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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辆马车在帐前停下,士兵一拥而上,小心翼翼的将车内一人抬下,然后抬进帐内,小心放在榻上,等候多时的军医立刻上前为其把脉。
尉迟惇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身体在微微颤抖,他面色发红,嘴唇发白,额头发烫,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相府司录崔子枢和几名将领在一旁坐立不安,看着军医把脉、看着医僮熬药,想帮忙却怕越帮越忙,丞相如今受了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要是病情恶化,那就不妙了。
丞相亲自领兵南下,要对付进攻宋平的敌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据守悬瓠的西阳王宇文温,极有可能逃出城,逃到南面的光州州治光城,尉迟惇试图在柴村歼灭这股敌军,结果竟然败了。
将近两万骑的兵力,围攻据守小村庄、兵力勉强过万的敌军,居然会败得伤筋动骨,崔子枢收到战报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让他担心的是,丞相因为落水着凉而病倒了。
那日傍晚,官军溃败,敌军骑兵追击尉迟惇,一直追到深夜,尉迟惇一行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意图北上过淮水入宋平,结果在淮水南岸浮桥守军营寨外遇袭。
混乱之中,随行的黄龙兵掩护尉迟惇直接骑马过河,结果尉迟惇坠入河中,浑身湿透,在继续骑马过河的时候被寒风一吹,当夜就病倒了。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尉迟惇额头发烫,烧得一个劲胡言乱语、神志不清,宋平城里没有什么好医生,守将不敢大意,赶紧派兵护送尉迟惇回悬瓠外大营。
至于柴村之战的那些溃兵,只能由其他将领来收拢,大概的伤亡情况现在已经有了:至少八千人伤亡。
伤亡几乎过半,这一仗败得很惨,但对于大营内诸将来说,丞相的病情更加让人牵挂,因为丞相不但受了风寒,还因为坠河而呛了许多水,如果不走运的话,会得痨病。
痨病即是后来所称肺痨,即现代的肺结核一类病症,在这个时代的名称是痨病或肺劳,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绝症,患者染病之后会不停咳嗽,身体日渐消瘦,最后咳血而死。
尉迟惇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坠河,被冰冷的河水那么一激,后来被人救起,浑身湿漉漉又被寒风那么一吹,只得风寒倒是轻的,若得了痨病,那就完蛋了。
崔子枢作为尉迟惇的心腹,知道尉迟家族的一些内幕,本来蜀王世子之位,按理该是胙国公尉迟顺的,但故蜀王多方考虑,还是立四郎尉迟惇为世子。
这一决定,引起了诸多非议,但尉迟惇替故蜀王在外带兵多年,威望是有的,勉强压得住各方质疑,所以继蜀王位以来,丞相府的权力算是平稳交接。
然而表面上风平浪静,不代表暗地里没有暗潮涌动,胙国公尉迟顺在家族中的声望也很高,支持者不少,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就明显偏向他。
尉迟惇若在,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即便有意见,也只能当面发发牢骚,要求多分一些权给尉迟顺,如果尉迟惇有个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
崔子枢知道,一旦尉迟惇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蜀王位,蜀太妃王氏是绝不会让尉迟顺去坐的,即便这是最顺理成章、对尉迟氏最好的选择,蜀太妃也不会同意。
蜀太妃必然会让尉迟惇之子继位,给尉迟顺一个清贵的高位,美其名曰‘辅佐侄子’,而把实权给尉迟佑耆,甚至让尉迟佑耆来继位,这种做法,只会激化矛盾。
这种不理智的选择,以崔子枢对王氏的了解,知道这位极其偏心的蜀太妃很大几率会做出来。
到那个时候,尉迟家族必然发生内讧,如同当年尔朱家族一样,当说一不二的尔朱荣死了,诸尔朱氏只会内讧,为外人所趁,一切都完了。
看着神志不清的尉迟惇,崔子枢心急如焚,此次年幼的新君御驾亲征,为防不测有太医随行,而随军军医的医术也十分了得,所以崔子枢把希望都寄托在军医的身上。
结束把脉的军医,从提篮里拿出一根细棒,似乎是玻璃材质,然后将尉迟惇盖着的被褥掀开,又去解其衣裳。
崔子枢觉得此举莫名其妙,想问又怕打扰对方,只能和其他将领交换了一下眼神,耐着性子继续旁观,只见军医将那细棒放入尉迟惇腋下夹住,又掏出个怀表看了看。
怀表,黄州西阳出产的小玩意,可以拿来看时间,崔子枢见过,不觉得这东西有何实用意义,一般的平民用不上,也用不起,士族、寒族、权贵们用得起,却没什么用,还容易坏。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看了看时间,然后将夹在尉迟惇腋下的细棒拿起,对着光看了看,让医僮将这细棒收好,然后又从提篮里拿出一个杯状物。
军医将尉迟惇的衣襟解开,让胸膛袒露,然后将杯状物放上去,一头贴着胸膛,他自己则侧着耳朵贴在另一头,似乎是在听什么。
折腾了一会,军医收拾好器具,让医僮拿来用冰水浸过的纱布,放在尉迟惇额头上,他则向守在一旁的崔子枢等人走来。
“如何?丞相的病情如何?”
“丞相受了风寒,下官已经配制草药,命人煎熬,丞相服下之后,病情当会好转。”
“那那...”
崔子枢忽然结巴起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本不该在卑微的军医面前如此,只是他害怕问出的问题,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不由得期期艾艾。
当医生的,当然要通晓人情世故,军医知道这位大官还有几位将军想问什么,不等对方问出口便主动说了:“上官请放心,丞相只是受了风寒,目前并未染上痨病。”
你要立字据保证!
崔子枢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口,听得军医说丞相没有染上痨病,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虽然风寒闹大了一样要人命,但两害取其轻,痨病可千万不能染上。
面对几名将军的目光,军医面色平静的解释了一下:“下官用听诊器听过,丞相的呼吸声并无异常,若染上痨病,其呼吸声应该是如破风排...”
黄州西阳,不但出产布帛、书籍、玻璃制品、香皂、白瓷等热销货物,还出产特殊的行医用品,什么体温计、单耳听诊器、人体骨骼图及模型,人体内脏分布图及模型等医学用品,真是五花八门。
而基于某种原因,黄州医者对于人体的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还印制了许多医书,汇总各类诊断、治病心得,其中就包括痨病的初期症状归纳、初步诊断方法,这让天下各地的医者激动不已。
崔子枢听着军医在那里长篇大论,说如何诊断患者有无痨病,只觉得耳边有苍蝇在飞,心中颇为烦躁,不过他是听出来了,丞相至少目前没有染上痨病。
落水导致呛水,然后又着凉,这样折腾很容易染上痨病,但病情因人而异,不是每个人落水、呛水后着凉,就会染上痨病。
丞相领兵多年,身体健康,想来能挺过去,但如果风寒恶化,也有可能引发痨病。
军医啰啰嗦嗦,确实有些烦人,但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崔子枢和几位将领反倒放心些许,此时见着尉迟惇睁开眼睛,似乎神志清醒了些,他们赶紧来到榻边。
“丞相!!”
“这....这是...你们...寡人回到大营了?”
“丞相!还请安心养病,无需操劳军务。”
见着尉迟惇能说话,崔子枢很激动,他担心说话太多消耗精力,便想先告退,结果被尉迟惇一把抓住手。
“息州如何了?”
“丞相请安心养病,息州那边,下官/末将等自当安排妥当。”
尉迟惇一把扯掉敷在额头上的纱布,挣扎着要起身,一名将领赶紧上来扶,尉迟惇勉强坐起身,看着面前众人,随即眼露出寒光。
“安排?尔等好...好大胆,为何安排撤军!!”
“丞相,如今战事...”
“住口!咳咳咳...”尉迟惇剧烈的咳嗽起来,不顾崔子枢的劝解,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不,绝不!绝不能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