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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着冷雨的夜风在吹,像躲也躲不过的宿命般,径直吹到梁一飞身上、脸上,以及心上,吹得他彻骨寒凉。
即使当着一屋客人,他的脸色依旧不给谁好面子地沉下,但好歹是半垂了眼皮,盖住了眼中的厌烦神色。
梁夫人这厢回答了王琼问题,道了声是,又与王琼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见自家儿子黑着个脸一言不发,顿时就心头哽塞了下。
梁一飞关于婚事的执念,她不是不懂。
正因她懂,却又对此无能为力,她才倍感无措。
毕竟这“儿子”,她再当成亲儿子对待,再想替他做主,可他终究是别人寄养在梁家的罢了,她无法替人父母决定什么。
秦桧夫妇能纡尊降贵参与她梁家的宴席,可不是无的放矢;郑家能同意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亦非当真看中梁一飞他这个六品小官本人。王琼方才一见梁一飞便明知故问了那么一句话,也不是随便问的。
——这些,梁夫人不能朝对身世一无所知的梁一飞直白道明。
梁家依附秦桧多年,兴亡皆在秦相一念之间。在梁一飞的私事上,梁家夹在秦、郑两家人之间,不过是种牵线搭桥的功能罢了。
母子关系是假,爱子之心却真。
梁夫人想宽慰失落的梁一飞几句,便起身走去梁一飞跟前,拉着他毛边的袖子,当众说:“瞧瞧你这身衣裳旧的,这般陈旧了还在穿呢,如今都是有官身的人了,还这么不拘小节可如何是好?来,随我去换套新的罢。”
梁夫人带着梁一飞离去后,王琼也暂停了牌桌上游戏,她亲密地拉过郑玉婷的手,夸道:“可真是个标志人儿。”
王琼眼中对郑玉婷的满意之意毫不掩饰,郑二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欢喜。
她郑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若非郑二老爷私底下提过某些秦家秘事,说这梁三郎,与当年秦家一个女使同秦桧生的那个孩子应该同岁,且面容很挂秦桧的相,给了她充分的都不算暗示的暗示,她又岂能答应,将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低门户的郎君?
郑二老爷还说,终有一日,流落在外的子嗣,该认祖归宗必定会认祖归宗。
郑二夫人想,秦桧如今没有亲生儿子,届时,梁一飞的身份回归正身,入了秦家族谱后,她的女儿郑玉婷便妻凭夫贵,身份不凡。
想到这,郑二夫人笑着朝王琼道:“夫人您可别再夸她了,我家这犬女平常就被家里那些个郎君给惯着,要风不给雨的,惯是没甚样子,又岂能处处夸她呢?过会她的尾巴就能翘天上去!”
暗里提示着郑玉婷是被她郑家宠爱长大的,这点浅显至极的意思,王琼不会听不出来。
她面上依旧笑着道“好,好,倒是我多嘴了”,心理却冷嗤了一声。
她能应下秦桧,牵上郑玉婷与梁一飞的线,让郑家暗地里与秦桧站在一条线上,可不代表她真会接受梁一飞,更不会将郑玉婷当作自己的儿媳。
郑二夫人这一段敲山震虎的话,她只当耳边风在吹。
郑二夫人与王琼各有肚皮官司时,梁夫人将梁一飞带到了室内。
香炉中檀香袅袅,烟雾薄薄缭绕,处处是信佛的梁夫人的佛徒心意。
门一关上,梁一飞就开门见山开口道:“娘,我说过了,我不娶郑家女!”
梁夫人仰视着高出自己一个半头的儿子,严肃道:“事已定下,礼也已过了三礼,容不得半点反悔。”
梁一飞冷笑一声,“当初咱们与沈家的亲事如何就能反悔?”
灯火的光打在梁一飞一边侧脸上,他一半脸在暗,一半在明,生生透出几分不凡气势,再细看,他剑眉星目,眸光黑亮又坚定。
看着这个与自己丝毫不相像的儿子,梁夫人口中一噎,心里更是下坠。
事到如今这个地步,秦桧有意要栽培梁一飞,婚事只是其中一个条件与好处,军营任职之事也是,更重要的,还是梁老爷说过的,今年年末亦或是明年年初的事情。
想必也隔不了多长时间了,她的三郎,就会叫别的人为“母亲”了。
梁夫人心中有些沉重,叹道:“三郎,你的事,娘做不了主。”
梁一飞冷笑着反问:“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亲事说退就退,说结就结,这会子却还说做不了主!你也是,爹也是,怎么,我这般鸡毛蒜皮的一个亲事,父母都不能做主了不成?”
“三郎……”
梁夫人的话被梁一飞打断:“娘,那你说,此事谁能做主?是今日来的郑家的,还是王家的,还是说秦家的?”
他极尽讽刺道:“该不会是秦相公说了算罢?”
话说到这里,梁一飞的脸色一变,无他,皆是因为他敏锐地看到了他娘眼中露出的慌张。
“还真是秦相公说了算?”梁一飞趁热打铁,又问了一遍。
为人简单的梁夫人哪曾玩过这种心计?本就心虚,被梁一飞逼问加审视,更是无法直视他人。
在梁一飞再问她“我的事,凭什么他说了算?我又不是他儿子,是你与爹爹的儿子,他绕是再提拔爹爹、提拔于我,也没有干涉人儿女亲事的道理罢”时,梁夫人连手中帕子都被惊掉在地。
她慌张且紧张的神色一幕不落,尽数落去了梁一飞鹰隼般的眼中,梁一飞心中越沉。
他突降军营任职,不是没有受人排挤、受人置喙,他私底下,听过别人背着他议论他身世的不少难听的话语。
往前他全当成了耳边风,今日看得他母亲这种异样神色,不由就想多了几分。
梁一飞试探着:“他凭什么说了算?因为,我是他,非同寻常之人?”
梁夫人不言语,他就得寸进尺逼问:“因为……我是你与他生的儿子不成?”
“三郎!你莫胡说。”梁夫人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该是哪样?”梁一飞高声反问。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面颊上有明显酒后红晕的梁齐昌走了进来。
他看着梁一飞,眉目沉沉,“我来同你讲。”
梁夫人一下慌张,“官人……”
梁齐昌毅然决然道:“早晚他该知他身世,你且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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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宴会散了,客人走了后,梁一飞坐在沐浴的木桶中,整整半宿未起身。
水已彻底冷却,蓦地,他笑一声。
荒唐!
何等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