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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乾符二年,贼寇四起,民生凋敝。
黄河之水浩浩荡荡,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横亘无际,从砀山县的午沟村畔流过,转而东流入海。整个午沟村没有几处像样的院落,随眼看去便是土墙残瓦。
腊月寒冬里,一日冷过一日。这一日夜里刮了半天北风后,便下起雪来。第二日雪下得更大,银絮漫天飘扬,四下里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黄河上也结了冰。穷苦百姓家平日里还能打猎捕鱼,好贴补些家用。这样的天气,只怕是连果腹也难。
刘老夫子在这午沟村已经居住了多年,他见到这满天纷飞的大雪,古板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喜意。刘老夫子捻着胡须,吟道:“天欲兆丰年,须教趁腊前;南枝初破萼,风味浑如昨。快与泻银瓶,寒醅醉易醒。”
他只盼这瑞雪是个吉祥的兆头,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家中雇下的两名长工不再偷懒耍滑,祖上传下的几亩薄地能有个好收成。若不然,家里这点存粮恐是挨不到明年冬天。
刘老夫子姓刘名崇,乃是本地一乡绅。若不是这几年兵荒马乱,生活捉襟见肘,他平日里倒也喜欢多行善事。刘崇膝下有一儿,如今已经十二岁,却不甚得他欢喜。刘崇嫌此儿过于憨直,将来难以继承家业,于他取名一个“驽”字。
驽,劣马之义。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这是出自荀子《劝学》中的名句,意为千里马一跳也不过十步远,劣马走十天也能到达千里之外的地方。刘崇借此希望此儿能够多读诗书,增长学问,一改娘胎里带出来的呆滞习气。
除了刘驽之外,刘崇另收有一学生,名叫朱旬,乃是本村富户朱家的长子。朱员外家里虽是钱财广有,祖上却没有出过读书人,因此将朱旬送到刘崇膝下,只盼能陶冶些书香情操。这朱旬在刘崇门下治学已有十余年,为人聪明伶俐,敏思而机警,不仅诗书烂熟于胸,其德行也颇得刘崇看重。
刘崇每每看着自己不成材的儿子,再与一旁温文尔雅的朱旬相比较,不免哀声叹气。眼前雪景曼妙,刘崇心中诗意正浓,便让浑家傅氏治了几样小菜,以便助兴赏雪。刘崇招呼着学生朱旬一起坐下,又向自己儿子刘驽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刘驽见状便拣在桌子下首,默默地整衣坐下。
刘崇对儿子这种打断棍子都哼不出一声屁的性格很是懊恼,若是在平日里不免出口责骂。只是今日他心情颇好,兼之有意要考考两名孩童平日里所学,便道:“眼前这大雪下得甚紧,你二人以此为题,各自赋诗一首给老夫听听。旬儿,你先来!”
朱旬不紧不慢,望着眼前雪景,沉吟片刻后道:“瑞雪满京都,宫殿尽银阙。常对素遥望,是江梅时节。”整篇词章华丽曼妙,连刘崇也自叹弗如。想来若是太平时节,此儿定能科举及第,将来做个大官儿衣锦还乡也并非难事。
朱旬吟诗时,刘崇间或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自己不成气的儿子刘驽,却见这孩子不仅自己学问做得差,还少了学习之意。朱旬的诗做得这般好,刘驽却在旁边一直发呆,估计朱旬的这些好词句,他却是一句也未往心里去。刘崇心中微愠,却又不愿就此发作,便拍醒刘驽,让他也学着朱旬的样子作一首诗来。
刘驽低着头想了许久,之后抬起头来,满面羞惭,道:“爹爹,我看着这雪下得如此大,天寒地冻的。穷人们衣不蔽体,不仅要忍受寒冷,吃食也没了着落。我们几个在这坐着赏雪作乐,还不如把这几碟小菜给长工们家里送去分食了呢。”
刘崇听后老大不高兴,只道儿子在为自己作不出诗找理由,责备道:“穷苦百姓的吃穿衣食,那是天子家的事情,却不是我们能管的。你只要做好学问,那便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刘崇越说越生气,朱旬见状笑着劝道:“驽弟也并非什么都不学,他将太史公的《史记》就学得很好,尤其喜欢读其中的游侠列传。”
刘崇听后一拍桌子怒道:“刘驽,我曾跟你说过多少次。作好诗文才是正统,你去学那些劳什子有甚么用?游侠游侠,那都是些亡命之徒,都喜欢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不是什么好人,你学甚么不好,非要学那些人?”
一旁的浑家傅氏正坐着缝衣,这时见丈夫将儿子训得面红耳赤,便想着甚么法能劝开刘崇。恰好透过门口,遥见远处有一人影挑着担儿缓缓而去,好似是个卖油郎。傅氏道:“这天寒地冻的,家里也没什么菜。驽儿你出去看看那走的是不是个卖油郎,你去剁一斤板鸭,再沽两斤酒,给你爹爹助兴赏雪来。”
傅氏的意思是想支开儿子,借着刘驽离开这当儿,丈夫应该也消了气。话说这唐时的买油郞,不仅卖油,也捎带着卖些卤菜和黄酒,如此一趟走下来便能赚得多些。
傅氏这么一说,三人便不约而同地往屋外望去。那卖油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浑身上上下下落满了白雪。扁担的两头是两口大缸,应是装了油、酒还有卤食。眼前风雪满天,这卖油郎却能举重若轻,在雪地中大步独行,实在是不易。
朱旬道:“这等寒冷天气,此人还出来做买卖,着实是不易。看他在雪地里走,步伐竟然还如此稳健,多半是个练家子。”于是便对刘驽笑道:“驽弟,你要是想学大侠,眼前正好有个高手,不妨向他学一学!”朱旬的话里含着暗讽,意思是刘驽如果想当大侠,那么这个受苦受冻的卖油郎便是他的榜样。
刘驽不答,取下墙上的酒葫芦便往屋外奔去。他方才十二岁,个头不高,却跑得飞快。午沟村的乡民多不富裕,眼下又天寒地冻的,那卖油郎估计是在本村并未做成买卖,因此径直往黄河岸边走去,看样子是在去邻村的路上。
刘驽怕追他不上,心中着了急,于是发力追赶。然而前方的卖油郎虽是担着重物,也未发足奔跑,却是走得好快,晃眼间已在十余丈外,此等轻功着实罕见。即便刘崇、朱旬和傅氏等人不会武功,也是看得心中讶异不已。
刘驽急切间一个不慎,让雪下的一块石头绊倒,在雪中跌了个跟头。他眼见再也追不上卖油郎,扬声大叫道:“大侠,别走!”此时他心中仍记着朱旬跟他关于大侠的调侃,一出口竟不自觉地将卖油郎喊成了大侠。
买油郞听到声音后,回头与刘驽对望了一眼,眼神中露出些微诧异,道:“孩子,今天我这买卖不做了。天这么冷的,你赶紧回家去吧。”边说眼光边向刘家的大门扫来,将屋内的一干人等尽数落入眼内。说完后他脚下再不停留,不一刻已是走得远远地,让刘驽再也追赶不上。
刘崇等人在屋内也遥遥地大致听清了这卖油郎的话,刘崇皱着眉头道:“这卖油郎好不懂事,难得有单生意,他却不做。像他这般做买卖,只怕是早晚要赔。”傅氏听后应道:“老爷,人都是有脾气的,或许他是今天被这大雪扰得不开心了呢。”
朱旬笑道:“师母这般说也有道理,不过像我师父这等雅人见了大雪,那是只会高兴,绝不会这般丧气的。”刘崇听了朱旬的话后大感满意,脸上平添了几分得意。
三人正说话间,刘驽已经沮丧地返回。傅氏放下手中的针线,为儿子拂去满身的雪。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过了一会儿,风又变了向,竟卷着雪往屋子里倒灌进来。
傅氏见状再也顾不上丈夫赏雪的雅兴,赶紧闭上门,正要落下门闩。这时呲的一声,一柄雪亮的刀子趁着门缝插了进来,有声音道:“开门!”听声音是个大汉,旁边还有其他人稀稀落落的嬉笑声音,听起来应是有数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