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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湛到寝殿的时候,宋弥尔正靠在淑节的肩上说话。
往日里贴身伺候着宋弥尔的侍女一个都不在,只有乏雪和醉竹站在外面,门虚掩着,依稀可听见门内低语声,但说些什么却不太听得清。
乏雪与醉竹见了沈湛便忙着要拜下,沈湛摆了摆手,甚至拿起竖了根手指在嘴前比了比,自己轻轻推门就要进去。
陛下这是给主子一个惊喜么?!
反应过来的醉竹和乏雪不禁脸上一红,两人把头埋得低低的,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退到了一边。
沈湛进了门,站在花厅的垂帘处,里面的人还没有发现他,只有宋弥尔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
“淑节姨母,我真不知我到这宫里来究竟是为什么,进宫以前,我想的是不管怎样,进宫后我有母后、有姨母、有小时候一起捉弄宫人的殿下哥哥,偶尔还会有长公主来宫里看我。可是现在呢,母后还是母后,姨母还是姨母,可是殿下变成了陛下,儿时的情谊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入宫这么久,长公主也不曾来看我,姨母你看,儿时的事真的做不得数的。”
淑节摸了摸宋弥尔披散着的一头乌鸦鸦秀发,半响才说,“陛下也有他的苦衷。。。”
宋弥尔“刷”地一下直起身子,“我知道他有苦衷,难道他有苦衷就任由我被人陷害吗?!我的侍女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是大历朝的天子,他看不出来?他看出来了却仍然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了我的脸!”宋弥尔顿了顿,脸上的神情从愤怒转为了几分迷茫和几分苦痛,“姨母,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皇室的人就真的只有算计吗?就真的冷心冷清吗?在他们心里,天下皇权就真的比身边的人还要重要吗?为了这权力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吗?”
站在东珠和红宝密密麻麻串成的珠帘和鸳鸯绮后头隐去了身形的沈湛,听到宋弥尔说他任由她被人陷害,眉间闪过一丝不忍,正要提步进去,又听到宋弥尔说他在众人面前没有给她脸,深邃轮廓的脸上瞬间青白一片怒气交加,转身就要走,却又想到小六陆训早上跑到他书房,拉着伯尹又急又跳地说皇后过得如何不好,连带着皇后底下的宫人也敢给皇后甩脸色,说他都看不过去了。。。。虽说是拉着伯尹在说话,但当时那书房里,就自己、小六和伯尹三人,跟伯尹说话,不就是跟自己说的吗?沈湛便想着,那么小的一个宋弥尔,如今被禁了足,在宣德宫里定是不快乐,连母后也派人旁敲侧击了好几次,自己原本也有几分愧疚。想到这里,本来正欲提步的沈湛,又驻了足。
这边沈湛思绪纷乱,一时之间想了许多,那边宋弥尔的话不过刚落音不久,于是沈湛又听到宋弥尔带着痛苦和迷茫的声音说她的担忧,待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早已是忍不住了,他的梓潼还有精力心神来指责自己,而不是反省自己到底哪里有错,很好,看来过得还是不错。
沈湛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常服的广袖扫过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里头的二人听到动静身子一僵,宋弥尔还未有所反应,淑节已经追了出来。
“陛下!”淑节追到花厅中央,一看是沈湛的身影,顿时加快了脚步,低低地朝沈湛哈了一声。
沈湛听到淑节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又提步想往外头走。
就顿了顿身的当口,淑节已经走到了沈湛的身侧朝他一福,“陛下。”
沈湛见淑节向他福身,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姨母,您这是何必呢?”
淑节朝他温婉地笑了笑,笑容中带了几分自嘲,“我哪能算陛下什么姨母,不过是托太后娘娘洪福,在这宫里了却残身罢了。”
沈湛一听这话,立马神色一凛,转过身来扶了扶淑节的手臂,正色道,“姨母,这话早十几二十年前,母后便不许您提了,朕也叫了您二十年的姨母了,在这后宫里,谁敢不敬您三分,姨母如今可是又为何如此?”
淑节细细瞧了沈湛关心的神色,心下一宽,当即也就抿着唇笑了笑,转而又皱着眉长长的叹了口气,眼风朝站在珠帘边上愣愣看着自己二人的宋弥尔扫了一扫,“并没有什么,我只是看着弥儿这般样子,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心里难受。。。”
沈湛听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底一叹,也顺着淑节的眼光朝宋弥尔看了去。
淑节见二人互相望着,便又无声地朝两人福了福,出了花厅穿过外堂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外头站着的乏雪与醉竹见有人出来了,以为是沈湛,忙抬起头笑着要朝他见礼,不曾想却是淑节,当即呆了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白,就要朝淑节跪下。
淑节手疾眼快扶住了她俩,转身就将她俩往庑廊处带,找了个看得见厢房外头动静,厢房里头人却听不见她们动静的地方,双手一撒,眉眼瞬间沉了下去,“好了,你们现在可以跪了!”
乏雪与醉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刚交换了个神色,便听得淑节抱臂一哼,二人立马咬了咬唇,“刷”地一声跪下了。
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见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却是清和带着朱律等人赶了过来。
只见她们脚底生风,穿过影壁走上庑廊,走得飞快,淑节见她们脚下步子虽快,但裙边不曾掀动一片,头上的珠花也不曾颤动半分,不觉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而又将脸一板,挑了眉定定地看着她们从远处走来。
清和等人走得急,眼都盯着脚边近处,等到了淑节不远处,方才发现淑节正面色不善地在那儿等着她们,倶是心头一震,初空甚至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又见乏雪醉竹在边上跪着,厢房门紧紧关着,几人转头一想,便也猜到了几分,不由得脸上讪讪,小步挪到淑节面前,讪笑道,“淑节嬷嬷”
“知道来了?”淑节似笑非笑地看着清和几人,朝乏雪醉竹二人处抬了抬下巴,“她俩跪着,是因着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让她俩好好想想,她们的主子究竟是陛下呢,还是皇后娘娘,又或者不是陛下,不是娘娘,连太后娘娘也不是。你们嘛,我就不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了。”
不愧是在后宫待了几十年的人呢,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好像在在场的几人身上戳了几个血窟窿!乏雪醉竹吓得脸都白了一圈,清和几人也身形一顿,干涔涔地朝着淑节跪了下来。
若是换了一个人说她们有卖主、背主的嫌疑,哪怕是她们的教养嬷嬷或者曾经尚仪局的宫正,恐怕清和她们不动,乏雪她们也要冲上前去气势汹汹地理论几句,可谁叫说这话的人是淑节嬷嬷呢?连陛下小的时候都被她打过,如今她还肯这般和善地让自己跪下,已经是自个儿修得的福气了!更何况今儿这事本就是自己的不对,于是几人只有乖乖地跪了,听候淑节的训示。
暂不说淑节这边如何处置那几个丫头,且说沈湛与宋弥尔这边,淑节一走,宋弥尔便“刷”地一下,将那珠帘往两边一摔,提裙走到沈湛面前,仰起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待沈湛反应过来,转过身就朝自己的架子床走去,气呼呼地坐在了床边上。
先头听见宋弥尔说自己冷血无情,沈湛早就攒了一把火在心头,淑节姨母说了两句,自己才好不容易将火压下来,本想着和宋弥尔好好说道说道,却不想她毫无礼仪地摔了珠帘,沈湛这下更是心头火冒,正欲斥责,却见她走到自己面前,身量才刚刚到自己胸口呢,却偏偏要仰着头瞪自己一眼。这一眼,宋弥尔以为是传达了恨意,却不想,在沈湛的角度看来,更像是讨不到糖的小孩子在耍赖,又见她一句话不说气呼呼地转头就跑到自己的床边坐下噘着嘴,眼眶泛红,更像是被人伤害了的小动物,沈湛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给熄灭了,心里面还升起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怜意。他又叹了口气,走到宋弥尔面前,语气十分无可奈何:“弥儿,你怎么就是长不大呢,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
宋弥尔也不搭话,转了个头朝着窗外继续坐着,留了个侧脸给沈湛,沈湛这才惊觉,不过才九日不见,眼见的小女孩似乎长大了一些,眉眼越见清雅艳丽,再仔细一瞧,似乎也没怎么变化,但五官中已隐约可见风华。沈湛不觉喉头一动,慢慢放低了声音,“弥儿,你。。。。”
刚刚起了个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九日不见,却好像生疏了许多。
这厢宋弥尔却接了话。
“我怎么?陛下您想说什么?我御下不严?我办事不利让人有机可乘?我识人不清如今都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害我?!我如今被禁足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宋弥尔一连串的问话让沈湛闭了闭眼睛:“弥儿,朕以为,你明白的。”
明白朕不过是权宜之计,明白朕到底要做些什么,明白你应该在皇后的位置上做些什么。
“朕以前,说得还不够么?”
“不,我不明白!”宋弥尔猛地一回头,望着沈湛。
“我不明白,我也不懂!我不明白那个曾经和我一起捉弄别人,一起喝酒赏月的殿下哥哥去哪里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针对我!我不明白柳疏星文清婉甚至虞汐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了她们抛下我不管,值得你一次次的流连忘返!”
“宋弥尔!”
宋弥尔后头两句话却说得有些重了,甚至隐隐约约将贵妃等人比作了外头花船柳巷中人!若贵妃等人是那粉头儿,那宠着她们的沈湛又成了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沈湛咬了牙低声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的宋家小姐的世家风范呢?你的皇后礼仪呢?这就是你们宋家百年世家的规矩教养?朕让你来当这个皇后,是让你来平衡这个后宫!不是让你来指责朕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更不是让你在这里摆你的世家威风的!”
沈湛直起身,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紧扣的衣襟。
“朕以为,朕在以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也以为,你在入宫前,你们宋家已经告诉过你你应该怎么做,甚至禁足这九天,你总会有所醒悟,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不但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
沈湛说着说着,将宋弥尔的手一抓,拖着她将她往妆台前一按,好好看看你自己!你以为为何如今你还能在朕面前不分尊卑大呼小叫?!若不是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就凭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朕早就让人把这里变成冷宫了!”
宋弥尔听见这话终是身子一颤,眼睛一闭眼泪就跟着流下来了。
沈湛的话里本来就是带了怒火三分真七分假,就本心而言,宋弥尔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和长姊十几年,也跟满了他少年时候无忧无虑的回忆,宋弥尔十五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候是自己和长姊看着长大的,她就像他哪里舍得去指责她?如今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就是她说的自己宠这宠那,自己对她们也没什么感情,不过是为了朝堂,虽说自己对宋弥尔更多的是怜爱,还谈不上男女****,自己在外头不说,看着宋弥尔时想到自己对别的女人的那些事,还有些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愧疚不安,但自己是皇帝,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连天下也不要了,皇权也不维护了罢?
但今天这话,怒火中烧的一出口,终究是将她伤到了。
沈湛又是叹了口气,他觉得,今日叹的气,都比得上自己上朝一月叹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