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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彩鹃从外头回来,传话道:“兰草说,周姨娘等方便时候再来,多谢小姐方才相助,大恩大德一定铭记心。”
玉仪微笑摇头,“哪里就到这个份儿上了?太过了。”
“小姐也是。”彩鹃不无埋怨,“咱们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管人家做什么?再者我瞧了,四小姐性子太过绵和,不像是能扶得上。当心接了一块烫手山芋,回头反倒甩不掉了。”
玉仪叹道:“能帮就忙一把,举手之劳。”
先时去阮氏那里之前,正巧路上“偶遇”到周姨娘,趁着无人,竟然跪了下来求自己。说是四小姐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平日除了几个丫头,根本没有人认真管教过,几乎算是一无所知。求自己看一个父亲份上,好歹教导几句,免得将来四小姐任人拿捏,却只知道偷偷抹泪。
很多人家庶女,因为从小就要看嫡母脸色,早早便学会了察颜观色,即便没什么大本事,但将来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
玉清情况则不同,阮氏根本就是不闻不问,虽然没有打骂虐待,但也没有一分一毫教导,甚至都不给她见人机会。至于周姨娘,只要孔仲庭没留宿阮氏屋里,就得整日整夜立规矩,想单独见见女儿实非易事。
阮氏倒是给玉清配了一个奶娘,几个丫头,不过这些人又有什么眼界?况且玉清又不得势,丫头仆妇们都是抱怨连天,哪里顾得上教导小姐?玉清这种孤立环境下长大,性格便有些沉默寡言、胆小懦弱,别说有什么见识了。
虽然玉仪不太喜欢周姨娘,但也不希望一个好姑娘长成呆姑娘,力所能及范围里,还是愿意伸手拉玉清一把。再者周姨娘身份,决定了她只能站自己这边,即便帮不上什么大忙,少一个对手也是好。
所以,玉仪才会想法让阮氏同意带人出去。毕竟阮氏也还是要脸面,若是嫡女继女都去玩了,单单撇下一个庶女家,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刻薄。
借此机会,也好让玉清接触一下外面人,同时也让别人对孔四小姐有个印象,免得真弄成“养深闺人未识”。外间男子不能识,各家各户太太奶奶却是要识,不让人家挑媳妇时,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选。
彩鹃犹抱怨,嗔道:“江家书大奶奶请小姐说话,是念着从前相识情分,小姐倒好,认不认识都拉去。”
“你懂什么?”玉仪戳了她一下,笑道:“我与她原本不熟,见面也不过寒暄几句罢了。贞姐姐既然是做了媳妇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到时候下帖子,必定是邀请孔府小姐一起去。只怕单这样还不够,没准还要再请几家小姐,彼此热热闹闹,才不至于冷了场。”
彩鹃气笑道:“那还太太面前多嘴做什么?”
玉仪敛了笑容,淡淡道:“玉娇还小,这种宴会去不去都无碍,玉清却不小了,周姨娘正满心着急呢。我若单叫玉清,却不拉着玉娇去,必定会让她们母女不痛,岂不是自找麻烦?何苦来哉。”
“罢了,罢了。”彩鹃无奈道:“总是说不过小姐你。”
自己力所能及范围里帮别人,不知道谁又有余力拉一把自己?如今远离京城千余里,没有了外祖母做靠山,那种无力感越来越强,将来路亦不知走向何方。
玉仪心内苦笑,面上却是一如平常。
次日早起请安,玉娇正阮氏跟前撒着娇,见玉仪进来,亲热过来拉人,“三姐姐过来坐,母亲要给我们裁夏天衣裳呢。”
玉仪笑道:“五妹妹今儿起这么早?”
“哪有。”玉娇有一丝羞赧,“昨儿我母亲这里睡。”
玉仪暗叹,真是有妈孩子像块宝啊。
“对了。”玉娇又道:“三姐姐刚从京城里回来,想必带了不少时兴样式吧?我想叫人照着做几身呢。”
“这还不容易。”玉仪顺着她话,笑道:“回头裁缝来了,取了我衣裳,照着裁几身就是了。”
“衣服事回来再说。”阮氏舒展了一下身子,方道:“昨儿夜里上房来人,说老太太从寺里祈福回来了,等你们几个到齐了,先跟我一起过去请安。”又吩咐人,说是让把玉清也叫来。
玉仪心下很是满意,去给老太太请安,总比阮氏跟前讨人嫌好,不禁放松了一点心情。阮氏虽然是自己继母,但也是做儿媳妇,自个儿还要去立规矩,到时候也就顾不上自己了。
说起来阮氏甚有福气,不单儿子生得多,嫁人后运气也不错。
原本孔仲庭只是嫡次子,虽然将来能分点家产,但继承不了孔府,顶多也就是个富二代。不料大老爷前几年病逝了,孔仲庭变成孔家实际长子。虽然下面还有一个三老爷,但却是庶出,排行又比他小,二房也就成了是孔家顶梁柱。
阮氏家只是一名庶女,不然也不至于屈就做人填房,谁料她运气太好,如今一跃成为孔府当家太太。长房虽然还有个大少爷,但是庶出,又是婢生子,将来孔家偌大家业,只怕都要落到二房头上。等到老太爷、老太太百年以后,阮氏也就是孔府老封君了,又有三个儿子,家中嫡出姐妹也比不上。
玉仪正神游,突然瞥见玉清低着头走了进来,给阮氏请了安,然后无声无息坐角落里,仿佛自己只是一块背景墙。
玉仪看了,心内不由微微叹息。
旁边玉娇早抱怨了小半天,撅着嘴道:“不是只有大姐姐才是心肝儿吗?老太太又不喜欢我,便是不去也使得。”
大概是平日里听惯了,玉清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依旧一动也不动沉默。
阮氏却像有点顾忌,大约是怕玉仪说出去,看了一眼,又朝玉娇斥道:“以后再说这样混帐话,就告诉老爷去!”
玉娇倒不怕亲爹,只是对母亲有些畏惧,低了头,小声嘟哝道:“爹才不管这些事呢。”
阮氏低气压没吓着玉娇,倒吓着了玉清,头越发得低了下去,似乎连呼吸都收敛起来了。
玉仪看得直皱眉头,这个妹妹实太过畏畏缩缩,虽然不能怪她,可要是长大了也是这个性子,将来出了门肯定要吃苦头。
或许,这正是阮氏所希望看到。
玉仪收起心思,朝玉娇笑道:“五妹妹,正好我对家里人不熟悉,今儿有你陪着我,也免得叫错了人闹笑话。”
玉娇这才提起一点兴趣,点点头,“三姐姐放心,有我呢。”
阮氏便叹了一口气,“你呀,有你三姐姐一半懂事就好了。”
玉仪忙道:“太太说笑了,五妹妹天真娇憨很是惹人疼,现年纪还小,将来长大了必定是讨喜姑娘。”
阮氏微微一笑,“但愿借你吉言罢。”
去上房那边院子要绕过孔府正堂,从流霞院后门出去,走过后廊,又连着穿过了两处角门,一道垂花门,拢共花了一盏茶功夫。
与流霞院纤巧精致有所不同,老太太这边加轩昂阔朗,当然了,这多半是知府大人孔老太爷喜好,毕竟太过秀丽显得小家子气。
玉仪一进门,就看见半屋子太太小姐、丫头婆子,把一个富态雍容老妇人围中间,正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阮氏进门第一句便是,“我们来迟了。”又笑着解释,“三丫头刚回到家,路上免不了多看了几眼,让老太太久等了。”
玉仪被噎了一下,笑了笑回道:“多亏太太说得仔细,各房各处我都记下了。”说我磨蹭误事,你也别想摘干净。
阮氏笑容微微一滞,继而招手,“过来拜见老太太。”
玉仪老老实实磕了头,又递上了早准备好礼物,笑道:“因回来匆忙,只来得及给老太爷、老太太各做了一双鞋。”这只是表示诚心而已,豫康公主另外还备了一份重礼,都是拿得出手东西。
孔老太太让丫头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夸道:“三丫头果然手巧,不愧是长公主身边养大人。”
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玉仪自然不会当真,笑道:“我虽外祖母家住了几年,到底还是孔家女儿,都是因为老太太心灵手巧、福泽深厚,才让我们这些孙女儿也跟着沾光了。”
孔老太太闻言笑得合不拢嘴,与身边妇人道:“瞧瞧这小嘴儿甜,感情我这老婆子是自卖自夸呢。”
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眉目端方严肃,外罩一身重莲紫团纹褙子,下着墨绿九褶绣裙,接话微笑道:“三丫头说不错,她们几个姐儿再灵巧再聪慧,还不都是跟了老太太,原是这个理儿。”
阮氏一旁静静看着,含笑不语。
孔老太太招手道:“三丫头过来。”指了方才中年妇人,“这是你大伯母。”又指了另一个年轻点圆脸妇人,“这是你小婶婶。”后指了两个娉婷少女,“这是你大姐姐玉华和二姐姐玉薇。”
玉华长相甚是平常,还不如大太太看着雅丽,想来是继承了父亲容貌,但胜气度出众、举止温柔,是一个标准大家闺秀。
三房玉薇则长得十分出众,甚至可以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身量也高挑些,纤秾合度,颇有一份娉娉袅袅味道。大约是因为庶出原因,且是婢生女,一方面甚是自负美貌,一方面又有点自卑,举止便不如玉华舒展大度。
玉仪一一拜见了,走到自己位置坐下,按着长幼,排了玉薇和玉清中间,如此一来,倒把玉娇给隔开了。
除了孔老太太和大太太,其余人都是等阮氏坐下,方才一一落座。
孔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听点鲜热闹事,玉仪便拣了老人家爱听,添枝加叶说了许多,叫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屋子里众人说笑了半晌,老太太才道:“我还有话要跟太太们说,你们姐妹几个下去玩罢。”说是有话,不过是支了桌子打牌而已。
玉华是跟着老太太住,院子就旁边,又是长姐,便领着几个妹妹去了自己住处,命丫头泡了茶上来。
“才知道三妹妹回来,不曾准备什么。”玉华笑了笑,又道:“原还想给三妹妹做一件衣裳,方才见了你针线,倒是不好意思献丑了。”说着,让人取了一只牡丹花头累丝金钗过来,“三妹妹头发黑,戴这鲜亮首饰正合适。”
“多谢大姐姐。”玉仪保持着礼节性微笑,说道:“我从京城带了些小玩意儿,回头给二位姐姐送来。”给长房、三房礼物都是早备好了,此时不过顺便提一句。
因玉华给了东西,玉薇略有些不自,眼神中似乎犹豫了一阵,后从手上抹下一对绞金丝细镯子,笑着递了过去,“不值什么,四妹妹可别嫌弃。”
“今儿可是得了姐姐们好东西了。”玉仪笑吟吟接了,套手上,因见玉薇身上没什么贵重首饰,这对镯子怕是她日常戴,估摸不愿比玉华差得太远,这才咬牙勉强割爱。
玉仪琢磨着,回头给玉薇东西得再添一份,又因怕冷场,故意找了话来说,“我这个人是怕没人说话,正巧姐妹们都是这般好相处,以后少不得多叨了。”
玉华微笑道:“原是应该,说什么叨扰话。”
“只要三妹妹不嫌我那儿地方小,什么时候去都使得。”玉薇也笑了笑,但是却透出一股子酸溜溜味道。
玉仪对这两个姐姐不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篇,估摸着时间,等差不多时候再告辞。
玉清自进屋就没吭过声儿,玉娇正东看细看,环视了屋子一圈,回头问道:“都说大姐姐屋子是好,依三姐姐看,比起京城里房子如何?”话里话外,都藏着掩饰不住嫉妒和挑拨。
玉仪打太极笑道:“不好比,各有各妙处。”
“三妹妹这件半袖甚是好看。”玉华把话岔开了,拈起她袖子细瞧,“料子也是又轻又软,想来是如今京城里时兴吧?”
玉仪还没开口,玉娇又抢先道:“那当然,这可是京城里好东西,咱苏州府里顶尖货色,也是不能比。”说着,笑眯眯扫了玉华身上一眼。
屋子里火药味儿甚重,玉仪想到先前玉娇抱怨,很明白过来。看来孔大小姐太受祖母宠爱,惹得小妹妹很是不满,估摸今日要不是自己来了,只怕玉娇都不愿坐这儿。
玉华只做没听见,起身道:“我去看看点心备好了没。”屋里屋外一堆丫头,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小姐去看?不过是借口走开罢了。
玉仪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笑道:“我刚回来,箱子笼子都还没收拾好,等改天得空了,再来找大姐姐说话。”心下打定主意,以后好不要几个凑一块儿,还是私下分开来往好,不然说不定闹个没趣。
玉华也不深留,点头道:“那我送几位妹妹出去。”
玉娇一拍屁股走人,门口还咕哝了一句,“板凳都还没坐热呢。”玉薇她身后一笑,独自婀娜飘然出去了。
玉华脸上微微难堪,但仍含着笑,将玉仪、玉清送了出去。
因老太太那边还打牌,玉仪几个小姐妹便没等着,自行回了流霞院,玉娇气鼓鼓回了自己屋子。玉清仍是一副天聋地哑样子,等人走远了,方才怯生生问道:“三姐姐,不知这会儿得不得空?”
玉仪难得见她主动开口,遂笑道:“闲着呢,四妹妹到我屋里喝杯茶吧。”
玉清进了屋子,方才说清自己意思,原来是想做一双鞋给玉仪,又不知道尺寸大小,想来收了玉仪东西,打算用鞋子做回礼。
玉仪微微感动,先头玉华说给自己做衣裳,多半只是一句虚话,不过是借着夸自己几句罢了。玉娇、玉薇也只是看着回了礼,并没有想过要动一针半线,只有玉清想着给自己做东西,这份诚意实属难得。
玉仪对这个沉默寡言妹妹添了几分喜爱,因笑道:“做鞋子是费事,交给针线上人便是了。我倒是想要一个荷包,你得空帮我做一个,嗯……,就照这边时兴样式做罢。”
玉清点头应了,又说了会儿闲话便走了。
谁知道隔了两天,玉清不单做了一个精巧荷包,还赶出一双鞋子来,搞得玉仪很是过意不去,“都是我多嘴,反倒让四妹妹受累了。”
玉清低头道:“不要紧,也没用多少时间。”
玉仪看她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过几天出门之事,因此便趁机说了,然后道:“四妹妹先挑几身合适衣裳备着,免得当时候出门慌张。”
“我……”玉清脸色竟然是惶恐,低下头道:“我、我还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我都跟太太说好了。”
“我没出过门。”玉清头越发低下去,双手不安绞着手绢,“不知道该穿什么衣裳好,再说……,今年春衣都旧了。”
玉仪诧异道:“春衣才穿一个多月,怎么就旧了?”
玉清本有一套做春衫,前几日不小心污了,偏生丫头懒怠没及时拿去洗,后来便洗不掉了。她素来不是多事人,不会外面抱怨自己丫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反正……,我不想去。”
玉仪不想逼急了她,只得道:“那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彩鹃送人回来,好笑道:“小姐你瞧,人家还不领情呢。”
“罢了,回头再说。”玉仪转身拿起那双鹅黄色绣鞋,不大不小正合脚,脱下来细看,花样虽然简单了些,但是针脚却透出常年用针功底。
“好平整细密针脚。”彩鹃忍不住赞了一句。
玉仪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是周姨娘太谦虚了,还说四小姐什么都不会,别我不知道,但这一手女工还是挺不错。”
“当然不会差了。”正巧段嬷嬷进来,闻言道:“太太常说家里人太闲,指着周姨娘和四小姐做东西,二房有一小半针线,都是她们母女做。”
玉仪闻言一怔,继而叹气,“何至如此?”
段嬷嬷却是知道内情,冷笑道:“小姐才刚回来,还不清楚太太性子。”压低了声音,“不过看周姨娘不顺眼罢了。”
“这是什么道理?”玉仪想不明白,奇怪道:“我看老爷待周姨娘也平常,还不如那位潘姨娘来势,甚至连暖衾几个都比不上,何苦来?”
“那潘姨娘是老太太给,太太如何敢十分作践?”段嬷嬷鄙夷道:“至于暖衾几个,不是太太陪嫁丫头,就是太太花钱买来,生死全凭太太说了算,平日里再得宠也不敢骄傲。只剩下周姨娘性子绵软,无依无靠,又独她生了一个小姐,可不就让人给惦记上了。”
玉仪点了点头,心里又想,只怕还因为周姨娘是顾氏陪嫁丫头,阮氏一看周姨娘便想起顾氏,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填房身份,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玉清母女委实可怜很。
仔细看玉清做鞋子和荷包,针脚虽然很平整,但是花样却甚普通,颜色搭配也不够大方,倒像是从丫头们那里找来样子。
玉仪微微摇头,自嘲道:“看来,我还不算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