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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人也不曾想到章脩颐会来,虽则几年前他曾出手救治过陶老太太的病,也不过见面点头之交,到底身份摆在这里,也不曾期待他纡尊降贵。
陶家虽说是书香之家,也已经许多年不出举子,更不必说是有品的官员,同陶老太爷在朝时的盛况相去甚远,更是不能同章氏这样的异姓王和百年书香世家相提并论的。陶家如今掌事的陶二老爷也识趣的很,套不上关系,恭敬还在,儿子侄子成婚宴请也少不了送上一帖,不过章大人皆没来便是了。
章脩颐上了香,上前同意姐儿交代一番,让她在这里不要乱跑,找人说会子话也成,有不适意便叫丫头进去叫他。
意姐儿托腮闷声道:“我能照顾好自家的。”
章大人凉凉扫她一眼,不置可否。
意姐儿皱着鼻子催道:“你进去罢,他们还要请你上座呢。”
章大人走了,意姐儿身边便围来几个媳妇,本是要同知州夫人多说几句话的,只金珠看意姐儿有些倦了,便好言好语把她们送走了。
意姐儿眯着眼睛瞧见一个小团子给奶娘抱着皱着一张小脸在哭,软软的头毛随着哭声一摆一摆,白生生的圆团脸生生皱成了个小老头。意姐儿抿了抿嘴,只觉有趣,她现下怀了身孕便觉小娃娃都是可亲的。
金珠看她喜欢便招了那奶妈妈来点点头道:“咱们夫人觉着你家小少爷嫩生生像个小金童,想瞧两眼解解眼馋。”
奶妈妈犹豫一下,不敢拒绝,抱着孩子上前道:“夫人可小心着些,这小老虎可沉。”
意姐儿推拒了笑道:“不必,我只瞧瞧,这孩子长得实在喜人。”又伸了润白的小指头点点小娃娃的圆团子脸逗他笑,满心的喜爱快要溢出来。
章脩颐没留多久,到了时候,带着意姐儿也拜了老太太,便同意姐儿一道走了,只说不能多留。意姐儿本是想等到晚上再走,见章大人似笑非笑的样子便干巴巴住了口。
回了府里,意姐儿才知是隔得远的两个县城里发了洪涝。
不似归定县和丰县是青州较为繁华的县城,虽说也有群山环绕,可县里人大多不靠农活为生,许多都是贩卖帮工的,便是家里有农田的也少也给洪涝波及的。离的较远天西边的,建昌、钟昌二县有大片大片的农田环绕,依山傍山,青州大部分流通的米粮皆是这两个县以及龄昌县产出。
此番春日一来,冬天的积雪融化开,春雨又格外充沛,便起了洪涝。好在章脩颐于洪涝上一向盯得很紧,堤坝和疏导年年都记得加固完善,故而倒是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淹掉的田地却补救不回了,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出了这样的事章脩颐这个做知州的定然不能懈怠。
意姐儿听了也有些担忧,她自己在石安自然是风和日丽,偶尔下下天街小雨的日子却是很滋润。可她晓得,还有更多的人靠老天爷吃饭,生活之艰苦是她不能了解的。
意姐儿想了想便开了妆奁,把自己的小金猪和金银锞子一道装在匣子里头,又把织烟阁的掌柜叫来,叫他们多作些大尺寸的衣裳,缝的稍厚一些。春雪化开仍旧是冰冷刺骨的,若有人没有衣裳穿好歹能帮一个是一个。
衣裳还须得几日做功,金银锞子便一早叫人拿去融了分成碎银子使。她攒了多年的银子虽不够布施给两个县的灾民,好歹能缓一时之渴。
章脩颐知道了也只抚抚她白润的脸颊,怜惜更甚。他从来只想把她当作蚌壳里的珍珠便是呵护一辈子也好,愿她什么也不愁,外头再多大旱洪涝都不愿惹她操心。可她那么懂事,那么善良,倒叫他一颗心变得很软很软。
章大人等不及,一日之内便要启程的。意姐儿还不能闲着,只好挺了肚子继续给他准备每日要用的,洗漱用的、要花销的,甚至害怕他到那头吃的不好,叫李家贺家的烙了好些薄蒸饼,用罐装填了,再配上山药酱、梅酱、蟹酱各色酱料。
章大人哭笑不得:“县里皆有备着,总短不了的。”
意姐儿白润的手指点着唇,偏头冲他笑出一对梨涡来:“章公子,敢问你真个用的惯那些啊?”
章大人在爱干净上的讲究一丁点也不比她差,爱讲究方面比意姐儿更甚,平日里管用的桌子椅子茶几书案不是有来历的,便是名贵的很的。可叫他用些粗糙的,意姐儿觉着他定然一句不说坦然受之,可她能给他准备着,便不想他将就。
到底章脩颐也没带走旁的无关紧要的,只拿了点洗漱的和薄饼,他只抱着她哄,车上塞不下那么些。意姐儿也不坚持了,她也晓得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根本不好有丁点偏差的。
意姐儿心里头担心章大人,她自家没见过真的洪涝,可几本游记、史书里写的都很可怖,她一颗心都悬地砰砰直跳,不敢落下,只能强打精神,端着笑把他送走,同他说自己和孩子都吃得好睡得好,叫他不要担忧。
章大人不说话了,沉默一下,露出点疲惫的笑意来叫她快回宅子里去,外头风大。
意姐儿转过头,才红了眼眶,他这么累还要想着哄她开心,她只心里暗道,往后再不能对他任性使气,叫他皱了眉不悦了。
章大人一走,意姐儿总觉着宅子里头少了些什么,本来到了春日她又怀了身孕,心头火总是燥地很,可章大人一走她心里也不热了,只每日盼着他写信回来给她瞧瞧。
没等来章大人的信,倒是等来一位故人。
阿蕴比从前黑了许多,乌溜溜粗黑的长发麻溜地撸了个发髻,拿抹额和鎏金簪子固定了,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也不怕生人,转了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有什么可乐的,冲着意姐儿咯咯直笑,张了藕节似的小臂要抱。
阿蕴就按按她的小手,哄道:“姨姨有了身孕了,不好抱妞妞。”
小娃娃还听不懂话,娘亲按她手,她就乐地咯咯直笑,胖脸往阿蕴怀里钻。阿蕴伸出手对着她圆滚滚的屁股就是一下,脸上喜滋滋的,一腔柔情怎么也止不住。
等坐定了,小娃娃半睁着眼有些困倦,意姐儿便叫银宝拿细葛布裹成只小蜡烛,放在床上使小丫鬟看着。她自己在外间同阿蕴说话。
阿蕴端了茶,也不外道,只摆摆手:“若不是怕把妞妞留在庄子上他们不好生照顾,我又何苦大老远地把她带这儿来?幸好跟她爹一个样,身子壮实着,赶了这么久路程也不见有事儿。”
意姐儿抿嘴笑道:“我瞧这小娃娃也是个好的,肉肉的敦实着呢,爱笑还不哭的,长大了定是个有福的。”
阿蕴哼一声,叹息道:“你是不曾见她闹腾,整宿整宿的不睡,扯着嗓子哭,那般嫩生的小脸哭地起皮了,嚎地我心也要碎了。后头没法子给她喂了奶,才止了哭,日日喂个六七次奶还不足,小贪心的!”
说到孩子阿蕴倒是来了劲,从有身孕到生产,叽叽呱呱说个没停,她才将将生养心里头存着话没处吐露,到了意姐儿这头一股脑儿全说了。
“你是不晓得,初时我还道我自家身子健朗着,大约没那么疼,顶多便是一抽一抽的,过会子又平息了,还能坐在床头吃碗子玉米面……愈是到了后头愈是疼,骨头都给撑松了一圈还没把这个小兔崽子生出来……那时我还道再不能活了。”
金珠在旁边侍立着,忍不住插话道:“陈大奶奶啊,您莫要吓唬我家姐儿了,她年纪小呢……”
阿蕴忙住了嘴,唬了一跳道:“你看我!实是嘴笨的很了!再不说了!在庄户人家住个两年倒把规矩忘了!”
意姐儿捂了嘴笑:“说得就似你从前便懂甚么规矩一般,还不是见天的玩烂泥巴钓泥鳅?”
阿蕴扯扯嘴:“我嫁去才发觉,这庄户人家规矩倒比咱们陶家还厉害。大约是觉着自己没底气,找场子呢,我现下倒明白了,极有规矩的人家要不是出身极好,要不就是出身泥腿子,有了银子钱财便想要名望,把自己弄得四不像的……”
意姐儿听出,阿蕴这是在说她婆家呢,想必陈家是规矩大了点,不由出声安慰道:“都说媳妇熬成婆,你且忍一忍罢,顺了他们的意自然好过许多,等年头久了,便没人再盯着你了。”
阿蕴点头:“我也晓得这些道理,故而从不同她争辩。她说我错了那便是错了,横竖大郎向着我呢,不怕她瞎叨叨,继婆婆一个!她挑我的刺头,我是不肯干休的,使了丫头捅出去!现下庄子上哪个不说她刻薄继子媳妇!哼!瞧瞧谁能熬得过谁!”
意姐儿只觉得阿蕴这般做法有些欠妥当,这般做法看似是面上有光了,实则婆婆还是婆婆,反倒积怨更深,浓的化不开了。不过人人自有个人活法,她若多干涉了,旁人也不定领她好意。
意姐儿含笑道:“你倒是厉害了,想必你婆婆要给你气个仰倒。”
阿蕴得意道:“自然啊!老虔……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还给我下绊子!不给她晓得我的厉害我不姓陶!”
意姐儿听她所言不由心里叹息一声,也不多话,只问道:“今儿个老太太的事体出了,你怎地不去瞧瞧?”
阿蕴沉默一下只道:“我也想去瞧瞧,可我……爹的事体出来,老太太早说,陶家只当没有三房了。我也没脸再去瞧她,现下来了石安,只能在宅子外头拜一拜她,也没脸进去。”
意姐儿张张口,想问,可有咽了回去,到底是阿蕴心酸事,连信里也不提,怎么好当面问。
阿蕴吐出一口浊气,叹道:“还不是我爹赌博,堵得满城皆知了,给人上门催债也罢了,老太太初初也不知的,等知道了气急攻心,到底还是给他还了债。不想他一次两次的……都犯这样的错,赌坊的人欺我陶家没人为官了,生生欺上门前。老太太手头也没上万两银子,只好变卖嫁妆填窟窿,整个陶家都弄得人心惶惶的。事情结了,把我爹逐出家门去了,我娘不多久……也没了性命。”阿蕴说的只一角事体,还有的私密腌臜事儿实是羞于说出口了,便略过没说,更大的由头还在这里头藏着。
意姐儿听她平缓淡然的语气,不由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好跟着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