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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过去看看。”宣珩允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崔旺一看,顿生忐忑,只好如实回禀,“贵妃娘娘在定远侯府。”
宣珩允驻足朝崔旺看去,眉尖逐渐蹙起,那张锋利俊美的脸上凝起不解。
崔旺赶紧解释,“贵妃娘娘出宫是为祭拜先人。”
宣珩允凝思几息,方道:“是朕疏忽,定远侯的祭日,是今日……”他声音很轻,到最后听不清是在问话还是自语。
只是崔旺明显不好受,他面若苦瓜,纠结得就差一锤子把自己敲晕过去算了,几番挣扎之后,崔旺嘴角抽搐着如实回禀,“侯爷的祭日是前日,腊月十九。”
屋内骤然一暗,晚霞彻底消隐,冬夜凉如水。
冷如霜的君王站在六连扇红松座屏投下的阴影里,慢慢蜷起指骨。
他的面容被掩在阴影中,崔旺瞧不清楚,只是这大殿内的空气逐渐逼仄、压抑起来。
“嘿,瞧这天眨眼就黑透了。”崔旺极力让自己保持往日那般轻松的状态,他朝门外喊一声,“都杵着干什么,进来掌灯,赶紧的。”
话落,两个宫婢各执一盏鎏金八角宫灯进来,向宣珩允行过礼,有条不紊点亮殿内错落有致的烛灯,又有序退去。
“朕是不是很差劲。”宣珩允的嗓音透出几分沙哑,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一片虚无里,面无表情。
崔旺暗自抹汗,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如实回禀。
“陛下为国为民,侯爷在天有灵,定是欣慰的,这是他无数次负伤差点殒命护住的天下,国泰民安是侯爷所愿。”崔旺拼命斟酌用词,语速都放慢不少。
“是吗。”宣珩允沉沉出声,又似在自言自语。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魂失三分。
楚明玥回府祭父,不曾告知于他,更没有唤他一同前往。她竟对他失望至此了吗?去年冬,新帝御驾冬巡,名为依祖制视察民意,实则为亲自督促诸藩执行新政。
待他返回上京,楚明玥一身素衣扑进他怀中,颤抖又无助,“宣九,阿玥没有父亲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卸下一身凛冽冬寒,迅速理性沉稳分析,“定远侯是镇守边疆的定神针,此时内局尚未稳定,万不可让边疆外族知晓侯爷病逝一事。”
贵妃当时生气了吗?
他很努力地回想,可惜这部分记忆空茫茫一片,他留给楚明玥的精力真的很有限,他那个时候的注意力都汇聚在这个天下。
可真是个称职的皇帝呢。
突然一个声音在宣珩允脑中骤然响起,打断他的回忆,那个声音在嘲讽他,在猖狂狞笑。
尖锐的笑声回荡在他脑海里,一浪又一浪,笑得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他的头骨,将他一分为二。
“住嘴!”宣珩允猛喝一声,凝神屏息压下心底喷薄而出的黑雾。
这一声吓得崔旺直接就跪了,他方才不过是见陛下面露痛苦之色,就唤了声“陛下”,劝他去定远侯府接回贵妃娘娘的话尚未出口啊。
莫非是陛下未卜先知,猜到了他的腹语?
崔旺不敢劝了。
随着崔旺“扑通”一声跪地,宣珩允刹那惊醒。这一刻,他恍然大悟,他想他知道了楚明玥为何会提出合离。
是了,过往这些年,是他对楚明玥关心不够。重生十载,宣珩允步步为营,早已习惯掌控局势,他习惯于将一切握在可控范畴之内。
这件事,也不例外。与其空想追忆失败的过往,不过是再次与想要的失之交臂,宣珩允的行事风格,是审时度势、随时修正。
“崔旺,摆驾定远侯府。”宣珩允清了清嗓,嗓音清越沉定。
“好嘞!奴才这就去准备轿舆。”崔旺一脸喜色,从那张羊绒织金地毯上爬起来。
宣珩允点了点头,让人伺候他更常服。
他想,一切都可挽回。
且不说那些未捅破窗纸的朦胧岁月,他和楚明玥结发五年,藤茎相绕早已难舍难分,绝不会说断则断。
待理清思绪,宣珩允心下稍定,桃花眸底涌现一抹柳暗花明的亮光,他换上一袭玄色常服,长身玉立踏出殿门。
楚明玥对自己的情谊浓似晚茶,断不会一朝消散,待他认错,她总会原谅他的。
第19章19、19
雕浮纹的油壁车行入夜色,并未惊动内廷的起居官,悄无声息出了高三尺、威严肃穆的正德门。
此时正是坊间用晚饭的时候,通往定远侯府的必经之路——平西大街上,人来人往,各酒家门前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大街两侧,尚有不少挑担吆喝的流动商贩,裹一身素袄的寻常百姓就街而坐,面前的四脚小桌上,放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宣珩允的马车降下一半速度。
指骨分明的手指撩开小窗帘幕,半张俊美出尘的脸靠近窗舆,酒馆、茶楼,各色商肆林立,走马灯般自他眸中路过。
“停下!”宣珩允猝然出声,目光锁定在那家朱批银砾的深色匾额上,这是一家珠宝商肆。
他突然意识到,他未给楚明玥带礼物,既是要低头挽补,那就当投其所好,是以,在崔旺勒停马车后,宣珩允踩着马镫走下油壁车。
“贵妃娘娘最喜欢这条大街,数不尽的吃食,都是娘娘爱吃的。”崔旺小心翼翼扶着宣珩允下车。
他记得清楚,还在王府时,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总喜欢带着她身边那两个姑娘往这条街上跑。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并未领会崔旺的暗示,径直朝那间珠宝商肆走去。
崔旺在他身后伸了伸手,最终哑口跟上。
这家珠宝商肆是不能和皇宫内廷的库房相提并论的,但剩在样式别致,少了宫廷内匠手下的严肃端方,多了别出心裁的生机。
宣珩允选了一盏内嵌夜明珠的琉璃灯,掌柜介绍可摆放在娘子的妆镜前。
琉璃灯被小厮装进镂花锦盒里,宣珩允示意崔旺收着,转身朝外走。
“诶,郎君留步。”头戴毡帽的中年掌柜站在账台后,一只手尚拨着算珠。
怎得不给钱就走?
迎来送往的生意人每日待客无数,他浑浊双目一眯,脸上堆笑,朝疑惑看来的宣珩允一哂,“郎君是忘记给钱了。”
自打宣珩允方进门,他就已然心中有数。此人相貌俊美清贵,衣裳虽不是今年的流行样式,但衣料却是千金难买的粉蚕缎,是皇家贡品。
掌柜的推定此人是城东哪户高门大宅里的世子侯爷,话说的倒不难听,相反,他打定主意今夜要开一笔大的,报出的数目比着往常愣是贵出十倍不止。
宣珩允偏头看崔旺,崔旺尴尬一愣。
只说要去定远侯府接贵妃娘娘回来,也没说要带银两啊。
此时再回去取,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都是小本生意,对不住郎君,不赊账。”掌柜谦卑的赔笑,态度却是坚定。
他眼底精光一闪,在宣珩允腰间扫过,虽躞蹀带上未惯荷袋,那不是还有块玉佩嘛。
掌柜眼珠一转,“我瞧郎君腰间这块玉,成色倒是……”
宣珩允面容一沉,掌柜被一道凛寒眸光慑住,不敢再言。
崔旺一听就急了,连连摇手,否道:“不成,绝对不成。”
玉非罕品,但它是王太后留下的。自打王太后薨逝,陛下真真做到十五载玉不离身。
*
楚明玥不会想到宣珩允此刻已出宫,她叮嘱赶回给定远侯吊唁的家仆,住几日趁着雪停就回,都已各自成家,侯府不耽误他们各自生活。
做完这一切,她刚回寝房要休息,半夏进来,身后跟着身披暗绿风裘的女子。
“郡主,邕王妃来了。”
“呸呸呸,半夏这丫头该打。”柳舒宜双手解开颈下系带,风裘摘下往半夏怀里一推,故作嗔态,“哪有王妃,是柳掌柜。”
“是是是,柳掌柜,奴婢自己去领罚。”半夏吐了吐舌头,转身把风裘搭在衣架上。
楚明玥正歇在美人榻上,玉狮子盘在她怀里,待瞧清来人,她推开玉狮子站起,“都说柳姐姐合离后搬离洛京城,果真流言不可信。”
玉狮子“喵呜”一声,埋着前足蹲在楚明玥方才躺下的位置。
“快给柳姐姐烹茶。”
“眼下正是晚膳时候,我来你这儿可不是喝茶的。”柳舒宜伸手欲摸一摸玉狮子后颈的毛发,被玉狮子眯起竖瞳哈气。
她飞快弹一下玉狮子的脑壳,转而在妆镜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又朝欲往外走的丹秋道:“快给你家郡主找身爽快衣裳,咱们去平西大街喝碗王婆婆熬的牛肉汤。”
柳舒宜年长楚明玥五岁,是岭南商户之女,嫁入邕王府那年刚过十八岁,或许是年轻纯率,又或许是岭南姑娘本性热络。
当一身束袖青衫的她,在平西大街撞上朱红胡装、被一众贵胄纨绔围在其中的楚明玥时,发自肺腑的不屑嗤笑重重哼出声。
时年十三岁的昭阳郡主可受不住这等轻蔑,跟前的牛肉汤碗一推,撇一眼小跟班们,“都不许帮忙。”
楚明玥拎着两个粉嫩小拳头就朝比她高出一头的女子走去。
一番理论连带着比划,她抬头挺胸,脚尖都踮起来了,气呼呼又忍住不动手欺人的模样把柳舒宜逗得捧腹大笑。
总之,这番争论在楚明玥口中,那是吵赢了的,不仅如此,更值得骄傲的是她成功将邕王府新娶的世子妃收入“麾下”,自此,洛京的皇家纨绔小分队又添一员猛将。
“柳姐姐尚未回我,姐姐合离之后住在洛京何处?”楚明玥在妆镜前坐下,任凭丹秋拆下她发间长簪,重梳发髻。
柳舒宜双臂盘在妆台上,下巴搭着手臂,若无其事道:“想来你在后宫也听到只言片语,我娘家兄嫂不赞同合离,此事是我一意孤行。”
“合离之后,自是不能再回娘家,我搬到沧苏开了家绸缎庄,这次回来,是邕王府还留有我一半嫁妆,高低我得讨回去。”
楚明玥脸上笑意渐收,浮出几分神伤,“柳姐姐若遇难处,尽管开口。”
“他们难不倒我。”柳舒宜起身,行至楚明玥身后,从妆匣里翻出一截两指宽的红绸,绑在刚刚束起的垂髻发端。
半夏展开曲屏,横隔在妆镜和寝榻间,丹秋从箱柜里找出楚明玥早年喜穿的胡装。
楚明玥起身绕过曲屏,一边退下长裙,一边隔着曲屏同外边的人道:“见到柳姐姐一如往常般阔达,我就放心了。”
柳舒宜坐回那张矮凳上,一只手把玩那只桃木半月梳,“别光顾着说我,我回来不过一日,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茶坊里流言满天飞。”
楚明玥挑挑眉,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是真的。”
“哐当”一声,木梳掉在妆案上。
“皇贵妃也能合离!”柳舒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又笑吟吟道:“你若离不成也无妨,待我出京时,你躲在我的马车里,只要出了洛京,那就是鱼入沙海,可着让那薄情小子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