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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叶矜是怎么跟你提离婚啊,因为杜云杉?”卫高朗问。
范阳洲道:“其实,离婚是我先提的。可能是最开始就不适合,总觉得生活会越过越习惯,结果是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卫高朗感叹,“不会吧,我见你俩挺般配的啊,又不吵架,又不打架,小日子不是挺滋润的。”
范阳洲笑笑,“都是表面。你应该来看看现在的叶矜,那才叫滋润。”
卫高朗道:“敢情是你拖累了人家?”
范阳洲道:“所以离婚也没什么可懊恼的。”
虽然范阳洲与人为善,谁都挑不出一点错处,可惜偏偏能说上心里话的人只有卫高朗一个。也许是因为别人眼中的他太完美,显露出一丝颓唐的气息,都仿佛是金箔剥离显露出下面虫蛀腐朽而凹凸不平的木材,让人幻想破灭。在那种惊讶而失望的表情下,范阳洲觉得自己有点罪大恶极,于是那些会让听者不开心的事情,从此绝口不提。
“那现在是怎么办?重新开始?”
范阳洲的笑意有一种淡淡的无奈,“我哪还有这个资格。原本刚刚和他重逢的时候,是有些冲动,以为他过得不好,害怕他受委屈,想要弥补他。可是后来发现,他已经很圆满了。”
残缺不全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卫高朗叹了一口气,道:“诶……你也别……别太自责了。”
范阳洲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是为了我自己。”
范阳洲什么时候为过自己?
卫高朗愣了一下,悠悠道:“你能这样想,其实挺好的。”
他打完电话,江蓝还是跟着叶矜到他屋里睡了。明明叶矜才是那个把他差点掐晕的人,江蓝却偏偏对他还稍有松懈,对待自己,简直就是深仇大恨一般。范阳洲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从未有在哪个地方亏待过江蓝。
呃,卸掉下巴那件事,没准吓坏他了,好吧。
他本来还要坚持让江蓝留在他这里,说到底,麻烦是他招惹来的,和叶矜没关系。江蓝就算成了卫高朗的亲故,他依旧是个不确定的危险分子,叶矜身边还有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况且,哨兵保护向导,向导也能克制哨兵,两个向导就没这个问题,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方便。
叶矜眼皮子都没抬,道:“江蓝一巴掌可能可以掀翻你。”
范阳洲无言以对。
叶矜把江蓝带进屋,对方差点被脚下的一个发动机零件绊倒,叶矜回头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你要看不过去就自己整理。”
江蓝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叶矜把小初抱回房间里,这时候小初已经睡饱了,精神头足得很,趴在栏杆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去铺床,想要爸爸陪他玩儿。本来他本能地觉得那个陌生的大哥哥有些可怕,可是爸爸一点儿也不害怕,非但不害怕,还像是训自己一样训这个大哥哥。这让他稍微有了点同病相怜感。大白忠心耿耿地跟在小主人后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江蓝。
叶矜去储物室拿毛毯,江蓝站在客厅中央,一回头,正好对上小初好奇满满的眼神。
小初立刻吓得低下了头,半晌才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说:“蓝蓝哥哥,要不要一起玩?”他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自己最喜欢的红色三角形的磁力积木,踮着脚,胳膊越过栏杆,要塞进江蓝手里。
江蓝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小初抬头看他,“蓝蓝哥哥不喜欢吗?”
江蓝摇摇头。
“是不喜欢吗?”小初耷拉下眉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没有。”江蓝张张嘴,终于说话了,他发觉自己的回答过于简略,恐怕会招致对方第三次询问,他补充道,“没有不喜欢。”
叶矜抱着毛毯走过来,道:“哟,玩着呢。”
他挥挥手,那个儿童房的小栏杆自动下降开启了。他推了推江蓝的后背,“玩去吧。”
小初拍手欢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蓝硬着头皮走进那摆满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儿童房,天花板上贴着星星和银河,在夜里发着微微的淡光,仿佛在徐徐流动。四面随意堆砌着各种毛绒布偶和他见都没见过,也说不出名字的色彩鲜艳的儿童玩具。最多的是鸟类。
小初扑过来拉住他的一只手,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城堡哦。”
虽然并不像是那些他在公共频道上看到的,统一着色,甜美而精致的儿童样板房,然后这个杂乱而有点稀奇古怪的房间,堆砌着亲和的味道。它们能一秒钟让看到它们的人相信,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孩子,一定被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地宠爱着。
他有点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些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的物品中央,全身灰扑扑,带着雨水干透的腥味,就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第56章牢笼
有叶矜在,小初就更大胆了,欢呼着跑过去,两只小胖爪子一把抓住江蓝的手,拉他坐下。“蓝蓝哥哥你坐下,”他殷勤地拍了拍房间地板上色彩缤纷的小软垫,转身捧了一大堆毛茸茸的的渡渡鸟,都快看不见人脸了,“你想要玩哪一个?”他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江蓝。
叶矜笑,道:“你把你的小飞机小潜艇送给哥哥呗。”小初的房间陈设里,有一半是各式各样软绵绵的玩偶,另一半是成套成套的堪称豪华的机械模型。后者其实是叶矜想买。他抱着儿子去商场的儿童乐园,在儿童玩具专卖店橱窗里看到都走不动路。以前是没脸一个大老爷们抱着一箱一箱的儿童玩具往家里搬,自从有了儿子,他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以儿子的名义买买买了。他带着小初昂首挺胸走进去,让店员给他一一拿出来摸摸碰碰,走过场似的问小初喜欢哪套,小初训练有素随手一指,他热情洋溢地刷卡抱回家。
小初脾气好,默默隐忍了爸爸在自己的房间堆他的玩具的无耻行径。
“好呀。”小初爽快地答道。
叶矜想着小初的玩具,江蓝是肯定看不上了,自己的宝贝天底下没有哪个青春期男孩儿会不喜欢吧,他就勉为其难忍痛割爱好了。
然而当事人并不领情:“我不要。”江蓝站起来,转身看叶矜,“我想去睡觉。”
“哦,好。”叶矜愣了一下,“床铺好了。”
他给江蓝介绍了一下他们家有点奇怪的各色装置,灯和温度调节器开关的位置,哪些按钮绝对不能碰,摸了摸江蓝的后脑勺,“好像没那么肿了,不过明天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
范阳洲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眯了眯眼睛,叶矜的精神线还牵着他的,那根精神线过于细微,本人也许都至今察觉不到。然而在精神触手高度敏感的范阳洲脑海里,那根精神线就像是埋在皮肤下的血脉,汨汨不绝输送着每一次的悸动。那根精神线还在,他却无法放下心来,满脑子都是万一江蓝发狂了怎么办,叶矜要怎么办,小初要怎么办,他有点后悔自己答应卫高朗的草率,又后悔没有面对叶矜的抬杠坚持到底。他仿佛是一个听信了世界末日谣言的杞人忧天者,在黑暗的房间中提心吊胆,聆听每一声状似毁灭的预兆。
五点多的时候,楼底传来一声车辆碾过落叶的刷拉声,范阳洲一跃而起,跑到阳台向下看,他们楼底下停着一辆银白色的小型货车。那辆车一定是连夜赶路,轮胎附近都是飞溅的泥点,连车子都仿佛有一种疲惫。
范阳洲穿了鞋冲下去,车窗慢慢地下落,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眼圈青黑,也尽显疲态的脸来,“阳洲。”
他反而松了一口气,道:“要不要上楼先休息一下?”
卫高朗问:“小蓝在你家吗?”
范阳洲答道:“不,在叶矜那里。”
他们在沁凉的晨露中束手束脚地站了一会儿,卫高朗看了看范阳洲,道:“介意我抽根烟么?”
范阳洲笑道:“请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边点了火。范阳洲看得出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好像一匹被沙尘暴困在沙漠里劫后余生的骆驼,平静的眼神下犹有粗粝的伤痕。卫高朗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跟范阳洲说:“你指给我看看,叶矜家在哪儿呢?”
他们的楼层不高,可今早湿气重,太阳还未高升,那一层在未散的寒气里有些隐隐绰绰,好在叶矜的阳台鹤立鸡群,在白雾中闪闪发亮——也许这个透明而奇形怪状的阳台也是整个小区独此一家。他说:“就是阳台往外突出来的那一家。”
叶矜做了个全自动无土栽培蔬菜园,他家的植物也长得比别家的凶,小葱都张牙舞爪好似什么小怪物绿色的长指甲,在晨光中气势汹汹。
卫高朗细看了一会儿,抖了抖烟灰,点头,道:“挺好。”
不知道他是说叶矜的阳台好,还是江蓝在叶矜家好。
范阳洲说:“他们还没起,你先去我家坐坐。”
卫高朗说:“不了,我就来看看,看看小蓝,也看看你,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范阳洲拦住他,问:“开了一个晚上的车,你这就要走了?”
卫高朗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吧,我来的路上就已经后悔了,之前是头脑发热,后来后悔的时候,又半路卡在高速上下不来,想着横竖都只有几百公里了,来都来了。”
范阳洲说:“你这是在躲他?”
卫高朗捏了捏烟屁股,道:“啥叫躲呢,我这是为了祖国的花朵的健康成长。”
虽然江蓝算不算得上花朵,或者是一棵长满尖牙的猪笼草还值得商榷。
范阳洲直接问他,“江蓝做了什么,你要这样躲着他?”
卫高朗斜眼看了看他,确定他是认真的。“江蓝他想和我结合。”他沉默了一阵,看了看那个薄雾中的阳台,突然出声。
范阳洲叹了一口气。预感成真,同为向导,他早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某些幽深的秘密。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秘密总归会烟消云散的。他们找到自己应该结合的哨兵,就像是每一朵浪花都会拍在它注定拍在的那一块礁石上。仿佛随机,又仿佛命中注定,不由己,恐怕也不由人。
向导是天生就有献身精神的群体,那是一种本能,他们的骨子里便刻着对哨兵的责任。得到社会全体的优待的同时牺牲自身部分的自由,这交易虽然算不上公平,可也是大多数向导的生存之道。
“我不该也不能和他结合。”卫高朗说,他的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沉重,好像呼啸江湖的侠客摇身一变,衣衫上满是俗世的风尘。他幽幽地叹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把他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他因为这种破事,就成为谁的向导的。”卫高朗道。
他明明帮他解开了牢笼,他为什么要自己又一心往里头钻。
第57章赌
叶矜睡眼朦胧地去把小初摇醒,让他自己穿衣服,路过客房的时候看见床上空荡荡的,被子落在床脚。他走过去,弯腰拾起被子,叫道:“小初,看见你蓝蓝哥哥没有?!”
小初刚醒,有气无力闭着眼睛把自己往衣服里塞,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道:“没有……”
叶矜奔到阳台,看见了江蓝的背影。
“江蓝。”叶矜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你这孩子差点吓死人……”
他的话音未落,江蓝抬起胳膊,猛地用手肘狠狠地撞在全封闭的透明玻璃上,咚地一声巨响,玻璃纹丝未动。在搭建这个阳台的时候,小初还是个小婴儿,叶矜怕普通的玻璃会有安全隐患,千挑万选亲自设计了这么一个又好看又牢固的阳台,怎么可能会被轻易撞破。然而江蓝没头没脑地继续一下一下地撞,仿佛下定决心自己的骨头和玻璃总要碎一个。
叶矜看他突然发了疯,立刻冲上去抱住他的后腰往屋里拖,“你干嘛!你冷静一点!”如果不是全封闭阳台,他觉得他可能会爬上栏杆,纵身从三楼跳下去。
江蓝的手指死死扒着玻璃不肯放,他通红的眼睛牢牢盯着楼下一辆灰蒙蒙的银白色小货车,眼睛里几乎要淌出血来。他突然猛地手脚并用,一把推开叶矜,往门口奔,又被紧闭的大门拦住了去路。江蓝看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开关,脑子一懵,伸手就要硬扯。
“你疯啦!”叶矜一把把他的手打掉。
江蓝紧握着门把,一开口,眼泪先下来了,“为什么打不开!”他猛摇着大门咣咣作响,歇斯底里,“为什么打不开!”
叶矜愣住了,说:“好,我给你开。”
他伸手把门打开,江蓝光着脚奔了下去。
那一辆银白色的小货车再一次只扑了他满脸的灰尘,扬长而去。
江蓝站在原地,脖子和脊背梗成一条线,他仿佛面对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难题,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僵硬地回头,像是一只废品回收站电池快要耗尽的小机器人,连发声都要调动全部的电路和能量,“他是下定决心不要我了,是吗?”
“不,不是的。”范阳洲快步走上去,他是为了你好,这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句话太无情,听的人谁会甘心。
“江蓝。”
江蓝抬头,卫高朗去而复返。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抹了一把汗。
“你,你听话。”卫高朗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踟蹰着开口。江蓝觉得他充满疲惫,没有结合的单身哨兵就会这样,慢慢地走向凋零。
他感觉自己取得了带着恨意的胜利,他在赌,卫高朗这种人,终究放不下他,可是又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卫高朗的放不下,并不是因为爱他。
“为什么?是我就不行吗?”江蓝问。
卫高朗叹了一口气,“你还太小了,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相信我,那个人如果不是我,换做是阳洲,是叶矜,他们都会那样做的……”
江蓝突然打断他的话,吼道:“你还等得到我长大吗!”他像是被踩到了痛脚,“我答应你再也不使用自己的能力了,量子兽,我一次也没放出来过,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向导吗?如果是其他的向导,你会拒绝吗?”
他说得极尽委屈又极尽愤怒,像是抱着一个美梦一脚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