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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书房的房门阖上,沈烟寒开门见山问沈固辞:“爹爹当初为何强迫我娘移居去庄子?”
她没问沈固辞是否强迫了齐蕴,而是在肯定他做了此事的基础上问他原因。
刚走到书桌边的沈固辞俊雅的老脸一僵,许是做贼心虚,自以为这个一向聪慧的长女得知了事实,转身过来看着沈烟寒,恼羞成怒道:“我行事自有道理,不该你问的就莫要问。”
这个回答无疑是给了沈烟寒肯定答案:正是他将齐蕴赶出沈府的。
十六年来一些坚信不疑的父母恩爱的信念正在极速崩塌,沈烟寒一颗心猛坠,本就冻僵的身躯发起抖来。
初离临安去乡下时,她也曾问过齐蕴:“娘,我们为什么要突然来这个小庄子生活啊?临安城不好吗?”
齐蕴只说:“娘现在怀着身孕,在城里迎来送往太多,太吵闹了,索性就来这处清净清净。”
那时她不懂新孕之妇不能长途跋涉,又天真地说:“那我们可以去成州嘛,我们去和舅舅、表哥他们一起住,娘也什么都不用做,舅舅们只会给我们好吃的。”
齐蕴不置可否,只抚摸着她的头发,微微叹息了一口气。
这口气,十二岁的沈烟寒不懂其中深意,如今却是懂了。
娘亲哪是什么去乡下求清净?是远嫁他乡,怀着夫家的骨肉,却被夫家赶出了门,无家可归,无依无靠!
而她彼时丝毫不察这些,不懂娘亲的委屈,成日只知与玩伴混玩。
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充斥四肢百骸,沈烟寒双目泛红,攥紧双拳,激动道:“我为何不能问?那是我亲娘!娘到底犯下了何等滔天罪行,才让爹爹你如此狠心,这般对待发妻?她怀着幼弟,在庄子里整整住了八个月,爹爹你不曾去看望过她一回!”
不止如此,就连齐蕴故去,庄子上的人进临安城来报丧,沈固辞也是第二日才动的身去接人。
突然被女儿当面顶撞,沈固辞勃然大怒道:“放肆!竟敢如此质问为父!你可还有半分礼数可言?”
“礼数?”沈烟寒心中直想发笑。
“中秋、重阳、除夕、新年、上元、端阳……这些日子,依照礼数,哪一个不该是由当家主母主持一府庆贺的?爹爹可守礼了?可请沈家主母回府操持了?你们在城内过得快活、过得热闹,可知我和娘在庄子里过得有多么冷清?”
沈烟寒步步紧逼,沈固辞再憋不住,用力一拍桌案,说出心里话:“要怪只怪你娘自作自受!若不是她不顾廉耻与人……岂会有如此下场?我顾及她的颜面不曾休妻,说起来,并未有何处对不住她。”
沈烟寒觉得自己简直听了一本天书,没一个字听得懂。
她大张双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我娘与人怎么了?”
沈固辞未答沈烟寒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带着“此事不必多提”的表情劝诫她:“如今你既然已经知晓此事,且还因此被人给退了亲,往后更该谨言慎行,收敛锋芒,莫让沈家再度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王琼和沈固辞口中的“伤风败俗”、“你那好亲娘做下那等丢尽脸的事”、“家风不正”、“她不顾廉耻与人……”“别人眼中的笑话”这几句话一并联系起来思考,沈烟寒不可能猜不到,他们所谓的,齐蕴做下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沈烟寒浑身冰凉,攥紧的拳头颤抖不休,一直倔着噙在眼中不愿落下的泪忽如泉涌,泪落如珠。
水光覆目,视线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反复,沈烟寒直直地看着沈固辞,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压着要爆发的情绪,也压着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他:“爹爹心中,我娘,是那样的人吗?”
遥远时空与当下场景不可思议地蓦地重叠在一起,沈固辞的目光骤然一晃。
“官人心中,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日他得知齐蕴在成州时的所作所为后,质问齐蕴时,齐蕴便是同跟前长女堪堪别无二致,以一种倔强与失望交织的眼神看他,说出这句话的。
而当下,沈固辞也朝沈烟寒重复着当初他说过的话:“人证物证俱全。”
这意思不言而喻。
沈烟寒不是齐蕴。她正值二八韶华,未经苦难,没有子女为束缚,一只初生的牛犊不会怕虎,更何况,她天生爱恨分明。
她给了沈固辞截然不同于其亡母那样忍辱负重的反应。
三分似父、七分肖母的小娘子眼含憎恶,双目赤红,愤怒如沉寂已久的一座火山爆发,炙烫的岩浆终于喷涌出,大有焚毁一切的架势。
“好一句人证物证俱全!人在何处?物又是何物?”
“外人不知娘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夫妻多年,难道爹爹你当真不了解我娘的为人吗?我娘她素来坦坦荡荡!”
“她含冤而去,如今爹爹你却告诉我她自作自受!”
“她当初救你于水火,将你当成生命中最亲密的人,不远千里追随着你,背井离乡奔赴你,最终得了个丈夫疑心,夫妻离心,郁郁而终,她是自作自受!”
长女声嘶力竭,一句句恨声袭来,沈固辞脸黑如墨。
在他心中,又何尝真忘了齐蕴当初待他的好?
他当年因战乱从北部南渡,到成州时已落魄到食不果腹,只得舍弃文人气节,当街卖字苟延残喘。然他一个外地人,连当地话都听不懂,可想而知生意得有多差。正是齐蕴看重他一手好字,日日光顾他支起的路边摊,出手阔绰,才让他的得以生存下来。
彼时正是年少气盛、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面对容貌艳丽的齐娘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支下颚听他讲那些或听闻、或杜撰来的,或是以他为主角,或是讲别人的英勇义士的事迹,眼中迸发着亮晶晶的光芒,夸他见多识广,赞他无所不能,被人如此赏识,他如何能不动心?
但也正因他明白,齐蕴对那些故事里真正的主角怀揣着的是怎样一种崇拜情愫,才会在听得她救下一位将军并将其留宿在家时,心里何等怒火中烧。
而在他亲眼见到齐蕴与那人同时现身在临安的瓦肆时,愤怒之火是彻底燃烧了起来。
此刻,那些齐蕴当初没出口的责难,被沈烟寒毫不留情面地吐了出来:“没有我娘,爹爹你何来今日的风光?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么!有你这么为人夫——”
“啪!”
重重一巴掌破空,扇停了沈烟寒的话,也扇灭了三年来日渐减少、如今残存不多的父女情份。
沈烟寒侧着逐步红肿的脸,缓缓回头看沈固辞。
檐下潺潺的雨声放大,传入死寂的书房,雷鸣电闪,天地震荡,父女二人沉默对视半晌。
一声响雷落,沈固辞听到她咬牙一字一字说——
“你不配。”
*
沈家位于中和坊,中和坊往南是仁美坊,仁美坊再往南,并排着城隍庙和兵营。
要从更南的钱湖门出城,势必就要绕过诺大的兵营,沈烟寒离沈府时走得匆忙,加之正值大雨瓢泼的天,根本找不到租赁的牛车马车,绕远路只会让步行的她更加艰难,因而,她最终索性是选了位于仁美坊和兵营中间的清波门出了城。
沈家的庄子实则离城并不远,就在城西五里一个叫“南屏山”的山脚,按沈烟寒的脚程,出城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就能走到,但从清波门出城,是要走一小截林间小道的,也正是这截路,成了沈烟寒今日最忧心的地方。
太黑了。
就连闪电都不大照得亮。
汤圆在前方引路,沈烟寒的贴身女使木槿在她身后提着灯笼,颤着牙,哆哆嗦嗦道:“娘子,咱、咱们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
沈烟寒穿着齐蕴生前给她置办的珍贵油衣、钉鞋,手执一把青凉伞,也提着灯笼,当下通身是暖和和严实的,心中却警惕万分。
可木槿已然明显在发慌了,她可不能雪上加霜。
她攥紧伞柄,竭力忽视周遭黑黝黝,又避着伞边张牙舞爪的树枝,视线只敢看脚下,声音努力装得平静:“约莫还有一盏茶的功夫罢,就快到了。”
木槿往沈烟寒的脚印里踩进一步,“哦。”
为了分散木槿的注意力,沈烟寒再道:“我包袱里有话梅糖,你想吃一颗吗?”
“不用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到了再吃。”
沈烟寒嗯了声,继续说:“说起来我今晚还没用饭呢,从梁家回来就光顾着收拾包袱了,这会儿正饿着,等会我们到了庄子里后,就先去杜大夫家借上一些粮食来煮,待回头采买了后再还回去。”
听着沈烟寒的计划,木槿接话:“杜大夫想必不会要娘子你还回去的东西的。”
这话倒说得不错,沈烟寒点了点头。
二人说到杜大夫,便都同时想到了杜家那位小娘子,木槿此刻的注意力果真被沈烟寒转移了些,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不再那般敏锐,准备跟沈烟寒再说些别的。
却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汤圆一叠声的狗叫声。
沈烟寒双肩一颤,朝狼狗看去,只见狗儿围着小道边半人高的草丛左右打转,借着闪电的光,她一定睛,就见那草丛里露出一大片白色衣袍。
而比那衣裳更白的,是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与此同时,天边响雷乍起。
“轰隆隆——”
沈烟寒的心骤然停止了般,只想高声尖叫。
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穿透过头顶茂密枝夜,打在伞面上,咚咚作响。只见在狗儿契而不舍的吵闹下,躺在地上那人缓缓睁了眼,而后微转过脸,看着她的方向。
沈烟寒被吓得丢了七分的魂魄缓缓飘回体内。
好歹是个活人。
沈烟寒鼓足勇气往前去了一步,俯身看他,见郎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以微弱的、可怜的、祈求的语气朝她:“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