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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又一个黄昏,似火晚霞渐渐消逝,湛蓝如镜的长空下暮色掩映,皇城右掖门和左掖门外车水马龙,下值回家的高官重臣乘车汇集到宣德门前的御街,行途中渐渐分散进大街小巷之中。
此时禁中宣佑门尚未关闭,王朴一身紫袍玉带,头戴黑色硬脚幞头,倒背双手于门口面向门内的金祥殿伫立。良久,一阵脚步声传来,范质、王溥、魏仁浦、韩通、袁彦五人到了,一齐停步拱手。
王朴瘦长的侧脸拉得老长,双唇抿起,嘴角下垂,双目闭合间寒光乍现,满是狠厉之色,眼见几人行礼不作理会,站得如木雕般一动不动。
“文伯!此事属实?”范质歪着头斜视了王朴一眼,感觉到他要吃人一样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心冀冀地问道。
王朴回过头淡淡扫了几人一眼,一甩袍袖道:“走吧!”
“我道章元贞为什么一定要离京,他是看出来了啊……可恨!竖子竟不与我等同气连枝……”范质气呼呼地一跺脚,再抬起头时满脸悲怆之色。
魏仁浦一拍额头,满是痛心疾首,听范质这么抱怨,忍不住哼一声,没好气道:“那时他要说与你知道,只怕他自己就先没命了……那小子贼精得很呢,可说起来也还算厚道!唉……”
“究意是怎么回事?几位相公……发生什么事了吗?”韩通和袁彦一头雾水,两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王溥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匆多言,等会儿就知道了!”
王朴在前脚步飞快,进了宣佑门,到金祥殿前广场外向东转,沿皇城墙内那一排长长的走廊转到蓄恩殿北侧,这儿有一排的杂院,放置宫内朝会等大事时需要用到的一些杂物。此时大院外站满了披甲挎刀的禁军士卒,马仁禹躬身肃立在门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吉石可以进来!”王朴冷冷看了马仁禹一眼,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随之大步上了院前台阶。
后面范质几人神色怪异地也看了马仁禹一眼,跟着鱼贯而入,进了中间大院,到了中堂外,就见一面宽大的屏风前摆放着条案,小皇帝依在太后身旁,侧前站着杨思诚、董光买、李尚宫等几名高级内侍和宫人。
“臣等拜见太后!拜见陛下!”六名重臣齐齐见礼,马仁禹脸色阴睛不定地跟在后面,小心观察着王朴的脸色。
一见众臣施礼,小皇帝马上来了精神,端正地坐直身子,小手一抬,抿嘴忍笑带着稚声道:“诸卿平身!赐坐!”
“谢过陛下!”六人分列两边而坐,王朴板着脸挥手道:“带上来!”
守卫在堂外的殿直高喝一声,远远传到中庭门口,外面守卫又传到前院,百余名甲士押着三名衣衫染血的人进来,竟然是内殿东西班都校马全义、内侍少监赵建良,最后竟是一名二三十岁的女史宫人。
“马吉石!你是内殿直都知,你来审讯!”王朴端坐着,目光冰冷地逼视着马仁禹,语气不容反对。
“是!太后、陛下和几位相公当面,事关先帝病因,臣不敢不谨慎仔细!”马仁禹面向几人一一拱手,又道:“经过臣几这些天审讯,事事渐渐水落石出。早在显德四年,先帝起初是感染风寒,用药太医院与尚食局司药、典药皆有记录,然而,那次先帝用药后竟然咳出血来,太医皆觉疑惑,劝先帝免用药,黄昏时外出骑马活动筋骨,再以热水沐后大睡,事后果然病愈。
显德五年,先帝患病三次,一次比一次奇怪难治,每次服药皆有咳血症状。到今年春北伐前夕,病情越发严重,幸好文柏相公举荐梁著入宫医治,病情得以缓解,事后虽顺利北伐,但依然晚了,因为毒入脏腑,而用毒之人据说是一个胡僧,这事曹掌饰最清楚。”
范质事前听王朴简要说了一些,这时忍不住问道:“这个胡僧从何而来,为何要行此毒手?”
“曹掌饰!你说呢?”马仁禹缓步走向被士兵按跪在地的那名宫人,厉声喝道。
“先帝灭佛,各地拆除寺院无数,可怜那等上辈远自西域而来的僧侣竟连个立身之地也无,天下战乱又回不了故国,有人想要那人死又有什么奇怪,更何况奴也不是中土人氏,不过是里外跑腿,每日在那人早起濑口的青盐中加上一滴极乐琼露,这样他每天上朝可精神多了,你们现在才发现,太迟了!哈哈哈……”曹掌饰自知必死,坦然自若地狂笑起来。
就算是后来入宫的太后这时也听明白了,哆嗦着嘴,声间颤抖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还有呢?那胡僧是怎么入宫,又是怎么走掉的?”马仁禹已经事先知道了,这时走过场显得很淡定。
“蠢话!没有贵人引荐,赵少监怎会认识一个胡僧?连马全义这样的内庭侍卫将领也愿意跟人家跑腿,人家早就抓住了殿前司,可比你们聪明多了!”曹掌饰桀桀地阴鸷怪笑,基本上道明了。
赵建良匍伏在地,吓得脸色苍白地大叫道:“饶命啊!奴开始并不知他们的阴行卑劣,事后知道已经回不了头,不得不替其掩饰啊!都是赵元朗家那个幕僚害了奴婢,他叫赵普!”
“带下去!将这两个贱奴碎尸万段!马全义!赐他鸠酒!”王朴怒发冲冠,瞠目怒喝一声,又道:“马吉石!你知道如何将功赎罪么?”
“如此惨祸,竟发生在宫掖,哀家实未料到,不看也罢!几位卿家共商处置,杨思诚监刑,事后回报!”太后脸色苍白,颤抖着起身,牵着皇帝逃也似的回宫去了。
剩下满院子的侍卫内外把守,六名重臣面面相觑,满脸惊骇之色,然而这一切都是过去之事。不多时,内侍赵建良和宫人曹掌饰的舌头被士兵献了上来,王朴挥了挥手,两名士兵退去,杨思诚自屏风后缓步而出,手中红漆托盘内放着一只雕纹华丽的金漆酒壶和一只半方半圆的单耳金樽,缓步到马全义身前跪坐,低头双手献上。
堂上瞬间寂静得落针可闻,马全义抖抖索索地伸手提着酒壶斟上一樽酒,酒是清酒,色泽透明,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但谁都知道,那是鸠鸟的羽毛用清酒浸泡,产生某种化学反应,含有剧毒却不会改变酒的本色。
马全义一脸似笑非笑,嘴角含着一抹如讥似讽之色深深看了马仁禹一眼,举樽一饮而尽。马仁禹心里一突,但很快又松了一口气,正暗暗庆幸逃过一劫,却听王朴道:“吉石!轮到你了!”
“不……不不不!末将侍奉先帝忠心耿耿,没有忤逆之举。若非末将管束甚严,马全义早就闹出大祸,末将是有功的啊!”马仁禹一听大为恐惧,急忙辩解道。
王朴沉着的脸色渐渐缓和,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语气平静地说道:“某岂能不知,可你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内殿直没有你的命令,谁也调不动。只有你去了,他们才能忠心听命于官家,所以,你不能再存于世。放心吧!我等会给你一个忠谥,保证厚葬!”
夜幕低垂,六名重臣在内侍监令杨思诚的陪同下出了东华门,耳听身后又响起城门关闭的声音,范质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握着袍袖抹了一把老泪,悲叹道:“亢龙有悔,蒺藜生庭,徒奈何哉!”
王朴叹道:“昨日之事,多说于事无益,如今一方是或跃在渊,按剑四顾;一方是履霜冰至,试图扭转局势,我等何以自处?”
“要不……去我府上小酌几杯?”范质眨巴眼,回过头扫视,见众人默然点头,便一起走向对面皇城街边停着的几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