。不是停留在他的鼻子里,而是悠悠的向他的心里飘去了;还有她额前的刘海,细细长长,贴着他的脖颈,仿佛是不经意之间的拂过;还有她的体重,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孩,竟然也这么重,不过并不算是沉重,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量,恰好让他感觉到她的真实;还有后背的那种柔软的触感……
漆黑的环境中也许很难看出来,但滚烫的感觉让郑培意识到了自己的脸红。他很不自然的挪了挪身体,好让自己换个姿势靠着,不过拧扭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最后他只好作罢,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呆呆的靠着窗框,呆呆的想着……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书本就放在图书馆么?或者,我不忙的时候给她送到医院也行……想到这里,郑培傻傻的笑了。
“咕咚”,一个很闷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板上。这个声音一下子把郑培扯到了现实中,他都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是出于本能直起身,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现在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楼里的人早就都走完了,是什么东西发出了这样的一个声音呢?
郑培按着手电筒,在走廊里来回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花盆和门窗都保持着平时的模样,走廊的地板上也没有任何东西,难道是六楼的这家公司里面发出来的声响?
郑培用手电照着窗户往屋里看了看,桌子杂物都比较整齐,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可是从当时的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一个很重的东西摔到了地上,会是什么呢?
六楼只有这一家公司,郑培来来回回的看了两遍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心里有点纳闷,已经对那个声音具体的细节不是太确定了:到底是什么声音,从哪个方位传过来的,会不会不在六楼?
郑培想了想,拿着手电上了七楼,这种奇怪的事情,还是好好检查一下的比较好。
七楼有两家公司,还有一间房是个小仓库。郑培检查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四周黑漆漆的,除了郑培的手电筒,什么光亮都没有。
他突然感觉有点想上厕所。
七楼的厕所在两边靠近楼梯间的地方,男厕在靠近东边的楼梯间的位置。郑培一边走还一边竖着耳朵听动静,当他走到男厕的时候,四周还是静悄悄的,他想大概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也就不再多想了。
走进男厕之后,郑培还特意的四处检查了一下,也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他把手电放在窗台上,用光照着小便池,打了一个冷颤之后,郑培还在想,自己现在还真是大惊小怪,从前走那么远的夜路也没有吓成这样。
“哗——咚”虽然没有刚才的那一声响,但这次郑培听的很明白,是从外面传来的,好像是什么东西挂到了树,然后摔到了地上。
“有小偷!”郑培心里一紧,抄起手电就往外跑,裤子都没穿好。
从男厕这边的侧窗往下看,什么也没有,而且树上也没东西。郑培又赶紧跑到西边的侧窗,虽然看不清下面有什么东西,但是隐约能看到树枝还在晃动。
郑培从七楼飞奔下去,下楼的过程中又听到了“咚”的一声。等他下楼梯到了三楼时候,看到了西边的侧窗是开着的,他探身用手电照了照,地面上只能看到一些树叶。既然一楼二楼的侧窗上都有护栏,那么小偷肯定是从三楼的侧窗跳出去的。但是三楼有十米高,小偷难道会轻功?就这么直接跳下去了么?
郑培探身又往两边看了看,发现右边靠近窗户的位置有根排水管,小偷应该就是抓着排水管,踩着二楼窗户的护栏,一直下到合适的高度才跳下去的。
郑培转身快速下楼,跑到楼西窗户下边,这里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只看到地面的上有散落的树叶和小树枝,还有一些拖拽的痕迹,但这些痕迹也只是延续了一小截,到了水泥路面上就几乎难以分辨了。
郑培有点懊恼,他想追,但是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去,想找,又什么痕迹都找不到。
等等!郑培眼睛一亮,从水泥砖和泥地交界的小草堆里发现了一样东西,一闪一闪的反射着手电筒的光。郑培走过去把它捡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青绿色的小石头,只有黄豆那么大点,歪歪扭扭的样子像个蜗牛壳,并不是很好看,但雕琢的痕迹又很明显的表示它并不是自然形成的东西。
这个会是小偷留下来的么?郑培很郁闷,大楼进了小偷,而他只找到一个小石头。
跑回门卫室之后,郑培用力的摇着张老头。
“张叔!快醒醒啊!有小偷啊!”
“嗯?咋?有啥吃的?”张老头的神智好像不在家,愣愣的看着郑培。
“刚才楼里进了小偷了!”郑培又好气又好笑。
张老头呆呆的看着郑培,大概一分钟以后,才猛然间清醒过来,“啊呀!有小偷啊!抓到没有啊?”
“没有,让他给跑了!”郑培很丧气的回答。
“哦,那丢了什么东西啊?”张老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郑培想了想,回答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听到有声音的时候就追过去了,他偷了什么东西我也没看着。”
“哦,”张老头挠挠头,“那咱去看看丢啥了。”
郑培很惊讶这个张老头竟然如此的漠然,好像这件事完全和他没有关系。他看着张老头慢条斯理的穿上鞋,提了提裤子,用手梳了梳头发,然后把手上的汗水和发油在裤子上擦了擦。
郑培急的都开始原地跳脚了。
“哎,年轻人,不要急,你现在急也没用啦。”张老头把袖口往上勉了勉,这才如皇帝出宫一般的说了一句,“走,去看看!”
两个人楼上楼下的检查了一圈,却发现所有的门窗都完好无损,连一点刮撬的痕迹都没有。
张老头想了想,对郑培说:“这个事先别说,丢没丢东西明天就知道了。”
“这样好么?”郑培有点不安。
“哎呀你个傻小子,丢了东西那也是警察来抓,你跟着掺合什么呀!”张老头笑了笑,“你呀,明天就好好回去上学,问你就啥事都没有,出了什么问题我来说,知道不?”
郑培虽然心里很不踏实,可是他并没有反驳,其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哟,都三点半了,我得再睡会。”张老头鞋一脱又歪到了床上,“小郑啊,你六点半叫我,别过了点儿啊。”
“嗯。”郑培答应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愧疚和自责。张老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这傻小子。”
呼噜声再次响起,郑培心烦意乱。
他感觉自己很惭愧,经理对他那么好,结果他就捅了篓子,这让人家怎么看他,难道让人家说他年轻人靠不住吗?
也许自己不发呆就好了,也许自己勤快一点多转转就好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但愿经理不要开除他就好了。
郑培越想越不甘心,提着手电筒又进楼巡查,他很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能抓到小偷,所以这次巡查他格外仔细认真。但实际往往不遂人愿,经过了近一个小时的检查,郑培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在三楼西侧的侧窗沿上,郑培疲惫的靠在窗框上,他不断的回想着整个事情,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遗漏了。
突然他的大腿上轻轻的刺痛的一下,郑培掏了掏裤兜,发现口袋里只有那个难看的小石头,就在他纳闷这样的一个没刺没楞的东西怎么能刺疼他的时候,这个像是耳坠一样的东西让他的大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意识到他究竟遗漏了什么!
女厕所!
对,就是女厕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就只有女厕所没有去检查过,也许重要的线索就在女厕所。
可是,现在他有一个重大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进去过女厕,那里仿佛有什么禁律一般,里面什么样他看都没看过。
不进去也许就会漏掉什么重大线索,但是进去了,他就会变成一个流氓。郑培站在三楼的女厕所门口,在自己简单的逻辑中苦苦纠结,进还是不进!
终于,郑培还是选择了成为流氓而不是一个失职的保安。他打着手电筒扭扭捏捏的走进了三楼女厕,带着羞愧,也带着一丝好奇。
郑培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女厕里面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小便池,都是带着隔板的蹲位。在认真的搜索了半天之后,他很丧气的发现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郑培讪讪的从女厕里走出来,觉得自己这次的流氓当的一点也不值得。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也许是因为地方没有找对?第一次发出声音的地方是在六楼,也许线索应该在六楼的女厕。
可是这样一来,就又要进女厕!
适应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有了第一次就不在乎第二次了,尤其是在追求个人利益的时候,这种适应性很快就能消灭原则。
反正都是流氓了,为了破案,再当流氓又能如何?
郑培把手电筒的亮度调大,走进了六楼的女厕。
这次流氓没有白当,郑培在一个隔间的地上发现了另一个难看的小石头,只是这个小石头是紫红色的,这是漏掉的赃物吗?
这些答案郑培都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偷抱着他偷来的东西在这个蹲位待过,而且从女厕这个地方来判断,这个小偷还应该是个女的!
女贼吗?这个答案让郑培有点伤感,因为以郑培的生活经历,他对于女性的印象一直都是善良而又亲切的。虽然报纸或杂志上偶尔会有报道女性犯罪分子的文章,但他仍旧不愿意去相信女性会去偷东西。
还跑那么快!这一点让郑培的男性自尊心多少受到了一些打击,他觉得有点丢人。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这表示黑暗已经快要过去,光明快要来临,一切罪恶在阳光下都无所遁形,即使是进女厕这样的罪行,都让郑培觉得羞愧难忍。他很心虚,把难看的小石头都装进裤兜,拿着手电筒慌慌张张的往外走,生怕被别人看到。
就在走出女厕门口的一刹那,郑培突然感觉迎面冲来一股冷风,推的他往后一个趔趄,冰冷的窒息感紧紧的包裹着他的整个身体,如一只残暴的屠夫掐着一只小鸡,把他拎在半空里,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冬夜漆黑的山洞里马上要饿死的人,身体逐渐成为了一个空壳,无穷的寒意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汹涌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