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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薏环靠在他怀中,二人离得太近,以至于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格外清楚。
“从京城出来时,我从未想过还会能与你这般。”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
“我倒是时时会想,我作画时你在一旁看着,我练剑时你在树下石桌边喝着甜汤,我还能陪你去摘三九天的梅花,去看看江山湖泊。”他语气颇为怀念,似是也在回忆当日从京中离开,追着她往江州去时的心境。
他话说得格外温存,沈薏环侧过头,仰看他的神情,见她看自己,李渭轻吻她的唇瓣,只碰了碰,便分开,饶是如此,沈薏环也觉着害羞,今日跟他这般,光天化日地,总是觉着太过羞人。
“你也就会说说,当初在侯府时,没见你这般呢。”沈薏环嗔他。
“当时是我想不开。”李渭温声说道。
当时当日,他从未没想过沈薏环会离开他,她那时日日看他的眼神满是眷恋和心悦,哪知她的感情给得全无保留,又收得干干净净。
半点活路都没给他。
“环儿,我从幼时起便独自一人惯了,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开心。”
沈薏环拉起他的手,薄茧满布,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她轻轻捏着,“可你当知,你当着我的面,去救永安公主,我会不开心。”
直到今日,她方能大大方方说出,他救永安公主,她不开心,他没能救下她,这让她更难过。
往日里,她都告诉自己,他有苦衷,有难处,有许多的不得已。
可不管是如何难,她总是伤了双腿,总是伤心地夜夜抹眼泪。
“是我蠢。”李渭应道。
“还有之前,永安公主也总让你作陪。”她看看他温柔的样子,又说了句。
她翻旧账的模样很有些可爱,李渭勾唇笑,贴近她,“那环儿想要如何惩罚我?”
“你是侯门公子,二品将军,我哪里能惩罚你。”沈薏环顿觉无趣,横他一眼,没甚兴致地说道。
“如何不能,这世间也只有环儿能惩罚我了。”李渭指节轻轻刮蹭她的脸颊,触感柔软,他愉悦地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来摸去。
“那如果陛下……皇帝要杀你呢。”沈薏环随口问道,但随即又下意识地斟酌着对皇帝的称呼,暴露了她内心对李渭想法的一些猜测。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可李渭却听出来了,他狭长的眼睫微颤,微凉的手指摩挲在沈薏环耳下颈侧,“那我便杀了他。”
沈薏环顿住了,她的呼吸一下子紧了起来,她愣愣地转头,对上李渭坦然的眼眸,“杀了他?”
“他要杀我,难道要我引颈就戮?”李渭理所当然地反问。
“可,那,那永安公主呢?”沈薏环脑子乱乱的,没甚逻辑地胡乱问道。
她确是有些猜测,可从眼前这人口中,听得他说要杀了皇帝,也有些缓不过神来。
那是天子,是大周的帝王,在平头百姓中近乎神明圣人般的存在。
她从李渭怀中坐起,转头看他,他神情平淡,仿佛方才只是在问她晚上想要吃些什么。
“这和永安公主有什么干系?”李渭淡声问她。
“永安公主,她喜欢你。”沈薏环垂眼道。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永安公主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平时不痛不痒,一旦触及,她便害怕,便要退缩。
“我不喜欢她。”李渭抬起沈薏环的脸,将她带进怀中,手掌遮住她的清凌的眼,低头覆上她柔嫩的唇,片刻后,他声音中犹带着喘,“我从娶了环儿,便从未想过别的女子。”
“我曾说过,能得你为妻,此生无憾,这话并非是哄你,从前不是,现下更不是。”
沈薏环怔怔看着他,她唇脂早就没了,可唇色仍是红润的,面色也是娇艳的,她眨了眨眼,“可你从前,从未对我说过这话。”
“……”李渭想说话,却被她打断。
“我被旁人说闲话也从未见你回护过我。”
她神色认真极了,那几年,满京城的女子都看她笑话,说李渭不喜欢她,说她不配李渭,她在意,且一度也这样想,不仅因为那些戳心的言论句句扎在她的软肋,也因为那几年,他从未替她辩驳过什么。
哪怕他私下里,对她说过一句喜欢,她都不会那样伤心难过。
李渭蓦地拥紧她,半晌,他低低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你的处境那样难……”
他词不达意,一句话再说不下去。
他生在高门,坊间从未有人敢这样编排于他,且他也从未在意过旁人如何评说他。
可沈薏环不同,她的身世和生母,都曾是京中津津乐道的轶事,她的家族在京中又算不得显赫,旁人总要消遣说道几句,且她又是敏感的,受不住这些再正常不过,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些,也并没有让人留意过。
李渭扣紧她,他这小半生,仅有的温存爱意都系在怀中这人身上了。
他从未被谁爱过,母亲自剩下他便与世长辞,乳母带他长大,父亲李宗怕他被养的娇气不成器,如军营般地磨炼他,那时他四岁。
父兄戍边,他独自一人留在京中,面对各种漩涡陷阱,彼时他也不过八岁。
他少年时仅有的知己挚友,如今一身污名难洗,坟头草都长了不知几米。
而那年的沈薏环,带着少女独有的美,出现他入目所及的每一处。
酒楼的雅座,他一偏头,便看到下面长街中,几个铺子逛了两三个时辰的她。城郊的马场,她站在场边看着他,撩人的眉眼中毫不掩饰对他的倾慕。
她带着满腔的情意而来,而那也是他此生得到的仅有的爱。
“环儿,我不懂怎样爱你才算是不负你,但我必定竭尽我所有的一切。”
“可若是怀豫做了皇帝,你便要,要雨露均沾。”沈薏环声音极轻,头一遭将自己的想法坦诚给他,她也有些不大习惯。
“不会。”李渭摸摸她,并未多说。
沈薏环轻轻应声,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她伸出手,环住李渭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胸口。
“皇帝真的会杀你吗?”片刻后,她轻声问道。
“会吧,陛下恐怕早就等不及了。”
他轻笑了笑,将她松开,起身去书案上,翻看半晌,拿了封纸笺走回罗汉榻,他只披着外衫,中衣也凌乱的敞开着,上面都是被她压出来的褶皱,沈薏环看得有些脸红,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看看。”李渭坐回他的身边,将纸笺递给她,自己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沈薏环不明所以,她展开信笺,从上往下看,看罢,她看着李渭,目光游移,最后定在他肩上的伤处,方才被撕破的伤口这会已经止了血,只是雪白的中衣丝布上染的红色刺激着沈薏环的眼睛。
她冷不丁抬手将李渭衣衫扯开。
狰狞的伤口她每每瞧见都觉着害怕,也觉着疼得慌。
那封纸笺是云峰呈上来的审问口供的抄述,那个在豫城受了小十年的王参将,被皇帝指派来豫城,除了平日里喜欢对军务指点江山,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行兵打仗,总有些脾气不合群的,李渭的父兄也没在意过这个人,可正是这位王参将,是李渭这次受伤的主谋。
他撑不住酷刑,亲口招认是陛下的密旨,盖着玉玺宝印的御诏,也在王参将家中书房的密柜之中翻找出来。
她尚未缓过神,李渭抬手摆弄她的发簪,将她的发髻拆开,将人揽在臂弯。
“不仅如此,当日在马场踩伤你的那匹马,是永安公主的马,我让人化验了马的尸首,腹中是专门给牲畜用的□□,查问了公主府和宫内的几个相关的侍从,也是陛下的手笔。”
李渭语气凉凉,冷嗤一声,“人都说当今陛下如何疼爱他的永安公主,可为了陷害我,连亲生女儿的命都枉顾,这般心性,也不大适合做国君。”
“陷害你?”沈薏环没想通,追问他。
“陛下当日命令我保护永安公主,若公主出事,可不就要将我问罪?”
“他早就等得心急了。”
李渭神情格外冷淡,他想到当日沈薏环的模样,心间便仍是泛着隐痛,无论如何都是他没能护住她。
“公主的那匹马,是你亲自挑了送的吗?”沈薏环似是想到什么,轻声问他。
“……”李渭小心打量她的神情,抿唇应是。
“虽是我挑的,可也是奉旨。”
沈薏环轻哼,瞥他一眼,“你还教她练武。”
“我日后天天教你。”李渭爱她这幅吃味的样子,凑近她,却被她推开。
“谁要你教,陈大哥也可以教我。”沈薏环想到他那时在江州,百般追问他和陈暄谁武艺更好时的样子,故意说道。
她话音方落,李渭便没了动静。
他紧紧圈着她的肩,却默不作声,也不看她。
“当日在随州,陈大哥帮过我好多,我都没能好好感谢人家。”
这么多时日,她每每想到永安公主,她心里就梗着,难受得不行。如今好不容易捉到机会,她说一句便看一眼李渭,唇边漾起笑意。
她还想说什么,便被他倾身过来,抵在罗汉榻上,她半边身子靠着墙边,李渭将她禁锢在身前。
他在她脖颈流连,他亲一下,她便颤一下,她诚实的反应令李渭很是愉悦,他咬住她开合的唇,唇齿间交缠着彼此的气息。
李渭微微松开些,“我也教了环儿许多,环儿想要如何感谢?”
“你教我什么了?”她轻声问他。
他仍未将她松开,只抵着她,压着她,让她感受他的心动,再度将她带进自己的世界里。
沈薏环有些发懵,她许久没经历过这些了。
她怔愣着缓不过神的样子格外撩人。
“环儿方才,学会什么了?”他头抵着她的额间,轻笑着问道。
原来他说的教她,竟是指这些,她瞥他一眼,抿唇不做声,李渭低低笑着。
半晌,李渭放开她,看她这般缓不过神,他淡笑着,翻身躺在她的腿上。
他睁开眼便能看到她精巧的颌尖。
李渭微动了动,让身体更舒服些,牵住她的手,闭上眼睛。
也许沈薏环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暄的出现曾让他多么嫉妒。
那人处处都跟自己不同,陈暄整个人都是温润沉静的,他轻而易举便能取得沈薏环的信任,让她接受他的帮助,还能对他笑。
这些场景都是李渭曾亲眼见过的,那时她对着自己从来没有过半点笑意,说两句话都嫌多。
午夜梦回时,他甚至觉着自己看到她一身红色嫁衣,一如她当年嫁自己那般美,而牵着她的人不是自己,她和那人一同拜过高堂,挽着手在暮色的灯火中进了卧房。
这一幕简直要将李渭折磨疯。
可他跟她表心意,她面上只有不耐烦,他想抱她都要求她不要推开自己。
所幸,她如今来到他的身边,任他亲近,他已是再知足不过。
这一切来之不易,却是上天的恩赐。
以至于他至今不敢开口问她一句,她来豫城寻他,究竟是爱他还会可怜他。
他当然知道他应该信她,她一个女子,一腔孤勇来到豫城,可他总是忍不住地想着当日她说的那番话,她那般言之凿凿地说她已经不爱他了,又如何能这么几天,便改了她的心意?
可他不能问,如若问出来,她便要离开,那他宁愿她这般在身边,比起她离开,旁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怀豫,我自十二岁起,心里便只有你一人,直到如今,从未有过旁人,陈暄确实帮我许多,可他是为着安平侯,并非为我,这世间,如你这般待我好的,再没旁人了。”沈薏环想到他对陈暄的介意,心头便觉着格外难受。
至少在她心里,这世间的男子,还没有旁人能比他更好呢。
李渭看她白净的面容,她眼神清澈坦荡,仿佛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他终是忍不住,轻声问她:
“环儿当日说,不再喜欢我了,也不想与我在一起了。”他声音越说越小,连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太过矫情。
“那时确是这般想的。”沈薏环轻声说着。
李渭心间隐隐泛起疼,他牵着沈薏环的手微微用力。
“只是后来我到了随州,明明是我向往了很久的地方,可偏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后来陈暄说你到了豫城,我就觉着,你又为了你的公事,放弃了我。”
沈薏环轻声说着,她微微抬了抬有些麻了的腿,李渭便起身,坐到她旁边,仍牵着她的手,不作声,等她继续说。
“当初你救下永安公主,便是为了公事,为了大局。”她渐渐没了声音,方才李渭已经解释过了,她如今也已经放下了,几次三番提及未免太过斤斤计较了。
李渭沉默着,许久,他开口说道:
“我来豫城时,也没想过你会回到我身边来。”他顿了顿,不大自然地望向书案边的窗棂,“我亲眼看着你进了随州城,一路上我有无数次想拦下你,甚至想过把你敲晕了绑回京城。”
他自嘲一笑,偏头看她,“终归没舍得,便是知道你再也不愿与我在一起,我也不想让你怨恨我。”
“当日随州城外,我往京城的方向去,当时想着,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才是,至少让你在随州,下半生都不会忧虑惊惧。”
“当日那枚白玉印章,你可还记得?”李渭忽地想到什么,出言问她。
“当时只说是顾怀安的东西。”她想了想,轻声说道。
“那其实也算是证物,当日给安平侯府定罪的除了一干莫名的人证口供,还有几封与羌人和南境六国的信件往来,上面便是那枚顾怀安的印,彻底坐实安平侯府的反叛通敌一事。”李渭将自己知道的说给她听。
“当年事发顾怀安多大?”沈薏环皱眉问道。
“十来岁吧,我记不清了。”
“那些信笺上的印鉴跟那白玉兽章是一样的吗?”
若是一样的,这印如何会流落到陈沅手中,最后给了她,这种重要证物,应该在大理寺积灰蒙尘才是。
“环儿,我与你说这个事,也是想劝你,我知道你应下陈沅和陈暄了一些请求,只是这事在没把握之前,还是要慎重些。”
沈薏环应声,轻轻靠在他的身上。
前路晦暗不明,也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她如今,还是很想与他一起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