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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舅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是来参加恩科的举子。恩科您懂吗?小皇上今年登基,又新娶了皇后,心里高兴,特意把天下最有名的读书人叫到北京来考试,要简拔这些人当大官的。我家二老爷说,恩科事关国运,皇上比娶媳妇都更着紧,连日子人数都是钦天监反复算过的,天地人三才搭配,事事都要讲个吉利。您让侯爷冒冒失失杀上一个,坏了皇上的彩头,皇上必然震怒,追究下来,咱们家霎时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番忽悠出口,连屋里的丫头都不敢乱动了,定南侯连忙点头:“是这个理儿,四丫头看得深远,我一时还没想到。”
夏夕肚子里狂笑,重生两世,这般忽悠人还是头一回。
丫丫和捷哥也几乎要笑出声来,难得七奶奶脑子转得快,这老太太又傻又恶,大约吃这一套。
果然,这老太太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不过到底不甘,悻悻然道:“丫头片子懂个屁!咱家三个男人为朝廷送了性命,就算你爹杀了査继良,三个顶一个,他皇上还欠着我两条命哪。”
丫丫和捷哥只觉此行大开眼界,没见过这样的老太太,说傻不傻,说精不精,算盘珠子拨得山响,连人命都能这么计算。
定南侯求助地看着夏夕,夏夕想了想,道:“老太太所言有理,皇上的确欠您两条命。问题在于,这个帐是前朝老皇爷欠的,那时小皇上还没生呢,他知不知道?您想想看,城里一出命案,捕快哪敢耽搁,肯定第一时间先把凶犯捉拿下狱再说。侯爷进了大牢,咱家再没别人能进宫,就得您亲自去跟皇上盘账。这世上坏人这么多,朝里侯爷的政敌也不少吧?咱家犯了事,这些人暗地里肯定称心,万一故意捣乱,让您见不到皇上,侯爷不就很危险了吗?皇帝发道圣旨以命抵命,老太太,您可只有侯爷这一个儿子啊。”
老太太低下头不吱声了。
定南侯吁了一口气,暗暗赞叹。
半晌,老太太幽幽地问:“四丫头,依你的意思,杀不得?”
“绝对不可以。”
“那他逼着要银子可怎么处?”
“这中间利害关系,侯爷没跟您说么?”
定南侯连忙道:“怎么没说?反过来倒过去说了十几天,嘴皮子都磨薄了,祖母就是听不进去。”
“那就要问一句老太太了,您想怎么着啊?”
老太太冷哼一声:“我想,樱娘死前写的有字据,家产三分,査继良一份,我一份,你一份。他査继良既然非得追回去,你们又苦劝,最多,我把他那份还他,我自己有两份,马马虎虎养老,也就算了。”
夏夕没说话。
定南侯站了起来:“不行啊娘,樱娘遗嘱写得很清楚,要我们好生看顾,养大继良。我们没有养,就不能要那一份家产的。继良肯定不会答应。”
老太太怒道:“没养她兄弟,我总养大了她闺女吧?她闺女亲还是兄弟亲?”
夏夕扭过身子,掩藏自己的情绪,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沉得呼吸困难。这样的长辈!
定南侯有点慌乱,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母亲,无奈跪了下去:“娘,儿子一辈子不当家,事事都听您的,这一回,就请您听儿子一句吧?咱们有负所托,万分对不起樱娘与德闵,再不能在银子上跟继良分斤掰两地计较了,咱们理亏,走到哪里都说不过去。我虽没本事兴家置业,但是父兄留下的产业也不少,我们不是穷人家,您老人家安享晚年是有保障的。倒退一万步,儿子就是饿着自己也不能饿着您,我讨饭也会先让您吃饱的,您就答应我吧。”
老太太压着怒火,问:“答应你什么?”
定南侯定了定神,一字一句道:“査家破家嫁女的全部家产,一两银子都不能留,全数交给继良和德闵。”
老太太扭头看着夏夕:“你呢?你也这么想吗?”
夏夕郑重点头。
“臭不要脸!”
伴随着又尖又利的喝骂,老太太一口唾沫就吐将过来。夏夕敏捷地从椅子里跳起来躲避。老太太怒不可遏,抄起龙头拐,朝着她站立的位置劈头盖脸就打了过来,捷哥和丫丫惊慌地叫喊起来。夏夕本能地往定南侯身后跑,老太太行动颇为迅速,立刻追杀而至,定南侯来不及站起来,挺着身躯伸胳膊替夏夕扛了一拐,然后顺势把母亲的拐杖搂在自己怀里,手扒得紧紧得再也不肯松开。
丫丫和捷哥冲上来护着夏夕,三个人疾步后退,和老太太拉开了距离。
老太太怒气冲冲,踢了一脚定南侯:“松手,我打不死这个贱婢,难消心头之恨。”
“娘!娘!”定南侯急切地叫着,“您听我说啊。”
“不听,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早早作死了这两个小畜生,哪有今日之祸?”
定南侯急了,大叫:“娘!您这是在胡说什么?”
一向温和的人忽然发作,声色俱厉,老太太颇感意外,扭头看着儿子。定南侯还跪着,急怒之中脸色发红,手抓着拐杖不松,明显失了常态。
那边丫丫惊慌地说:“咱回吧?”弄不好要挨打啊。
夏夕摇头。
捷哥急急问道:“要么我去叫赛罕?”
夏夕又摇头。大男人大闹内宅,惊了老太婆,她才是满身的罪。老太太正想找茬,她不能给她机会。
定南侯回头安慰她:“别怕,也别走,爹护着你。”
老太太忽然嚎哭起来,骂了一句不孝的孽障,扔了龙头拐,扑到定南侯身上又踢又打,在他的脸上一掌接一掌地扇,没有一丝怜惜,百忙之中还在自己头上抓了几把,抹额歪斜,满头白发更加凌乱,连哭带嚎,声嘶力竭,势若疯虎一般。定南侯肚子胸口被连踢几脚,无奈之下,挣扎着站了起来,老太太顺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嚎叫着要死要活,厮打不休,等定南侯好容易控制住她的手,被扇得肿胀发红的脸上,三条深深的指甲印顺淌着开始出血。
穿越三人抱在一起,吓呆了。
屋子里伺候的丫头们吓得面无人色,在一旁悄悄地跪了。
定南侯为了制止老太太,用了一点力气抱住她,老太太挣扎了几下,到底不如男人有劲儿,气得放声痛哭。
定南侯一脸苦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夏夕的感觉里,老太太这一场痛哭长得没有尽头,直哭得山河变色,日月同悲,草木含泪,但是她的心不再动摇。
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懂得,德闵惧怕她实在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连自己都胆寒不已,她怎么可能赢得了这样的祖母?若是她还活着,只怕会在这样的胁迫与积威之下再次妥协吧。
悄悄赴死的德闵何尝不绝望?就因为她从不曾有过这种形于外的悲恸,就合该一次又一次地被夺走一切?这位祖母霸占了樱娘的全部嫁妆,却不肯善待和保护孙女,眼看着继母挑剔找茬,日复一日地养废她。
想到这里,夏夕觉得眼睛酸酸的,想要流泪。
在这个家里,真正可怜的唯她一人而已。
慢慢地,老太太的哭声低了,再彪悍,毕竟上了岁数。定南侯在她耳畔轻轻地安慰,喃喃地诉说着自己孝亲的决心。夏夕明白,这不是老太太想要听到的话,这一番闹腾指向还在自己。就算不得不向査继良屈服,她也万万不甘心交出德闵那一份。
毕竟,抢夺孙女的风险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果然,老太太开始逼定南侯,她揪住定南侯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去,告诉你生的那个贱丫头,想要我的银子,除非天塌地陷。我老太太只要活着,她都不要痴心妄想,老早死了这份心过她的消停日子。等我死了,你们爱怎样的,我可以不管,活着不行,惦记也是白惦记,信不信我豁出命去跟她斗?她要不怕背上个忤逆的罪名,你就让她踏着我的尸首来取银子。”
夏夕与捷哥丫丫交换了一个眼神,丫丫的小手在她背上抚慰地拍了拍。
定南侯胡乱应承道:“知道了娘,我再去劝她试试,您老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儿子和孙女都吃罪不起。”
老太太得了这么一句承诺,心里有点满意。定南侯扶着她在窗台前的罗汉床上躺了下来,老太太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拧眉阖目一动不动,躺得像具尸首。
夏夕松脱了两个小孩,摸索着在椅子里又坐了下来。
定南侯侍奉了半天,见母亲闭目养神,也疲乏地走回来,瘫坐在椅子上。
老太太的丫头帮他拍打了身上的脚印,他挥挥手,丫头低头退了下去。
“你给老七传信了么?这事他要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说?”
夏夕道:“信我传了。昨天他派了几个人回来,说是护卫舅舅安全。”
定南侯一愣,肿胀破烂的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这个未免多虑,我不会的。”
“那当然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因此闹出人命官司,只怕得不偿失。”
“不会不会,莫要小看了你爹。我是个男人,不敢说胸有天下,也还不至于见利忘义。”
夏夕没吭声。
定南侯心领神会,说道:“我知道你对爹有误会,也有怨气。你也看见了,祖母年迈,妇道人家眼窝子浅,道理说不通,每天都是这么要死要活地闹腾。我担心眼前这场戏唱到最后,继良没事,祖母会吃不消的。她要真有好歹,你和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夏夕道:“这个家里把委屈给我当饭吃,一辈子管够,连嫁了人都不得解脱。”
定南侯说道:“要有别的法子,我肯定不会委屈你。眼前祖母转不过弯,就得你让步了。过几年,爹连本带息给你,一定不会亏待你。”
“或许一开始您就不该纵容她,她口口声声她的家产,念得久了自己都信之不疑,我和舅舅反倒被她骂得强盗一般。传扬出去,人家会问:定南侯府有个是非黑白吗?”
定南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啊。这十几年里,你煎熬,我也不好过。索性跟老太太一样糊涂倒好了,偏偏又不是,想起你娘临终前的那些交代,愧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啊。”
夏夕打断了他:“侯爷,您的痛苦远远没有我的深。您既如此愧疚,为什么不能疼我几分?也不用过逾,和德雅一样对待就行。我娘留下了那么巨大的一笔财产,我反倒过得格外的可怜。我想不通,您的父爱究竟多么昂贵,两百万两银子买不来您的一个微笑?一句赞美?一次庇护?”
定南侯愕然。
“您看,我斗胆抱怨您了,天没有塌下来。为什么祖母胡行,您不能站起来制止?哀求没用就一切由她?明明不属于她的东西,她贪心贪得理直气壮,您还记得易嫁逼得我服毒么?我就奇怪了,母子、父女同是天伦,您何以只记得孝顺母亲,却冷酷无情到罔顾闺女的生死?我就那么该死么?”
定南侯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忽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厉声喝道:“丫头片子说的是什么话?翻了天了,还不给我跪下!”
夏夕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动。
老太太见状气得嘴唇哆嗦,对丫头吩咐道:“去…… 去请家法,看我今天活生生打死这个贱婢。”
定南侯连忙站起来圆场,道:“娘,您老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慢慢说?她急着巴着想要银子,容不得我慢慢说。我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还能享受几年?这个忤逆不孝合该天打雷劈的下流种子就等不及了。我打死她总不犯王法吧?你去,叫几个强壮的男人上来,堵上她的嘴,乱棍打死。”
被她指到的那个丫头慌慌张张应了一句,跑了出去。
定南侯急了,对夏夕道:“你这丫头糊涂啊,我说过不少你的,自然不少你的,你是吃不上饭还是怎么的?何苦急在一时?我立字据给你行不行?”
夏夕对这种愚孝无力了:“还是我的错?”
定南侯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唉你这闺女不知厉害,怎么不是你的错?她是你的亲祖母,孝比天大。她若送你见官,就一个忤逆的罪名,县衙正堂审都不审,先就叫你滚钉板,全身血肉模糊,比死都惨。”
夏夕鼻子一酸,“您呢?您也由她送我去?”
定南侯语塞。
捷哥见势不妙,从屋子里直接就窜出去了,老太太气急败坏,在身后大叫:“关门,还有,把府里的大门也关上,谁也休想跑。把刚才跑出去那小崽子捆起来,还有这个小丫头,一起捆了。”
丫丫慌了,四下张望,被一个大丫头捉住了,丫丫乱踢乱打,大丫头几乎就要脱手,老太太上前几步,对着丫丫的脑门挥了一巴掌,丫丫被打得眼冒金星,头发也散落下来。
定南侯大叫:“娘,这丫头可是皇上亲封的九品待诏,可打不得啊。”
丫丫哇地哭了起来,一脑袋朝着老太太的肚子顶了过去,老太太猝不及防,被她顶得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跌进一把椅子里。定南侯大惊,一把抓住了丫丫小小的身子,丫丫当场动弹不得,哭得更加响亮了。
老太太吃了亏,脑子里乱成一团,见儿子抓着丫丫,趁机扑上来,顺手捞了一只红木的茶盘。定南侯眼见母亲眼露凶光,不假思索,扭身把丫丫护在怀里,将自己的背迎了上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定南侯被沉重的茶盘角砸倒在地,当场咳出一口鲜血。
所有的人都呆了。
老太太发疯一样地扑到儿子跟前,颤抖的手擦着他嘴角的血迹,紧张地问:“伤了哪里?快告诉娘。”
定南侯苦笑摇头:“不妨事。”
“傻话,明明在吐血……”
定南侯吃力地换了一口气,道:“丫头虽小,却是朝廷命官,您纵然是命妇,也不能殴打她,有罪。”
老太太悲愤欲绝,咬着槽牙恶狠狠地说:“丫头打不得,我自己的孙女总可以打吧?我今儿要她的命。”
定南侯第二口鲜血喷了出来,“不可以,姑爷兵权在握,您不可以……”
老太太狞笑道:“我会怕他?等他回来,我这条老命抵给他就是。”
定南侯痛苦不堪,只是无力地摇头。老太太凶恶地抬头,夏夕一双冰冷的眼睛与她对视,两人目光相接,凌厉得就像能擦出火星。
夏夕被眼前的乱象激发了傲气,腰杆子挺得笔直,半点畏惧也没有。老太太气得哆嗦,大叫:“来人,给我再去叫人,多叫几个人上来,我今儿定要弄死这个贱人。”
丫头慌慌张张地应了,慌慌张张往门外跑,走到门口,正和迎面而来的几条莽汉撞了个满怀,丫头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捷哥带着赛罕赶了过来。五条军中好汉,手里的马刀闪着寒光,眼里的杀气比刀子还要可怕。
老太太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定南侯府几个下人随后也冲了进来,这些下人手里拿着棍子绳子,被赛罕等人的杀气所慑,绕着屋子溜边站了。
夏夕道:“老太太,我可不受你肮脏的私刑,咱们官府见吧。”
老太太一愣,定南侯喘着粗气说:“胡闹。”
夏夕一笑,说道:“早想胡闹一回了。侯爷,今日我出了这个门,就与这个家一刀两断,生不养,死不葬,路上闻风而避,彼此不交一语。所谓骨肉亲情,原本也没有,这下更不用矫情,一风吹散,再也休提。”
定南侯骇然。
夏夕斜睨了一眼樊老太太:“老太太,这下够忤逆了吧?这屋里都是您的证人,您只管去告,滚钉板,上刀山我都奉陪到底。”
说完这句话,夏夕昂头走出了乐寿堂,忠勤侯府带来的的一众人等紧随其后。
樊老太太呆了半天,牙咬得格格直响:“我就不信治不服你。来啊,找人给我写状纸。”
定南侯被两个健壮的男人扶着,脸色蜡黄地倒在罗汉床上,闻声说道:“老太太,您要是真敢这么做,我就一刀抹了脖子,再也不受这口腌臜气了。”
老太太吓一跳。
定南侯痛苦地翻了个身,背朝着母亲,屋里的下人们见状悄悄地退了下去,最后一个出门的人虚掩了房门,屋子里暗沉沉地安静下来。
老太太彷徨无计,无声地在榻沿上坐了。
定南侯无声地流泪,大男人的泪水像江河奔泻,无止无休。
老太太按下心上刀扎般的仇恨,默默地陪着他,从薄暮一直陪到深夜。
静夜里,定南侯喃喃地问:“真的,您明明占了樱娘六百万两银子,为什么从来不肯对德闵好一点呢?”
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压根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比计划晚,不过挺肥的。有点过激不?我也感觉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