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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清微坐在案几后面,看着从唐遂前怀中滚落出来的那件东西,不由得发愣了,片刻后,扯着嘴角笑了笑:“这剑穗子已经有些年岁了,你怎么还带着?都成了这幅模样——”那剑穗子,正是当年她亲手打出来系在唐遂前宝剑上的。
唐遂前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将那剑穗子重新拾起,放在案几之上,眸子里划过一抹暗色:“边境十年,若非有这个剑穗子相伴,只怕我早已经化作白骨森然,哪里还能站在此处与你说话呢?”
他这话说的颇有深意,林清微心中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战场风云瞬息万变,这一点林清微心中最是清楚不过;从一个小兵,到现在的从一品将军,这期间,要经历多少生死劫难?唯有当事人自己明白了……
“罢了,你既然这么说了,少不得我得费些心思给你重打一个!”林清微转开话头,对着门口扬声唤道:“青衣,你且进来,我有事儿吩咐你!”
青衣忙掀起帘子进入毡帐之内,瞧见桌子上那个已经破损发白的剑穗子,怔了片刻便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两人行礼:“殿下,唐将军!”
“去把针线篓子里那团尚未拆散的丝线取来!”林清微对着青衣说了一句,迟疑片刻,补充道:“我记得之前似乎说要把那云蚕丝给带上的?”
青衣点点头:“不错的,殿下,云蚕是产自北地的稀罕东西,所以靛叶千叮咛万嘱咐,叫婢子带上那团云蚕丝,瞧瞧看,得巧运气好,碰上也说不定呢!”
听了青衣的回答,林清微点点头,挥挥手让她下去把东西取过来。对于用剑之人,剑穗不仅仅是装饰,更重要的是让让执剑者能更得心应手,挥甩劈刺都能更灵活;她瞅了瞅沉默不语的唐遂前,浅浅地笑着:“多年没做,也不知手生疏了没有,你可别嫌弃!”
闻言,唐遂前耳根微微泛红,被鬓旁的几缕头发遮挡住,看不出来;将手里攥紧的宝剑放下,他随手又把那根剑穗揣进怀里,并不看林清微:“文儿,你先坐着,我去叫人给你收拾营帐和吃食!”
说罢,他便大步跨出营帐,仿佛身后有老虎追着他一般,霎时间便没了影子。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林清微压抑的情绪被他这样失态的举动弄得烟消云散,瞅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毡帘后面,她眼底满是感慨,文儿,只有这个人会这样呼唤自己,真是久违了呀——
起身站到营帐小小的窗户前面,外面的天色晴好,地上已经干了,仿佛昨晚上一夜风雨大作只是幻觉,大营中无人走动,偶尔能见到一队神情严肃的兵丁巡行;她抿着嘴儿瞧着这军营中的景象,却不知暗地里也有人在窥视着她。
“殿下,找来了!”青衣捧着一只什锦攒心木匣子掀帘而入,带进来一丝烟火气儿:“婢子方才瞧见厨房呐,恁大一个锅灶,看着都叫人觉得不知从哪儿下手哩!”将手中装着丝线的匣子搁在桌上,她两手比划了一下,满眼的惊异,倒叫林清微忍俊不禁。
“没见识的!”林清微转身重新端起方才的陶杯,茶水已经微凉,她却不以为意地抿了一口润润嘴唇:“你还以为处处都像咱们府中那般,但凡用膳,都用小碟儿小碗的?不说军中吃的是大锅饭,便是一般人口多的百姓家中都是用大锅的!”
唐遂前匆匆地到了厨房那边,吩咐准备一份精细的饭食送进他的营帐,便不知往哪儿去了,徒留满后厨一堆大老粗面面相觑。精细点的吃食,这可怎么弄啊?平时军营里面大老爷们对吃食都不讲究,填饱肚子就行,汤汤水水面条泡馍,北方的粗犷风格由日常吃食里就瞧得出来,这下子,他们可是犯难了。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咬咬牙将饭菜用大海碗盛了出来,那厨房掌勺的名唤陈虎子,找了半天,才把一只已经有老久没用的托盘给拿了出来,胡乱拿着湿抹布擦了擦,塞进旁边长相很是俊秀却显得有些呆呆的小伙头怀里:“得子,抱好喽!快点把吃的给将军送过去!”边说着,便将三四只盖起来的大海碗放在托盘上。
得子疑惑地望望陈虎子,掂了掂,手上这托盘分量可不轻,咋舌道:“将军怎么突然要加顿儿了?”
一巴掌拍了上去,陈虎子凶巴巴地吼了一句:“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给我仔细着点,别得罪了人!”军营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后厨这边也得了话,说是将军营帐来了位贵人,陈虎子哪里敢叫其他人去送饭?还是叫得子去好些,他抬眼瞅瞅得子,至少长得娇俏些!
不明所以地端着托盘出了门,得子远远地瞧见将军主营帐前站了一个身影,那明明就是个姑娘家!他更疑惑了。
“东西给我吧!”沉闷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惊得得子差点掀翻了手里的托盘,被一只大掌接住。
得子连忙回头:“见过将军!”
“下去吧!”唐遂前看见那托盘里面几只海碗,眉头一皱,摇摇头叹了口气,就知道陈虎子弄不出什么精细东西来,挥挥手让送饭的小伙头退下,自己向营帐那边走去。
夹起一块已经炖得骨肉分离的羊肉,放入口中,淡淡的腥膻味被姜蒜的辛辣香气冲掉,肉质细腻,林清微点点头,旁边伺候着的青衣忙将重新盛装的汤奉上来。
“果然不错!”林清微搁下手中的筷子,笑着舀起一勺羊肉汤,咽下去后,继续道:“这厨子倒是做得好菜!”
闻言,唐遂前点点头,扶额带了些无奈:“他就这一种东西做得出彩,除了羊肉,别的都不行!”伸手为林清微又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这汤很是温补,北地气候阴晴不定,多喝点倒是很不错的!”
林清微抿着嘴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喝着汤。
用完午饭,恰好明宜明和姐妹俩过来回复,说是安置的营帐已经收拾妥当,林清微便与唐遂前直接过去。
“文儿,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唐遂前专注地看着对面的林清微,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良久之后,出声问道。
坐在短塌上,林清微手上的动作一顿,瞬息之后,又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活计上:“我以为你不会问我?还在想着该怎么开口才好呢——”从手旁的藤制小篓筐中捻出一根丝线,搭在穗头上绕了两圈缚紧后,将丝线咬断;她抬起脸来,眸子中一片黑沉:“阿前,你的妻子,岳荷旖,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唐遂前呼吸一窒,望进林清微的眼底,觉得喉咙仿佛被死死地扼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岳荷旖,其父岳子燃,明面上的身份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与唐先生住处相邻,所以偶有来往”,林清微不动声色地继续捻线,行云流水一般,看着赏心悦目:“实际上是德宁会的先大当家,立志要光复前朝,奉前朝遗孤为主!阿前——”
想起之前被自己烧了的那张纸,唐遂前身上的气力一瞬间被抽去一般,苦涩地笑了笑:“文儿,既然已经知道了,你想做些什么都随你!”
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么?岳荷旖的身份就是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刃,随时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但是即便如此,君子重诺,自己也不能动手除去她;自己在边境十年,立下战功赫赫,加上与文儿的交情,但凡自己安分,徒嘉景绝对不会做出什么狡兔死走狗烹的傻事儿来;只是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臣子怀有异心,无论是不是真的……
“我究竟想做什么,唐遂前你会不知道吗?!”看着他那副颇有些任人宰割的表情,林清微心头火起,将手上打了一半的穗子掷在短塌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唐遂前:“我要的不是你这一句随我处置,我要的是你的解释!为什么?唐遂前,你告诉我!”
身侧垂下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掐在掌心,唐遂前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他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眼中满是哀凉,自己能说什么呢?告诉文儿,自己其实是前朝的后裔,就是那个德宁会誓死侍奉的幼主?还是告诉她自己娶岳荷旖是因为岳子燃以死相逼一头撞在父亲灵堂之上?或者说,那份送往徒嘉景面前的密折其实是那群人所为?为了父亲九泉之下可以安宁,不能,都不能……
林清微闭上眼,一行清泪从颊畔滑落,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枚桃花簪,蹲下来放在他面前:“我知道了,既然如此,这个剑穗子也没什么必要了吧!”反手将尚未成型的穗子拎起来,捉过剪刀“咔嚓咔嚓”便绞了两下。
“来之前,本宫对自己说过,绝对不会徇私偏颇”,林清微向门外走去,留下一句话来:“这些事儿,我总会查到的!别忘了,岳荷旖还活着,德宁会还存在;本宫的暗卫不行,可父皇的风卫还在本宫手中!”说罢,帘子一掀,便隔绝了帐内和室外。
愣神地看着那枚熟悉的桃花簪,唐遂前脑海中霎时间空白。
一片荒芜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