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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街边停了一辆平板车,那上头搁了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看起来是个糖炒栗子摊。陈池盯在那个方向,心里恍惚想到,今年的糖炒栗子原来已经上市开卖了。
许霜降越吃越叼嘴,不像刚毕业回国那阵好打发,糖炒栗子要细细寻觅好品种,不然她好一顿嘀咕,她说她有松鼠的爱好,他却没有松鼠的鉴别力。
“到底是不是因为第三者?”父亲的声音在旁边追问。
第三者?陆晴?林虞?
陈池的脑中,闪过陆晴叫他陈哥的样子,闪过林虞想和他握手的样子,闪过许霜降隔着床和他吵架的样子,像万花筒似地转,最后定格成她安安静静伏在离婚柜台签字的模样。
“……没有。”他喉咙抽紧道。
“那又是为什么?”陈松平锁着眉心瞅了瞅儿子,见他沉默地望着前方,缓声道,“和自己爸爸,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是我的错。”陈池的目光越过那糖炒栗子摊,停在半虚空,半晌才发出声音,“家里的事几乎都是霜霜在照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没有给她好好讲道理,我也没有……给她过上好生活。”
陈池终究不习惯向父亲提起自己的情感事,顿了片刻后吸口气,提振起情绪:“爸,我打算买房了。”
“好啊,”陈松平一听,心里也欢喜,不由关切道,“首付缺钱吗?我和你妈存了一笔钱,就想着你需要的时候拿给你。”
“你们从退休金里挤出来的,节省下来这么一点,给我也是乱用就没了,还是你们自己花吧。”陈池见父亲高兴,牵起唇建议,“你们不要想着我,等妈身体恢复了,你们也学学别人退休老夫妻,你带妈妈到各地旅游去。”
陈松平难得地笑出声,竟然给儿子坦诚道:“你妈这个人,走哪不出三分钟,就能和陌生人摆龙门阵,和她出去看不着什么好景致,她就喜欢往人堆里去。”
陈池讶然,瞟了瞟父亲,忍俊不住:“妈是这样的。”他看着父亲温温淡淡地说着母亲,没来由地居然羡起了自己的爸妈。
几十年风雨同舟,他的父母做到了。他也想,但做不到了。
“爸,等我买了房,你们跟我去住吧。”
陈松平的嘴角纹里都漾起了笑容:“再说吧,我们老了,看看可以,换个地方长住可能不行。”
陈池沉吟着,犹豫道:“也许我就在这里买房,离你们近点?你说呢?”
“你要辞职不做了?”陈松平极意外。
“不是,”陈池黯然摇头,他离婚了,买房子不用考虑许霜降的因素,地点就无所谓了,“买了先放着,以后你们年纪再大点,我总要经常回来。”
“我和你妈妈不用你老挂在心上,我们两个挺好的,你工作在外面,房子要买来能现住,租着别人的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也别想这么多以后,我们老了你如果回来看我们,自然住家里,我们的房子本来就要传给你的,你在这里另外买套不住的房干什么?”
陈家的房以后是给陈池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陈松平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在陈池面前说过,他一向叫陈池去拼去闯。社区里以前有户老同事家闹架,儿子想让父母早点把房本的名字改成他的,父母半伤心半迁就,邻居们议论纷纷,背地里劝父母不能改,改了房子就成儿子的,到时候儿子有名目把他们赶出去租房子。陈松平曾不咸不淡地在陈池面前亲口点评道,惦念父辈那一点薄资的男儿,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
可是,这时陈松平突然像别人家溺爱孩子的父亲,温情无限地提前许诺。陈池愕然地盯着父亲平淡中慈和的眉目,老半天才适应过来,他默默地将那股莫名涌上喉咙的软涩咽下去,展颜道:“那你们跟我去住。”
“再说再说。”陈松平仍是那句话。他瞧着陈池殷切渴盼的表情,笑一笑说道:“以后我和你妈只剩一个的时候,总是要跟你的。”
“爸,”陈池一愣,当即不满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生死之事,人人避不过,有什么好忌讳的?”陈松平豁达道。
栏杆外,一阵风来,卷起了父子俩的衣角。
“爸爸这辈子,也没有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很多日子。你奶奶过世早,你爷爷和你大伯住,爸爸十六岁就离开家了,后来正巧有个机会,单位送我去上海进修,进修完了就派驻在那边。”
陈池惊讶地望向父亲,他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讲过这段往事。
“那时候我和你妈妈才认识没多久。”陈松平望着天边,眼角细纹都似乎柔和地舒展了,声音悠缓:“后来我想,你妈妈怎么办呢?你妈妈随我调动是很困难的,我就打了申请,换到了她的单位。”
“山里的厂,一开始是妈的单位?”
陈池从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竟然有年轻的爱情。他从小,能记得的就是父亲板着脸指着墙角叫他站过去,妈妈在爸爸背后抽隙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先服帖下来。这种印象深刻得贯穿了他整个童年记忆,让他一时调适不了,他默不作声地瞅瞅父亲,想从父亲清癯的面容里找出那遥远的荡气回肠。
“爸爸这辈子,算下来,和你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这在当时是没有想到的。”陈松平的叙述始终从容,似乎多少年都这样波澜不惊地经过了,“这其实也正常。一个人,除了从出生到成年的这段时间和父母在一起,组建家庭后,就和另一半在一起。”
“人,相伴最久的,不是父母,不是孩子,是自己找的另一半。”陈松平侧转头,温和地注视着陈池。
陈池回望着父亲,怔忡想问,另一半走了会怎么样,却问不出来。
“霜霜这个媳妇,我很中意,”陈松平轻叹了一口气,“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想这个姑娘性格肯定不差,后来果然觉得她为人细腻,心地单纯,配你很好。你妈也喜欢霜霜,我们到你那里住过半年,你妈回来说,这样的媳妇,就是一直住在一起,也能和睦的。”
陈池垂着眸,掩去眼中那抹涩楚。
“本来我想和你妈去她家瞧瞧她,劝劝你们,但我看你不想我们父母掺和,你妈现在又动手术了。”陈松平又是一叹,“过日子始终是你在过,夫妻相处更是只有自己才知其味。”
“陈池,你第一次成家时,爸爸妈妈总想给你掌眼,以后……你自己想想清楚,爸爸妈妈就不发表意见了,但我们希望你好,不误人也不误己。”
“……嗯。”
秋风融在一街的金黄阳光里,裹上栏杆,却裹不过来那街边的糖炒栗子香。陈池挑眸望去,他曾哀叹年年秋天里要记得一件事,必须给她买一回糖炒栗子,她曾哀叹年年秋天里吃了他的糖炒栗子,就要记得给家里的床铺与他的衣服换季。
却原来他们的年年,只得这几年。
黄昏,晚饭送到病房。
“这个鱼大,我吃不了这许多,你和池儿分了吧。”
“你吃,医院的饭菜陈池吃不惯,点把东西也吃不饱,待会儿我和他到外面吃,你把汤喝了,鱼也吃,能吃多少是多少,小心刺。”他的父亲絮絮叮嘱不停,想了想,拿了一双筷子把鱼夹出来,“你一只手吃饭,还是我给你挑刺。”
陈池看着母亲坐在床上,父亲坐在床沿,围着床边柜上的几小碗饭菜,窸窸窣窣地用饭。父亲认真地挑鱼刺,他的动作不是很灵巧,肯定也已比不上他在许家熏陶过的技巧,但却非常细致,慢慢捋下一筷子鱼肉,反复再瞧一遍才放进母亲的米饭上面。
陈池帮不上忙,坐在床尾看着看着,神思有些飘散。许霜降总体上生病少,有就是感冒,在家里吃药养养就能好。他故意谑过她是个壮犊子,小时候底子打得好。今年春天她病了一场,迁延许久,起初他正好出差,她一个人拖着病体往返医院输液,身边无人照顾。他回来,她避去了娘家,后来他去接回来,她也只是每天静静地睡,吃着他下班带回来的外卖,好吃不好吃都不发表意见,就这样渐渐好了。她从来没有向他描绘过病情,也没有向他讲述过高烧那几天怎么吃怎么过的。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