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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都待在这座亭子里,从早到晚,从万物复苏的早春到寒冷萧瑟的严冬,如此,便是许多许多年。
这亭叫候君亭,是一座单檐歇山顶六角驿亭。黑色的檐角夸张地高高翘起,好像张开的乌鸦翅膀;深灰色的大理石立柱,浅灰色的水磨石英人靠座凳及凳撑,以及芝麻灰的花岗岩地面和台阶,让整座建筑看起来灰蒙蒙的,实在算不上起眼。亭子后面靠山,一条人烟稀少的驿道自北向南从山脚下经过,在亭子前转了个弯,又消失在绵延起伏的群山深处。亭前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河水清浅,两岸长满了秀丽挺拔的芦苇和姿态窈窕的蒲草,然而很少有船只经过,因此这山清水秀的美景也很少有人欣赏,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顽强而徒劳地美丽着,正如同样美丽却孤单的她。
她从未离开过这座亭,白天她就缩在亭梁间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睡觉,待到日沉西山、薄暮降临,她便溜出藏身的地方,坐在亭子里看着天空渐渐变成深邃的黛青色,月亮和数不清的星星像远处的灯笼一样6续点燃,河水从银白到浅灰再到灰黑,最后一切都变成了化不开的黑色,好像一块沉甸甸的幕布蒙上她的眼睛。
她并非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看看亭子外面的大千鬼界,或是像其他鬼魂一样去投胎转世,可是她没法离开。只要她离开驿亭,无论往哪个方向走,要不了多久就会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回到了这里。后来她学会了自我安慰:作为一个记不起前尘往事、甚至不知道自己名姓的孤魂野鬼,她起码不用像其他野鬼那样四处漂泊,一不留神就被鬼差或多管闲事的道士收走。从此她便安心地留在了驿亭里,一只孤独的鬼守着一座孤独的亭,如此又是许多许多年。
除了看风景和数日子,她也有自己无伤大雅的小嗜好。当然,哪个鬼没有呢?
比如——
她饶有兴致地透过亭顶的缝隙打量着从远处走来的两个男人,知道自己又有了新的猎物和玩具。一股嗜血的**从胸口处冉冉升起,让她半透明的轻飘躯体如风中秋叶般颤栗不已。
两个男人都是书生打扮,穿白袍的身形纤瘦、面容清秀,举手投足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着紫袍的则身材魁梧、面容黧黑,眼神里闪烁着桀骜冷峻的光芒,腰间还挂着一柄带鞘长剑。两人走进驿亭,稍微休息了片刻,很快就又谈笑风生地交谈起来。
白袍书生欣赏着亭外的风景,一个劲儿地感叹如此良辰美景却鲜有人欣赏,着实有些可惜;紫袍书生则笑说山水草木都有自己的灵性,不是光为了给人欣赏的。两人煞有介事地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紫袍书生率先让步,从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取出一个羊皮酒囊,说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唇舌之争上,不如用美酒佐配佳景,方不辜负如此良辰。白袍书生大笑着表示赞同,两人分享美酒,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路上的见闻。
她趴在梁柱间的阴影里,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是她漫长单调的生活中少有的调剂。她觉得自己被这两个男人吸引住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长得很好看,恰恰相反,看到他们只会让她感觉到深深的厌恶和怨恨,但正是这种强烈的厌恨和愤怒让她不能自已。她想要激他们的恐惧,让他们饱尝痛苦,让他们在她的折磨下流血和死去。这**强烈得让她浑身震颤,双眼红,情不自禁地舔舐着嘴唇,似乎已经提前品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这种强烈的毁灭**在她心中迅地蔓延膨胀,最后凝结成某种有形的东西,从她无形的身体里满溢出来,回荡在寂静的驿亭里。
两个男人同时停下脚步,犹疑地转动眼睛四处张望,当他们眼神交会时,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和恐慌的表情。幽怨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从黑沉沉的亭顶飘落下来,沉积在驿亭狭小幽暗的空间里,在他们耳边缭绕回旋。一股阴冷的气息拂过他们的脸颊,像无形而柔韧的丝线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们的身体。两人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冷汗从额头和脊背不住地渗出冷汗,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的同时又虚弱得像团棉花,甚至无法动一动手指,更妄谈向前挪动一步了。
从亭梁间落下的叹息声如同雪片一样打在他们身上,亭子里的阳光消失了,空气寒冷刺骨。两人惊恐地转动眼珠,隐约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亭顶缓缓降落,之后便是彻底的黑暗。
她站在驿亭中间,低头打量着两个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男人,目光在那个白袍书生清秀的脸上停留了稍长的时间。良久,唇角浮起一抹魅惑而冷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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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个男人苏醒过来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刚刚沉落在群山背后。他们现自己俯倒在人靠座凳上,落在脚边的羊皮酒囊里空空如也,而沉浸在薄雾般的浅灰暮色里的驿亭景色是如此平淡无奇,以至于他们很轻易地得出了结论:他们一定是喝了太多酒,在昏睡中耽误了赶路的时间。
紫袍书生连声自责,拾起搁在角落里的行李准备赶路,却现同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某处,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昏沉的暮色中,亭前河流宽阔的水面宛如一条深灰色的丝绸织成的带子,两岸蔓生的蒲草则是随风轻摆的流苏。不远处响起轻柔的水声,一条乌篷小船从苇丛深处缓缓驶来,船头亮着一盏大而圆的红灯笼,在渐渐加深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明艳而招摇。两人不出声地看着乌篷船渐渐驶近,坐在船头的纤细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位美得耀眼的年轻女子,身着一袭红衣红裙,白皙的面容在灯笼的照耀下宛如盛开在水面上的一朵娇艳的芙蓉花,射出令人目眩的艳光。她放下船桨,任由小船缓缓靠上亭脚下的石阶,对亭子里两个呆若木鸡的男人莞尔一笑,笑容中既有少女的纯真娇憨又有妇人的柔媚婉约,两人的心魂飞走了一半。
“天色已晚,两位公子要不要搭个便船?”
娇滴滴的声音,眼神里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轻而易举地摄走了另一半心魂。两人半睡半醒间上了船,被女子引进船舱里。猎物走进了猎人的陷阱。
船舱不大,三人同时坐进去,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而暧昧。细竹片编织而成的船篷看起来还很新,微风从竹片的孔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船舱中间安置着一张低脚方案,上面摆着一个三层的食盒,婷婷探身点亮桌上的油灯,小船失去了平衡微微摇晃着,女子柔若无骨的身躯时不时碰到对面书生身上,肌肤滑腻而微凉,散着馥郁的花香。两人微微失神,然后紧张而羞耻地脸红心跳了一阵。
“在下,在下欧阳清,这是我的好友章子建。”白袍书生突然开口,“敢问小姐芳名?”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秋水般的眼眸似笑非笑。“奴家小名婷婷。”
“这里荒郊僻野,我们正愁无处投宿,多亏婷婷小姐好心帮忙,在下,在下不胜感激。”
“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客气。”婷婷再次欠身,这次是为了打开案上的食盒。不可避免地,他们又触到了她微凉滑腻的肌肤。“船里备了些小菜,两位公子若不嫌弃,就随便吃些填饱肚子吧。”
有酒,有菜,一荤一素。她端起酒杯,送进两人手里,看着他们带着迷醉的神情一饮而尽。场景再次转换,两人睁开眼睛,现自己仍然站在驿亭里。
此亭非彼亭。这座亭子分明比原先要高大宽敞许多,亭柱漆成耀眼的大红色,其间悬挂着粉色的纱帘,随风摆舞间释放出阵阵香气。座凳变成了乳白色,上面搁着松软厚实的绣花坐垫。亭中间是一张很大的大理石圆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珍馐。两人呆愣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银杯,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红衣女子在大理石圆桌的另一边出媚人的轻笑,迈着猫一般轻柔魅惑的步子向两人走近。
音乐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幽幽的箫管,喑哑的古琴,一声声都像在人的心弦间拨弄。女子的脚步宛如大食歌姬的舞蹈,像是一朵会走动的红云。红云降落到两人中间,纤长的手指划过欧阳清起伏不已的胸膛,柔软的嘴唇贴近章子建灼热烫的耳朵。
“公子,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提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两人手中紧攥着的空杯,含着恶毒的笑意看着他们呆滞地将酒送进喉咙。“那就尽情地享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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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醉人,音乐醉人,都比不上女色更加醉人。欧阳清和章子建目光迷离,接二连三地将手中的酒杯斟满再倒空,在酒精的刺激下身体摇摇晃晃,痴醉而贪婪地盯着女子跟随音乐款款起舞,柔软的腰肢如狂蛇般扭动,乌黑的丝如流云般飘拂,盈盈的双眸如水波般释放出动人的妩媚。女子舞蹈着走到章子建身畔,狎昵地倚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里面如春雷轰鸣般的心跳。她抬起头,迎上向章子建痴迷的目光:“公子,你喜欢我吗?”
章子建咧着大嘴,搂住女子纤细的腰肢:“喜欢,非常喜欢。”
“真的?”女子绽开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眼神却十分冷酷,语气轻飘得如同呢喃,“那就把你的心给我吧。”
她伸出右手,尖利的长指甲刺穿了章子建的胸膛,像一把锋利的利刃将它从中剖开,露出仍在有力跳动的心脏。章子建在疼痛中出一声惨叫,猛地推开女子踉跄起身,从腰间抽出长剑,向倒在地上的女子一阵劈砍乱刺。
伴随着一阵得意的笑声,女子的身体如同烟雾一样消散了。章子建丢掉长剑,徒劳地捂住破碎的胸膛,想要用双手弥合裂开的伤口。然而他紧接着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子的手伸进胸膛的伤口,像取出罐子里的糖果一般,一把扯出了他的心脏。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四溅,到处弥漫着铁锈般的甜腥气味。
欧阳清出一声非人的尖叫,打翻了眼前的酒杯和菜盘,跌跌撞撞地向亭外逃去。走下台阶时,他一脚踏空,重重地栽向亭外坚实的土地,然后,落在一堆柔软轻薄的布料里面。
他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狭小幽暗的船舱里,惊恐地瞪着头顶低矮的船篷。女子的脸出现在船篷和他的脸之间,带着娇媚动人的微笑看着他。他惊讶地现她的身体紧挨着他的,领口敞开,洁白的肌肤带着沁人的芳香在夜色中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他几乎松了一口气,直到他注意到她左颊上的朱砂痣,他伸出手去触摸它,看着那红点染红了他的指尖。是血。
他再次出尖叫,拼命地往船篷外面爬,然后一头撞上倒在驿亭里的章子建的尸体。女子并不急于阻止他徒劳的逃亡,冷笑着看他在驿亭和船舱之间来来回回,就像一只玩弄老鼠的猫。
欧阳清栽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四肢虚软,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女子媚笑着走近,向他俯下身子,伸出手近乎爱抚地摩挲着他的脸,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肤。很疼,欧阳清鼓起最后的勇气望向女子冷酷无情的眼睛,颤声问道:“为什么?”
女子抽回了手,狐狸般的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薄雾。她抬起头,望着亭顶上浓墨重彩装饰着的梁柱,声音虚晃而飘渺:“是啊,为什么呢?”轻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或许是恨吧。”
欧阳清怔了怔,女子猛地靠近他,几乎撞上他的鼻尖,逼视着他惊慌失措的眼睛。她的眼睛红充血,充满了憎恨、怨毒和厌恶,她纤瘦如骨的手搭上他的颈项,手指慢慢收紧,把他喉咙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他拼尽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究竟……恨的是谁?”
驿亭又变成了原初的模样,灰色的亭梁,灰色的座凳,灰色的光秃秃的地面。她低下头,淡漠地望着地上两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感觉体内澎湃汹涌着的情绪缓缓消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转头望向亭外,望向繁星闪烁的黑丝绒一般的夜空,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和寂寥。是啊,她究竟在恨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