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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裂闭合,光源消失,罅隙里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姜篱燃起火折子,见殷雪时跟着她进来了。
“你怎么下来了?”姜篱高高挑起眉梢,“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吧?”
殷雪时摇头,打了个手势,“未曾来得及出去。”
姜篱歪头看他,眼神中有戏谑的神采,显然不信他的话儿。
他别开脸,避开姜篱灼灼的目光。
姜篱起了坏心眼,忽然欺身向前,掰正他的脑袋,道:“看我。”
他又把脸别向另外一边。
“叫你看我。”姜篱又掰他。
他忽然张口,咬了一下姜篱的手。姜篱吓了一跳,兔子似的往后一蹦,道:“你属狗的?居然咬我?”
殷雪时淡淡看着她,不吭声。
算了,救人要紧,不跟他闹了。
她踅身往里走,齐绿萝的呼唤声在漆黑的罅隙里回荡。越往里,罅隙越大,他们下到了一片砖石甬道中。姜篱举起火折子,把壁灯给点了起来。幽黄的光照亮方寸角落,他们看见砖壁上刻着许多图腾壁画。画上似乎描绘了一个遗世独立的仙家门派,里面有许多弟子,男男女女,在福地中避世修行。
她辨别声音的方向,继续深入。二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声音仍幽幽响在前方。
“好黑……谁来救我……”
“救我……”
姜篱仔细听了听,道:“走了这么久了,怎么齐绿萝好像还是离我们很远似的?难道她也保持和我们同样的速度,一直在远离我们?”她暗骂,“这傻叉,跑什么,净给人添麻烦。”
走了这么久,没有见到活尸,这下面应该比地上安全些。之前怕里面有凶尸之类的,不敢大声回应齐绿萝,既然她喊了那么久都没事,想必应该无碍。姜篱想了想,喊道:“齐绿萝,别跑了,我们来救你了!”
齐绿萝的呼唤声忽然停了。
姜篱蹙眉,“齐绿萝?”
“救我——”刹那间,齐绿萝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声音大了不少,他们还听见蹬蹬蹬的脚步声,似乎在飞速和他们拉近距离。仅仅片刻之后,姜篱看见甬道尽头的砖壁上映出一个佝偻的影子。那影子轮廓诡异,似在爬行。
那是齐绿萝?
殷雪时忽然弹出银针,银针急速掠过所有壁灯,火苗全熄,甬道重新陷入黑暗。姜篱感觉到他瞬时靠近,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前行。
齐绿萝的嘶喊声逐渐靠近,越来越响。姜篱终于发现不对劲,这家伙好像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姜篱感觉面庞好像要长起霜毛,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和殷雪时一起贴着砖壁站着。
“救我——”
声音掠过她的面门,这东西与她擦身而过。冰冷的气息远去,姜篱终于喘了口气。
姜篱重新点燃火折子,甬道亮堂了起来,二人发现砖石地面上多了一道冰凉的水痕。
“那是什么玩意儿?”姜篱嘀咕。
殷雪时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水痕走到甬道中间忽然中断,就好像那东西凭空消失。姜篱端详水痕,心里感到古怪。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那东西去哪儿了?突然,一滴凉凉的水珠掉在她的脸上,她仰起头,看向砖顶,突然对上了一张五官模糊的怪脸。
原来它根本没走,它爬上了砖顶。
这是一具湿漉漉的活尸,不知被水泡了多久,浑身泡发肿胀,五官烂泥似的挤作一团。
它张开嘴,腥气扑了姜篱满面。
“救我——”
齐绿萝的声音竟然是这活尸发出来的!
刹那间心脏停跳,姜篱浑身毛发直耸,身体的反应远比理智更快,寒剑出鞘,剑尖捅入这湿尸的大嘴。姜篱手腕一抖,剑刃削下了它的头颅。来不及松口气,甬道四面都出现了怪异的影子。不知有多少湿尸向他们靠拢,甬道的温度跌了一大截,二人都感受到隆冬般的森寒。
“往哪走?”姜篱咬牙。
殷雪时眉头紧蹙,指了指一具湿尸。
姜篱忽然发现,那具湿尸和其他湿尸不同,它的身上居然刻了字。
“写的什么?”姜篱砍翻了爬过来的两具湿尸,把那具湿尸抓过来看,它身上赫然写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南”字。
殷雪时比手势,“往南走。”
“你确定?这个‘南’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往南走,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这里的湿尸会学人说话,说不定也会学人写字。
湿尸越来越多,全扑上来了。姜篱没办法,以剑光开路,拽着殷雪时飞奔。甬道跟迷宫似的,错综复杂,根本辨不清路。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南”字,姜篱咬了咬牙,不管那么多了,瞅准南面,一路打一路跑。
不多时,姜篱身上挂了彩,幸好有殷雪时掏出解毒丹丸给她服下。那些湿尸爬得极快,火折子一照,砖壁砖顶全是它们密密麻麻耸动的人头,看了让人毛骨悚然。姜篱一面要开路,一面又要护着殷雪时,实在撑不住了。
“南南南,哪个白痴写的字?南面什么也没有。”姜篱气道。
慌乱间不知道按动了什么机关,一面砖壁忽然撤开,露出后面开阔的耳室。有一副雕刻着羽人仙鸟的黄金巨棺坐落在正中央,棺材比姜篱还高,棺壁跟一面墙似的。
那棺材一出现,所有湿尸突然返身离去,躲在甬道尽头露出一角坑坑洼洼的脸,似乎在偷窥他们。姜篱靠着墙壁喘气,几乎虚脱。
殷雪时比了个手势,“小心黄金棺。”
连那么凶猛的湿尸都怕它,姜篱和殷雪时更不想惊扰它。这么大一副棺材,里面的尸体该多高大,巨人么?二人小心翼翼贴墙绕过耳室,进了下一条甬道。殷雪时在砖壁上摸了摸,找到机关石钮摁了下去,砖壁陀螺似的掉了个个儿,关上了甬道和那耳室的通路。他扶着姜篱,又往前走了一截子路,进了尽头的墓室。
二人发现,这里安静不少,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昙花香气。殷雪时蹙了蹙眉,燃起壁上的火烛,墓室亮了起来,满地书卷映入二人的眼帘。这里放了一张老旧的破木桌案,墙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丹炉,靠墙搁了副破木棺材,里面却不是活尸,而是松软的被褥和枕头。
桌案上金鸭香炉燃着昙花冷香,一具干枯的女尸伏案而坐,手里还握着笔。
“居然有人住在这儿?”姜篱讶异道,摸着下巴端详这女尸,“她嘴里好像塞了草药,为什么要往嘴里塞草药?”
殷雪时不答,只跪在书案前,怔怔望着这女尸。
姜篱自己弄明白了,因为桌案上写了一些香方,都是除臭的。这女尸好像料到会有人来,在死之前提前往嘴里塞了香草,除尽腐烂的臭味。她甚至燃了昙花香,改善这地下墓室的气味。
好细心的女前辈。姜篱感叹。
女尸手肘下压了封书信,姜篱把信抽出来,信封上写着:“烦劳后来者转呈隐川殷氏。”
“转呈殷氏?”姜篱一愣,“难道她是你们殷家的人?”
姜篱把信拆出来看,上面写着漂亮的簪花小楷,信纸还有股扑鼻的香气。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吾儿,你若见此信,则为娘已死于天南福地活尸墓。为娘深愧,当年许诺你学成原始真言之时,便是为娘归来之际。如今诺毁人亡,为娘之过也。
为娘此行,本为寻你生父。你生父乃是自在境大能李沧玄,亦是这活尸墓的主人。他乃天南福地古派天问门人,避世修仙,修炼古法‘天问九章’。天问存派千年之久,众弟子皆羽化,葬于这活尸墓中,只余他最后一人。
多年前,他以身外化身入世,与为娘相恋,后又为求大道,弃你我而去。族中人言可畏,为娘不欲你受人指点,终生抬不起头,本欲寻他归返。为娘于天南福地与他重逢,他许诺为娘,突破无极境便随为娘返回殷家。谁知,他破境失败,堕为厉鬼。
原来修炼天问九章,如行万仞高崖,如履尺寸薄冰。修炼天问者,不成仙,便为鬼。这阖墓子弟,皆是修炼失败的天问门人。李沧玄,昔日剑仙,如今已成剑鬼,唯余看守尸墓一念。他破境失败,功体有损,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却依旧难以逾越。出口在黄金棺下,被他扼守,无人可出,为娘亦受困此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李沧玄只问大道,不问你我,我一意孤行,跋涉千里寻他归家,竟成赴死之途。辗转尸墓,囿于长夜之时,念吾儿伶仃孤弱,无人可依,痛之悔之,泣涕如雨。
事已成定局,只愿有大能入此活尸墓,携为娘家书造访殷氏,遍陈为娘之悔。为娘不求吾儿原谅,只求吾儿岁岁安康,年年喜乐。
殷源薰 绝笔”
“她真的是你们殷家人,”姜篱啧啧感叹,“殷雪时,你认识她么?”
一扭头,却见殷雪时望着女尸的丑陋脸颊,静静落泪。
姜篱脑子里嗡的一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殷雪重说,殷雪时五岁那年,他娘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她不是不回来,而是死在了这里。
殷源薰,就是殷雪时的母亲。
少年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一行浅浅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打在地砖上,碎成晶莹剔透的一千瓣。姜篱素来迟钝,却也能感觉到他身上莫大的悲哀。这种感觉姜篱很熟悉,当初她站在她母亲的尸体边上,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知道她无法安慰他,便安静地陪他坐着。姜篱头一次这么乖,不吵闹也不乱动,一声不吭地陪他。殷雪时木头人似的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姜篱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站起身。
她揉着眼睛抬起头,“你要去干嘛?”
他一言不发,扭身离开墓室,走进甬道。姜篱不知道他要干嘛,紧紧跟在他身后。他转动甬道尽头的机关石钮,砖壁陀螺似的转了一圈,露出那空旷的耳室,还有其中的黄金巨棺。
“你要干嘛?”姜篱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金棺里的李沧玄。
殷雪时眼眸寂静,脸上无悲无喜。
他上前一步,动了动嘴唇,唇齿之间发出了一个音节。
那是姜篱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嗓音清而稳,如谷中清泉,渊下流水,是她平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说:“破。”
一个字,好像石子落入平静的水潭,掀起惊涛骇浪。
黄金棺在话音落地的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片刀刃般乱射,没入坚硬的砖壁,耳室中烟尘四起,一个魁伟的黑色影子在当中出现。
要修炼原始真言,就必须修闭口禅,原来他并非不会说话,他只是修了整整十年的闭口禅。这一刻姜篱明白,他十数年的沉默是为了和母亲的约定——原始真言修成之日,便是她回家之时。现在,他的原始真言练成了,母亲却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地底。
他素来淡漠从容,逆来顺受,无声地承受命运带给他的苦难。现在,他决定不再沉默,他要用原始真言为他的母亲复仇。
可惜复仇,从来没有那么容易。
黑色影子还没有完全露出真容,巨大的灵力威压就已经降临。耳室里的金石玉器统统粉碎,砖石也砰然开裂,这不是因为殷雪时的原始真言,而是因为剑鬼李沧玄帝王般的威压。
“破。”殷雪时试图与之对抗。
对抗无效,威压更甚。
他尝试开口,一张嘴却吐出满地鲜血。
姜篱隐隐看见那魁伟巨影正在拔剑,大自在境剑鬼拔剑会是什么景象?姜篱不知道,她只知道,就算李沧玄实力不如往昔,剑一旦出鞘,他们也没有任何活路。
姜篱当机立断,一手捂住殷雪时的嘴,一手去旋机关石钮。情急之下旋错了方向,二人脚下一空,掉进了下方的甬道。砖壁在他们眼前重新闭合,姜篱也不管自己掉到了哪儿,拖着殷雪时后退。殷雪时一边挣扎,一边吐血,姜篱指缝里满是黏腻的猩红。到最后,他没劲儿了,伏倒在地,又吐一口血。
四方天摇地震,石灰簌簌落。姜篱看到附近有不少湿尸,全都缩成一团,挤在砖壁石缝里,鸵鸟似的埋着头。看来他们也害怕李沧玄,石壁砰然巨震,李沧玄似乎在另一头撞墙。姜篱咬咬牙,把殷雪时背起来,发足狂奔。
“殷雪时你还行不行啊?”姜篱一面跑一面偏头看他,他靠在姜篱肩上,脸色惨白。
这厮自不量力,用原始真言对抗李沧玄,被反噬了。
姜篱怕他厥过去,拼命喊他:“别睡别睡,殷雪时,你千万别睡。你仇还没报呢,别放弃啊,我们一起修炼变强,把你爹打得满地找头。”
等离李沧玄足够远了,她连忙把他放下来。
他一直往边上歪,姜篱把他扶正,道:“你撑住,你要是死了,信不信我轻薄你的尸体?”他没反应,姜篱扒开他衣裳检查他身体,看不见伤口,又用灵力探他的经脉,他的经脉坑坑洼洼,乱七八糟,伤得很严重。
这种程度的伤,姜篱压根应付不了,只有他自己能救他自己。
姜篱见他脸色灰暗,越来越慌,开始口不择言,“你要敢死,我就每天亲你一百二十下,当着你娘的尸体亲。我还要和你的尸体拜堂,反正你娘也在,我们就拜你娘。拜完之后,我还要和你的尸体同床共枕。哈,你最看重贞操,我偏让你到死也保不住贞操。”
他闭着眼,不说话。
姜篱决定来个狠的,捧起他的脸就要亲。嘴唇挨上他的脸颊,她感到身下的少年过电似的抖了一下。还有反应,果然这招有效!姜篱正要起身继续说点什么,后背忽然被他摁住,她失去重心,一下子靠在他身上。
他低下头,额头抵靠在她肩头。姜篱感觉到自己肩膀湿了,是他在无声地落泪。
“姜篱,”他声音低哑,“不要动。”
于是姜篱一动不动,任他抱着,抱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