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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想,那孩子竟就此赖上了他。
圆慈试着将他赶走,不让他呆在身旁,那孩子就远远地跟着。跟着他布施,跟着他化缘,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如此跟了三个镇子,圆慈终于妥协了。
他回身来到那孩子旁,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道:“这可是一条苦路啊,你真的要跟着我吗?”
那孩子依然望着他,眼眸闪亮如星子。
圆慈带着他回了山门。
说是山门,其实也不过是一间建在山中的破寺,不知何年所修,更不知何年所缮。寺里唯一的一尊大佛,漆皮早已干裂、剥落,坑坑洼洼的,只有一双佛眼仍眺着远方,支撑住它最后的一点宝相庄严。
庙里还有圆慈的两个徒弟。一个是他在街边捡的,捡来时不过两三岁,一个是在襁褓中被送进了他的庙门里,他给他们起名叫慧通,和慧能。
可圆慈思来想去,却迟迟决定不了这个新徒弟该叫什么。他没有法子,只先叫他“孩子”。
而在圆慈听不到的地方,两位师兄叫他“小哑巴”。
圆慈教了小哑巴如何识字念经,又把洒扫山门的任务交给了他。慧通和慧能除了总叫他“哑巴”,倒也没有苛待于他——话说回来,他们毕竟比他大上太多,早便开始独自下山化缘了,时常不在庙里。
小哑巴喜欢画画,用灶灰画,用树枝画,用扫帚画,画在地上,画在墙上,画在弥勒佛的大肚皮上。
每当慧能从山下回来,瞧见那些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佛像,总要气急败坏。他一边嚷嚷着“师父你管管他!”,一边想要抓他,却总是被小哑巴灵活地躲开、溜走。好在小哑巴也总是会把他涂脏的佛像擦洗干净,慧能也只能在师父笑眯眯的纵容中无可奈何地作罢。
日子这么过着。
直到有一天,小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一开口,不似幼儿的牙牙学语,吱唔不清,倒像个教了许多年书的夫子,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不论对什么,都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慧通和慧能惊讶不已,追着他询问,为何他以前从不说话,每一次,小哑巴的回答都有所不同。
他说,他其实是天上的神官转世,因言语失当,得罪了天帝,不仅被贬下凡间,更要在人间静默十年,算下来,正好是到今年。
他又说,他从小就被专吃声音的精怪附了身,是他潜心念佛,在心中念了数不清千遍还是万遍,终于佛法显灵,将那妖怪驱走,他才得以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还说,这是他早已过世的母亲教他的,她告诉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一开口不能艳惊四座,那干脆还是闭嘴为好。
圆慈认真地听着慧通和慧能转述的,他的满口胡言,没有罚小哑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叹息了一声,道:“我琢磨了良久,原本想为他起名叫慧明,取‘缄口不言语,心中一点明’之意,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聪明了。过刚易折,过慧易夭,还是愚钝些罢!不如就叫他,慧远。”
于是,“小哑巴”变成了“慧远”。
慧远一天天地长大了。
圆慈再下山化缘时,不仅要去化果腹的吃食,布施的银两,还要去求那些富贵人家,求他们给些不用了的笔墨和白纸。
尤其是纸。慧远用墨十分俭省,纸却节约不得。
圆慈求得的,大多是些竹纸或者麻纸,慧远会在纸上画得密密麻麻,直到再也无从下笔。只有偶尔得来的没有用过的宣纸,他才会珍而重之地画上一副整画。
慧通总催他多画几幅佛像,拿出去卖一卖,卖给那些请不起名家,却也想在家中供一幅佛像的穷苦人,好歹能换回几枚可怜的铜板,圆慈却从不管他。
圆慈也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为他请一位师父,专门教他习画——尽管他们没有太多钱财,但若是慧远想学,他到底还是能想法子给人多做几场法事,挤出些来。
却被慧远干脆地拒绝了。
他疑惑地望着他,道:“我以天为师,以地为师,以山川草木、鸟树虫鱼为师,我的师父这样多,还要专门请人做什么?”
慧远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圆慈时常会见他将纸笔放入背篓中,只带上那么一点点干粮,便提着一只水葫芦,走进深山,一去不知时日。再回来时,所有的纸上都涂满了画。有时是一枚木叶细腻的纹理,有时是日落时天边飘渺的晚霞。
活了这许多年,圆慈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画。
有时候,圆慈也会生出几分担忧,对他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注),你这般沉迷声色,怕是于修行无益啊!”
慧远却说:“师父,我佛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若不试尽世间诸般颜色,又如何识得五蕴皆空呢?”
于是圆慈只能随他。
他们的吃穿住用皆是缘化而来,哪怕偶尔有山下的贵人奉上一点香火,也很快被圆慈散掉。
慧通常常抱怨他:“师父,你哪怕只留下一点点,用来修佛像也好啊!何必全散出去!你看咱们这个寺庙,都破成什么样了啊?”
圆慈总会笑道:“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破又如何?我佛云‘四大皆空’。你又何必拘泥于这一座金身法相?”
但慧通说的其实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