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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庆殿里,春光正好。
朵儿侍奉着玉姐,正翻看当季衣。皇后之服,翟衣如何、常服如何、大袖衫儿又当是怎样,绣个甚样纹样、绣几只鸟儿几朵花儿,甚能绣、甚不能绣,一一典。配着首饰也有定制,凤钗几尾,花钗几树,皆不好乱次序。
玉姐虽能做许多主,这衣衫首饰上乃至于妆容上头,却不敢狠特立独行。一则她自家不喜,二也是九哥并不好,三则一旦奇装异服,恐也不是甚个好兆头儿。她至多是喜欢些个南方流行精巧首饰,好江州一带刺绣式样而已。
这一回看却是些颜色颇艳衣衫,朵儿因玉姐好个浅绿、湖绿、月白,常拿来做上衫儿,不由道:“娘娘平常不好这些个,这回怎地又要弄这些个颜色来?”
玉姐抚那朱红大袖衫儿上金丝绣纹儿,叹道:“大郎都要娶妇了,我怎还好做年轻样儿,总要显老成些儿才好哩。往后也是这大袖衫儿还好穿上一穿,旁,也要做些玫色、紫色衫儿、褙子了。我也只好趁这几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后便穿不得了。”
朵儿亦是看着章哥长大,想章哥今年十三岁,九哥与玉姐千挑万选,果是择了于蓟曾孙女儿、亦是梁宿之曾外孙女于氏。卜筮皆吉,命钦天监择定吉日。因有先前钦天监监正故事,如今这钦天监监正皆自太学生内选。太学生自入太学,学便是公忠体国。办事极是认真,择卜放定吉日乃是十月里,再半年便是了。
于氏与章哥正同年,还未到及笄岁数儿,总要再过三、二年,才好与章哥办喜事。是以玉姐说“我也只好趁这几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后便穿不得了。”
朵儿道:“娘娘才搬进东宫那会儿,宫里妃子、才人们穿红着绿,鲜艳得很哩。”
玉姐道:“那如何能比得?若她们都有了儿媳妇时,你再看她们还要不要穿成那鲜艳模样。”
朵儿道:“总还有好些年,娘娘可意地穿便是了。这会儿又叹个甚气来?我看娘娘平日里也不很穿这艳色。”玉姐笑道:“这倒也是了,我只想,章哥有了媳妇,我非但艳色不能穿了,嫩色了穿不了了,毕竟上了年纪了。”说便抚着脸。
朵儿道:“娘娘不用摸,我今早才看,连个细纹儿都没有,”又侧耳一听,“大姐儿好醒了哩。”玉姐忙说:“抱她来我瞧瞧。”朵儿道:“恁多孩子,娘娘只心疼大姐儿一个。想是儿子多了便不稀罕了。”
她两个正看大姐儿时,于向平却急步走过来,垂手立一旁,待玉姐将大姐儿与乳母报了,方凑上前来,道:“娘娘,慈明殿那位,病了。”
皇太后自退居慈明殿里“安养”,平素也不缺衣少食,也无人朝打夕骂,只是没几个人往前奉承。二十一娘有心侍奉他,却有九哥发话,不许叫她教坏了二十一娘,二十一娘性情温顺,便也不与兄嫂强争。节庆之时,也要请她出来露面,陈烈之妻每逢此时,也要往来看她。淑太妃恐她生事,每她出来,便也与王氏一道她左右,名为跟随,实有监视之嫌疑。
虽如此,皇太后也锦衣玉食荣养数载,如今一朝病了,帝后二人少不得亲往探视。
玉姐与九哥到时,御医已把过脉来。诊得是油灯枯之症,也是郁结于心之故。九哥并不说话,玉姐便说:“好生将养,未必不能养回来,不拘甚药,只管用来。”
御医听她这话儿,也只是要皇太后不死而已,心道,这确是难了,寿数儿了,回天乏术。想这帝后二人待皇太后不过面子情份,又想皇太后生事,能有这般下场,也算是不差了。自孝愍太子至于今上,两对夫妻都能叫她得罪个透,也是能耐了。这却也好,不用怕治不好皇太后,连累得自己被迁怒问罪了。
口上却说:“臣力。”
诸人皆知皇太后行将不起,却也假模假样儿照顾她,过不半月,御医说与玉姐:“实是不成,便这两日了。”
九哥道:“宣长公主们来见过太后。”语带着临终道别之意。
玉姐心道,他是真个不待见这个皇太后。便又说:“叫大郎他们兄弟也来,使人出宫去,非止是长公主们,便是三娘,也要来。娘家人儿也须来见娘娘一面儿。”
一时诸人齐到,聚于皇太后床前。皇太后原本病得干瘦,此时双目却突然有了神彩,一双眼睛亮得瘆人,直直看着淑太妃:“你们害我至此,如今却好做个好人!”
淑太妃吃她一瞪,吓得连退三步才叫小宫女扶住了,勉强道:“各人有各人缘法,修各人福份。你种甚因,便有个甚果。”
皇太后道:“究竟是我种,还是你们种?!我原当家业美满,儿孙满堂,是你们!你们家贪心!想叫你儿子做太子、做官家,元后却又有嫡子,你扶正不成,只好拿我来顶缸儿做填房,去做现成娘!叫我去做个恶人,弄坏了太子,好叫你儿子登基!我过来,几十年,你何曾敬过我才是天子嫡妻?!究竟谁才是恶人!我死后必诉于阎王,看究竟是谁先造孽?!我下头等你们都下去了对质。”
淑太妃叫她说住了,欲待争辩,她却又看向王氏,道:“你丈夫,谁个弄死他便找谁去!他自家七灾八病,你做妻子侍候好了,还要怪我不成?他死前你们手里,可不是我手里!你道怪了我,你便没个失职之罪了么?不定与他煎药人弄了甚毒药喂了他哩!休想推我顶罪!”
王氏眼睛都红了,叫道:“若非你与一碗冷饭!”
皇太后冷笑道:“你们都是三岁孩子,我与甚你们便吃甚?人家怎活得好好哩!寻常连口茶水喝过了都要吐一回,道我没瞧见么?你们不过是想要个好名儿,又要弄坏我名声罢了!呸!”
王氏也叫说得噎住了,她与淑太妃本非愚笨之人,实是皇太后所说,乃是戳中了她们心中那点心事。又帝后与诸多晚辈面前,十分下不来台,一时面红耳赤。
皇太后却又将眼睛移到九哥身上,九哥自以行得端、站得正,夷然不惧,上前一步道:“娘娘自是问心无愧。从不欣喜做了皇后,从不曾受人叩拜,从不有一丝得意,从不想着鲁王远大前程,也从不为难儿女。真个是一代楷模。”
听得诸人都惊呆了,只道这话儿当是皇后说出来,怎能是官家说?
玉姐心道,你这几句话儿,憋了足有十几年了罢?叫记下来,可有你受。欲待与他圆一圆,却听九哥道:“娘娘放心,舅家人,我自会照顾得,必不令绝了香火。”玉姐听他这般尖刻,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只得附皇太后耳边道:“您放心,您该得,一丝儿也不会少。”旋即追着九哥出来了。
九哥带着怒气,道:“她犹不知悔耶?!若说孝愍太子碍他道路,则赵王何辜?为难你时她也不曾手软,不过是占着先帝妻子名份而已。既得其利,不思感恩,反说委屈。”
玉姐默然,她却是有些儿明白皇太后之心,初一时确不是她能做得了主,此后却是受故去太皇太后辖制,一步错,步步错。言是,九哥又有那样一个亲生母亲,申氏实是做得太好了,两相对比,九哥不喜这个嗣母。
想而又想,玉姐道:“她也只有这几日了,便让一让又能怎地?她如今也只有嘴上痛了。”九哥低声道:“我只是不忿罢了。”两个慢慢走向前去。
皇太后发这一回话,实是回光返照,当日便崩逝了。九哥命治丧,却又比出元后与太皇太后之例,减其份。彼时李长泽休致,丁玮便上来奏道:“皇太后之丧,岂可低于皇后例?”九哥道:“则又如何可高于元后?”丁玮道是他记着皇太后欲行废立之事,上前道:“如此,可于谥号上做些增减。”
九哥想着一回,道:“也罢。”于是,皇太后除却惯用一个“孝”字而外,其余如慈、惠、端等美谥皆无。便是陈烈,也不曾为她争执。太学生原是好愤激,亦三缄其口,皆为其曾欲助逆。
玉姐却晓得,九哥并非为着皇太后不喜九哥,九哥才要如此待她,实是为着皇太后先时非己所出之子不慈之故。然九哥得为天子,她能做皇后,却又是因着皇太后将先帝之家搅乱,这个中因果已是理会不清。皇太后生前说孝愍非她害死,临终之言,玉姐倒也肯信她几分,这个话儿却不好轻易说,一旦说了,立时又要生出事端来,头一个为难便是王氏了。
是以玉姐只与九哥道:“大郎放定日子,该当往后推一推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太后开头,太皇太后与淑妃这些人也要负一定责任。当然,九哥和玉姐后来也跟她有很大隔阂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