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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大太太“暴毙”,陶家自然也要似模似样地给大太太做一场法事,让她好好“下葬”,入土为安。阿洛被这样突然的消息打蒙了,也顾不得大太太平日里教她的闺秀行止,扑在灵前瞧着快要哭昏过去,又缠着老太太说要看大太太最后一眼。一旁的大老爷对着女儿呵斥,你娘走得不好看,你难道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给她留吗?阿洛这才跪软在棺材前嘤嘤哭泣。
唯有陶理轩面容冷凝麻木,一举一动都似糊了浆糊的布偶。来客只当他是悲伤过度,积郁于心,纷纷叹他们兄妹不容易。
除去阿洛,最难过的自然是陶三太太。
大太太是他们三房的靠山。这三老爷成日不做正事儿,动不动就“身体虚弱”“卧床不起”。三房平日的花销全靠府里分例的月钱。虽说三老爷的药钱都是老太太那头取的,可好歹月钱养着一房人,每月都是捉襟见肘的。
三老爷身子不行,可心还大着,身边的小妾通房也不比二老爷、大老爷少,这么一算花销更是不少。从前,不论大太太有甚么心思,总算是愿意出手帮他们三房一把的,三太太为着大太太的脸面还没少得罪过二太太。这下好了!二房掌家,老太太瞧着也没几年了,三房连个儿子也没有,更是把二房得罪了干净!三太太越想越愁,在大太太灵前一股脑儿地痛哭出来,哭到最后竟然晕过去,抬到房里就有丫头来报说是要生了!
三太太这胎生的委实艰难,她生阿蕴的时候本就伤了身子,此番又是早产,便连生了三天三夜还没生下来。后头实在不行了孩子还是叫产婆压着肚子挤出来的,身下的血汩汩地流了好会儿,喝了药才堪堪止住了,这般情形恐怕是往后再不能生产的了。那产婆一瞧,心里直道晦气,嘴上还跟抹了蜜糖一般道,是个姐儿。三太太听了这话气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等到洗三那日,三太太连床也没下,她娘家见又是个女娃子也不曾来人,只叫了家仆送来点鸡蛋红糖和油糕,三老爷更是躺在床上装病,只说是头风犯了。一场洗三礼儿办的冷冷清清,只陶老太太和陶二太太为着面子还放了点金银锞子添盆。陶老太太年纪大了,倒也不像从前追着要男娃了,见着小孙女儿心里倒是郁气散了不少,还特意命人融了从前的金首饰给小孙女儿打个长命锁。
这头洗三结束了,葬礼还连着做了七日法事。等葬礼草草办完,陶理轩便请辞了。知道大太太做的那些事儿,他只觉得羞辱。他是心悦意姐儿不错,却没想过用这样下三滥的招式!大太太一向标榜自家是书香名门之后,做出来的事儿却这样令他恶心又失望。他没脸再留在陶家,更没脸见阿蕴和意姐儿。在极寻常的一天,陶理轩便带上两三家仆,拜别了陶老太太。
而大太太被关在陶家后山的小佛堂里,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的女儿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她日日焚香祷告,成日抄经书,也渐渐麻木起来,过了许多年,连自己的姓甚名谁也忘了,为何被禁闭在这儿也全然不记得了。她只依稀记得膝下有过一双儿女,想着便日日都跪着,求佛祖保佑他们一生顺遂。这般过了一辈子。
这头三太太将将生产完这几日连话也不说了,成日里只会呆呆地躺着,沉默不语的。她睡也睡不着,起来又觉得精神差得很。身上恶露连绵不绝排不尽,嘴里全是腥味,照照铜镜都觉着自己似个老妪。
隔了半个月,丫鬟守夜时听见里屋有甚么东西重重摔了,吓得忙进去探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三太太自缢了!那丫鬟的尖叫声引来几个婆子,忙齐心协力把三太太救下,又禀了管事儿的二太太,二太太披着外罩听了也吓一跳,连夜请了大夫来看。
不过这事儿瞒着陶老太太,动静也做的小。
陶老太太这一个月来倒是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既然大房的事儿也解决了,二房管事儿也管得不错,她就撒开手万事儿交给他们便是了,自己安安心心地养养老比什么都强。好在这阵子除了陶理轩离家的事体叫她难过一下,旁的倒都顺遂,日日和长公主相伴着说会子话,人倒是白胖了些。章脩颐这阵子隔几日也会来陶府“探望长公主”,给他瞧了,也说陶老太太精神矍铄。
阿蕴身子养好了些,也能下床走动了,她听闻三太太的事儿也想着要去瞧瞧她,在她跟前尽尽孝。她一只脚将将踏进里屋,给三太太瞧见了便拿了手里的药碗朝她头上扔,直把阿蕴额头上磕出了红印子还不够嘴里嘶哑道:“你还有脸来!给我滚出去!滚!滚!滚啊!”满眼的红血丝,人瘦的跟竹竿似的,狰狞可怖,跟地狱来的恶鬼差不多。
阿蕴吓得连忙撩了帘子出去。旁边候着的婆子拿了帕子上前给她擦擦汗,叹息道:“姐儿别怕,太太这几日对谁都是这般的,也就三老爷来了才好些。”意思就是你别往心里去,你娘没针对着你一个人。
阿蕴听她说,也就笑一笑,把手里的糕点给了那婆子,吩咐她好生照料着三太太。她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但也不像从前似的把三太太当回事了。三太太是她的母亲,她不好不探望她,可她也明白三太太当真没拿她当个女儿看过,就连新出生的妹妹她也不待见。阿蕴这才发觉,三太太就是这样的人,偏激狭隘又固执己见,从来都想不开。
阿蕴走两步路,便瞧见三房的一个妾扶着三老爷进了院子,她忙唤道:“爹!”
三老爷见了女儿,细细瞧了她两眼,嘴角露出两丝笑纹来对她点点头。阿蕴不常见三老爷,可每次见他,三老爷待她却是很温和的,她心里又温温的。
这头三老爷由着那妾扶着进了三太太的屋子。一进屋便闻见一阵浓厚的熏香味儿,混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病人味儿,不由面色泛青。那妾倒是在旁边捂着嘴偷笑。
三太太见是他来了硬是抓着床边起了身,泪眼盈盈道:“老爷总是来瞧我了!妾想你不知多久!”
三老爷此番前来是有因由的,只看着她这颓败的面孔心里就恶心,摆摆手道:“你是我的正妻,我如何能不来瞧你?”又搬了凳子离她不远不近地坐着。
三太太瞧见那妾,便气不打一处来,拔了头上的银簪子就冲着她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暴怒的不像是之前那个楚楚可怜的女人。三老爷怕爱妾伤到身子,忙叫那妾出门等着,又对三太太呵斥道:“你扔她做什么?瞧瞧你这幅样子!哪里像是个当家主母!”
三太太被他一呵,也不敢出声了,只缩在锦被里不说话。三老爷这才说了存在心里那事儿:“我瞧着阿蕴也大了。咱们家等娘没了怕也要分家,我是幺儿得不着甚么便宜,若是再拖着不嫁怕到时候还得咱们自家掏嫁妆银子!”
三太太本是最厌恶听到阿蕴的名头,只觉得这女儿坏了她一辈子,现下听了三老爷的话也觉得没错,这女儿家就是赔钱货!临了了还要他们出嫁妆银子!呸!可她也不敢再露出那狰狞的模样,忙点头道:“那老爷想怎么办?”
三老爷捻了胡须道:“大房的闺女还拖着没许人,她可是要给大嫂守孝的!等三年后谁知道娘还在不在!现下我打听到一桩婚事儿,是乡下陈地主家的大儿子,还是正妻嫡出的。那陈家有钱,可在咱们陶家门门前仍是低了一头的,等阿蕴出嫁了还能拿陈家钱补贴补贴我们三房!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陈家往上数十代都没有一个当官的,比起陶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可陈家有钱啊!三老爷不学无术,身无长物的,除了陶家人这身份光鲜旁的还不如陈家呢!他本是日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同小妾通房作乐,偶尔还出去和酒肉朋友吃酒玩暗门子,只大多时候还是对外头说是病得厉害!反正就是没法帮家里分担庶务!大房的事儿后,三房陡然没了靠山,他只好考虑起怎么生财了。叫他出去做事儿?那还不如杀了他干净!那就只好卖闺女儿!反正他三房闺女有俩,卖一个不行再卖!
敲定了事儿,三老爷又对着三太太软语一番,等她又依依不舍地躺下了才起身出门。隔两日三老爷便偷偷到外头去,托人找了那陈地主边吃酒边定下了。那陈地主倒也觉得挺合适的,要不是这陶家三房没用,他们陈家还讨不到这当官人家的女儿呢!自然是欣然应允,还答应彩礼甚么的会多给些。
陶家怎么样,于意姐儿倒是不怎么关心。她左手还伤着,这一个月来只待在闺房里养病。长公主也说了怕她到外头瞎转悠,又把手给转折了,等拆了板子样子也不好看。她这才给闷在房里,不能绣花不能写字儿的,甭提多闷了。
这日外头下起春雨来,雨丝绵密地混着温柔的春风斜斜落下,滴入青石板间缝隙,滴在浓绿的叶片上,滴在窗棱上。周遭一切都静静的,只有雨声轻拍万物的响声。意姐儿透过茜纱窗,瞧见外头的一切都是濛濛的,唯有一人撑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他缓步走来似生在水墨画里的人,意姐儿能看得见伞下形容优美的下颔,那伞柄微微一抬,露出一双深邃的黑眸,隔着万千雨丝似乎在瞧她。意姐儿唬得忙摆正坐姿,端庄地倚在绣榻上。
他收了伞,露出如墨的长发和一身玄衣来。见意姐儿斜倚在绣榻上冲他乖乖地笑,露出一点细白的贝齿,章脩颐勾唇温和地笑了笑,悠悠提起手里的食盒,低沉的嗓音道:“府里刚刚出炉的,我知你好这些,便给你带来了。”一边的银宝忙低头上前,帮着把食盒打开。
意姐儿心里一阵燥意,她不知道章脩颐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几日总要带点东西给她吃。他自己也不爱吃这些甜食,为什么他府里的厨房还要做这些?可章脩颐与她不过几面之缘,说他心慕自己也未免太扯了。她现下这身段姿容都还年幼了些,他这样的世家公子什么美人儿没见过呀?
不过看到白瓷盘子里温温热热的雪花酥饼和枣泥山药糕她也就不愿再想了。
随便吧!敌进我退,敌带吃食我就吃掉!
她便右手夹着雪花酥饼,杏眼瞧了章脩颐一下……文雅地下一口,再秀气地咬下一口……唔,里头温热的梅酱流了一手。
章脩颐瞧着小姑娘柔白的小脸气得一鼓一鼓的,心里头蓦地一动,拿了方白帕子帮她擦擦小手。手心里白嫩的小手更僵了。
意姐儿深觉尴尬,早知道就一口吞了。装什么文雅呀?好像人家没见过你狼吞虎咽跟饕餮似的一样儿……
见那人修长白皙的手拿着帕子给她细致地擦手,她就觉得像是回到七八岁的时候,吃鱼肉包子流了一手的汁水,长公主也是这样给她擦手的……
快要崩溃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咱们相敬如宾的不是很好嘛!天哪!
意姐儿脸又红了。
章脩颐瞧着小姑娘无措的样子,含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