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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薏环在李渭这住着,本是等着李渭父兄从军中回来,一同回京。然而还未等到人回来,便等到了京中的消息。
方家反了。
之前李渭与三皇子达成约定后,三皇子派人回京将这几年手中关于安平侯府叛案的资料重新理一遍,去大理寺调卷宗时,却走漏了风声。
三皇子得知消息后,顺势放出口风,说安平侯一案另有隐情。
当日皇帝遣三皇子来豫城时,便提过定远侯如今与当年安平侯是一样的处境,生了反心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是以三皇子调安平侯案卷,皇帝并未如何在意。
只方泓不明缘由,见三皇子调动旧案,便有些坐不住,进宫面圣,陛下态度暧昧,他问陛下,是否顾承一案有变故,皇帝只应声并未作答。
从宫中回到太师府后的第三日,方家反了。
李渭得知消息后,给父兄留信,让青崖亲自送了,与父兄一路回京,云峰随着三皇子昨日便快马赶往京中。
沈薏环恐生变故,让沈明嫣和阿荔留在豫城,她则随着李渭一同回京。
她定是要跟着李渭一起的。
同行的还有陈沅、那名死囚犯以及永安公主和她的婢女。
永安公主在李渭手中,三皇子和李渭应是心照不宣的,便如此刻,李渭堂而皇之将公主当犯人一般带回京,同行还有三皇子的几名侍卫,这会都是见怪不怪的。
舟车劳顿,一路片刻未敢停,连着赶路两天,在清晨时到了京郊。
云峰在京郊守候多时,见到李渭等人便打马过来,众人缓下行程,云峰向李渭禀报眼下京中的情形。
方家拥五皇子继位,在京西郊外收太陵的正是五皇子母妃的兄长,护着陵寝的军队以及方泓府中的死士,杀得禁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么多年的内斗,朝中汲汲营营,享乐之风盛行,禁军从上到下,认真操练的也没几人,毕竟他们守着宫门,无需上战场厮杀,松懈多年,禁军早变成了只剩名号的空壳子。
宫中如何眼下并不清楚,禁宫的宫门已经被方泓的人控制着。
回来的路上,青崖传了信来,李宗和李泾领兵回京,约莫今明两天便能到京城。
三皇子如今正在京郊的驿馆落脚,沈薏环一行人跟着云峰一起往驿馆去。
“怀豫,快进来,这一路辛苦了。”三皇子一见众人便热络地说道。
李渭未置一言,领着沈薏环走进驿馆,后面马车里,陈沅,那名死囚,还有永安公主几人也下来,云峰和众护卫走在最后,一同进了驿馆。
眼看着永安公主面上疲惫之色尽显,后面一众护卫虽隔着距离,但仍瞧得出,目标是永安公主。
三皇子眉头微挑,在永安公主面上瞥过,笑着说道:“倒是劳怀豫费心了,皇妹是跟我一同出京的,如今竟是怀豫护送回京,看来是我的失职了。”
他主动给李渭递了台阶,李渭却并未理会。
“殿下,永安公主作为证人,自然是要好生照料的。”
三皇子脚步一顿,“证人?”
“殿下请,先前在豫城尚未来得及与殿下细聊,如今我父兄和豫城军未到,倒是个说话的时机。”李渭声音淡淡的,说罢,看了云峰一眼,云峰会意,走到永安公主的桌前站定。
京郊官驿虽比北地豫城奢华些,但眼下住进这京郊驿馆的一群人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比起一贯的吃穿用度,自然是简陋得多,不过三皇子虽已在这住了两日,但这会看着倒是半分不满都没有。
“怀豫方才说,皇妹是证人?可是安平侯一案的?”三皇子皱眉道。
他与父皇不亲厚,甚至因政见不同,私下里对父皇的诸多国策皆有过腹诽,只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眼下,他还从未对同胞手足生过嫌隙。
永安公主的行事他其实也不大认可,只是到底是占了妹妹的名分,三皇子自是不希望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差头来。
“我倒是想先问问殿下,可听过‘一寸灰’?”李渭锐眼眯起,轻飘飘落在三皇子面上,观察他的反应和神情。
“一寸灰?”
“似是宫中特供的一种熏香?不过我确是没用过。”
李渭收回目光,将手中瓷瓶放到三皇子身前的桌上,“没用过吗?我这里倒是还有些,殿下可要一试?”
三皇子自然不会亲自去试,想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他拿过瓷瓶,拔了塞子拿到鼻间轻嗅。
甜腻的味道直直顶进心口,几乎是一瞬间三皇子便知道这东西的作用。
“这是皇妹拿来胡闹的?简直荒唐。”三皇子皱眉说道。
“也不怪永安公主,毕竟是陛下的意思。”李渭淡声道,
“什么?”
“怎么?殿下去豫城前,没接到陛下的密旨吗?”
“……”三皇子沉默片刻,并未否认,转而问道,“父皇忌惮定远侯府也非一日,想来怀豫应该也不是特意来与我说这个吧?”
“殿下明鉴,当年燕美人宫室内燃着地便是此香,安平侯误入燕美人宫中,安平侯府逆案便是由此开端。”
“只是这香,只有宫中有,或者说,连身为皇子的您都难得到,当年之事内里如何自不用我多言。”
燕美人便是沈薏环母亲阿荔原来的封号,李渭顾及沈薏环,对细节并未深言,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时在场几人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还有,这是当年经手诬陷安平侯造反的死囚口供,若说安平侯当年与燕美人一事,有欺君之实,这桩造反确是彻头彻尾的栽赃。”
“殿下,顾怀安是臣至交,当年被牵连,施以极刑,斯人已逝,惟望殿下能还他清名。”
李渭将手中玉佩呈上,沈薏环看着玉佩,心情格外复杂。
这枚玉佩,不仅是李渭随身多年的物件,更是他多年经营筹谋的心血,见此玉佩,李渭手下所有的人,都要听命,甚至包括云峰和青崖。
他用他全部的倚仗,换一个公道。
换他的挚友,她的兄长及满门血亲以忠名。
“将军,侯爷和世子到了。”青崖低低的通报,打破了屋内的莫名安静。
*
肃穆禁宫,火光四起。
血肉激战已歇,大殿之内已是另一番光景。
金殿之内,盘龙柱上染着不知何人的鲜血,方家和五皇子大势已去。
沈薏环看着龙座之上奄奄一息的老迈男人,他是大周的天子,是一国君王,此刻胸前却有个血洞,他双眼失神地喘着气。
当年永安公主的及笄宴,他不怒自威,满座朝臣,竟只有永安公主一人最为自若,如今他命不久矣,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倒不知这位大周的君主,临死之前会不会有什么善言。
李宗一身血污走近皇帝,上一次面圣尚是十几年前,这一路上,青崖得李渭的授意,将这些年李渭查到的安平侯府一案的细节一一讲述。
满腔的悲愤这会却也散了。
“陛下。”李宗双膝跪倒,恭恭敬敬行礼请安。
眼下这般情形,便是沈薏环进大殿,也不曾请安了。
皇室的威严,在于国祚,在于民心,于朝堂之上,更要看为政者是否有容人之心,有无用人不疑的底气。
眼前这位帝王已是半分体面都没有。
李宗却仍行了大礼,这是戍边武将回京述职的见礼。
“陛下,臣自领兵征战,几近三十余年,半辈子都在疆场,一心只为大周的疆土,为边城百姓,半分私心皆无。”
“方家作乱,定远侯府清君侧,正君威,如今为着私心,只想问您一句。”
“顾承,究竟是怎么死的。”
饶是李宗字字锥心,皇帝却已是难有什么回应。
皇帝身旁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老太监,此时他走近三皇子,“殿下,请接旨吧。”
那是一封传位诏书,是五皇子和方家费尽心机也没能得到的。
若非是方泓及五皇子等人,想要一个正统的名头,这皇帝决计活不到李渭等人进宫。
听着熟悉的太监宣旨,皇帝失了神采的眼中重新聚焦,他盯着仍跪在阶下的李宗,声音嘶哑地缓缓说道:
“顾承,死了。”早就死透了,还追究这些做什么?
“陛下,顾承确是死了,可自他入狱后,二十多年了,直到几日之前,故人入梦,臣仍在斥骂他不忠不孝,无节无义。”
皇帝浑浊散乱的眼光掠过李宗,半晌,忽地将身前御案推下台阶,正砸在李宗肩脊,他怒道:“朕不知!”
“不知……”几乎是用尽仅剩的全部劲力,皇帝无力支撑沉重的身躯,他低声重复了声,眼前一黑,昏迷倒下高台。
而这时,三皇子命人传来的太医一拥而上,先前都守在一旁,不敢轻易施救。
眼下这宫中情形,眼看着便要变天,这个档口,皇帝多活一会,三皇子就不能顺理成章登基,若是哪位不长眼的太医,这会妙手回春,反而惹了这位新封太子的眼。
这会见人终于体力不支晕了,才扑将上去,有机灵的已经开始抹眼泪。
李宗没能得到皇帝的答案,这会犹自跪着,李泾上前将人扶起低声说着什么。
沈薏环盯着一旁的方泓。
她走近他,方泓盯着她不说话,其实她有很多疑问,但便是她问,方泓也不会回答他。
“方大人,辛苦了。不过安平侯府昭雪在即,定远侯府也不会如你所愿。”
“倒是方大人,很快便要亲者痛仇者快了。”
方老太师一生清名,尽毁于今次。
沈薏环不再理会方泓,与李渭一同出了大殿。
*
翌日,宫中丧钟敲响,皇帝驾崩乃是大丧,一夜之间举国同悲,三皇子登基继位,典礼定在国丧后。
新帝继位,复朝之后,连下几道圣旨。
当日先帝一句“不知道”,如今成了旧案重审的契机,陛下以先帝遗愿为由,着刑部和大理寺重审安平侯府逆案,命定远侯府将现有人证物证一同送至大理寺。
旁的都好说,只永安公主一人,既不能下狱,又不能将她放了,且原中书令嫡子,现下的礼部侍郎张仪,日日都来喝茶,比他们这些当值的官员都准时。
另一道圣旨,是关于定远侯府的。
陛下加封李宗一品武侯,封李泾为世子,另赐李渭平北侯,爵位世袭三代。
一门双侯,本朝史无前例,可知有如何轰动。
不过几日之后,李渭及父兄进宫领旨谢恩,皆拒了官封,如今的定远侯,只站着侯爵的名分,领着年俸,却没有实权。
这也是李渭和父兄一致决定的。
安平侯府复了门楣,举国惊恸,顾氏军名犹在,如今昭雪,无数百姓自发来拜祭,李渭同沈薏环去府上行过祭礼,在京中酒楼雅间,与陈沅和陈暄叔侄二人小酌。
陈沅半生心愿了却,瞧着人都年轻了几分,
恩科将开,京中一派新气象,李渭和沈薏环一同回沈府小住了几日,沈庆辉官职如今调动到工部,沈逸澄也在准备恩科新试。
见他们如此,沈薏环心里也是颇得安慰。
一世亲缘,无论是血亲与否,彼此间的牵念总是剪不断的,她希望他们好,遇明主,念初心,行利民之事,坦荡一生。
*
夏日的天气变化莫测,本是明媚的午后,不知怎地,竟下起雨来。
李渭将她揽紧了些,走出京城时,沈薏环回头看了看,巍峨宫群,有苍茫云烟隐现,京中诸事无非就是为权为利,亦或是身不由己,谋一条生路。
蝇营狗苟一生,到头来皆是些虚无盘算。
似是有感,又似是有心,沈薏环微一偏头,仰看李渭的如锋侧脸,“怀豫可会后悔?”
后悔没能做这世间主宰。
他本能做到,也定能做好。
“不会。”李渭撑着纸伞,往她那边倾了几分,将她密密实实笼在伞下。
“那你不怕陛下翻脸无情?”帝王心最是难测,焉知这位三皇子,不是下一个先帝?
云峰将马车停在西郊,青崖还有疏云和疏雨都等在这里,和着小雨,地上已经稍显泥泞,李渭将伞递给青崖撑着,打横抱起沈薏环,进了马车。
“环儿可还记得当年宫宴你醉了,缠着我不放时的情形?”
他扯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沈薏环却当真顺着想了想,其实当时如何她已是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着,当日她一直追问他,为何都说自己配不上他。
她眉尾微扬,等着他旧事重提后的下文。
若他这会敢说一句她配不上之类的话,她便将他赶出马车去。
“满天下的女子在我心中都比不得环儿半分,环儿这般好,我自是努力要配得上环儿才是。”他勾着唇,如是说道。
李渭眸中寒芒闪掠,如今大周的军队皆是唬人的假把式,最具战力的军队便是李渭父兄掌管了十几年的豫城军。
他筹谋多年,既知先帝心中深刻忌惮,岂能全无防范。
北地州郡,南城府关,他的人或隐于市井,或匿于山林,他虽不愿刀戈相向,但总不能稀里糊涂做了砧板上听天由命的鱼肉。
不过瞧着如今,三皇子继位稳住朝政,他和父兄只剩一个侯门爵位的虚名,半点军权不沾惹,当不至于如先帝在时那般日夜忌惮。
“如今的定远侯府,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既没实权,也不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便是皇家,也是要守规矩的。”李渭好笑地说道。
“守什么规矩?”沈薏环倚进他怀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问他。
“既是陛下亲自准的急流勇退,那从定远侯府抽身的那一刻,在这出戏中,便已成局外人了。”
“环儿与其担心这些没边的事倒不妨想想,离京之后,最想去的地方。”李渭低声问她。
沈薏环见他如此,也不再胡思乱想,他说,她便信他。
“我想去西域,还想要怀豫再为我绘几根簪子的样式,亲手做了给我。”
“我亲自做的两根簪子,你扔一根,摔一根,不想着赔我,竟还想要新的?”
“想要。”
“想要什么?”
“簪子呀!”
“只想要簪子?”
“……”
马车渐行渐远,莺燕般的娇声,清冷温柔的男人低语尽皆远去。
遍行天南地北,寒暑共度,同赏湖光山色。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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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雾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