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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战火燎燎,混乱已生。未央宫中人心惶惶,宫人们守着长夜不敢安眠。将士们架着长梯,与臣子们进出不断。城中尸体一个个血肉模糊地被抬进来,火石射到高墙上,城下凉国兵马慌乱撤退。
凉国将士高吼:“攻城!拿下长安,拿下大魏的国都,我们就成功一大半了!”
大魏军士站于城墙角楼最高处,从容不迫:“众将听令!排队列阵,四方城门给我守住!”
有将军满脸血污地爬上角楼,轰鸣声阵阵,耳膜震得一时听不到声音。他吼着喊:“守不住城门了怎么办?!”
军士淡然:“那就在城中继续打。陛下有令,保护百姓撤退,其余人,皆不能退。”
“那些望门士族哪里听我们的……”
军士眼中掠起一个古怪的神情,意味深长道:“别管他们,陛下相信他们能自保。”
李氏皇朝已经三代,名门世族与朝廷的矛盾日益加深。此战乃一个洗牌的大好机会,李玉对名门看似一点安排也没有,实则已经充满了安排。李玉想用这些名门对付那些乱臣贼子,这些名门自然不愿自折实力。然此是阳谋,世家名门根基就在长安,若是不保长安,他们哪里还有今后可言?
哪怕明知李玉是故意把贼子丢给他们,世家名门也得捏着鼻子入李玉的局。
此时长安城中的各家贵门中,族长召集族人开会讨论,人人面色凝重。长安存亡的关键时刻到来,也是他们这些名门选择的机遇。他们不在乎谁当政,谁是天子,他们更关心家族的未来。长安乱战,该是他们选择的时候了……
外界皆是乱象,宣室殿中,虽说慢悠悠地斥了晋王和洛女,李玉的态度倒一直很平和,不见得大喜大悲,他也不大怒大惘。旧年他与洛女的那桩事,他在心下仔细琢磨了很久,已经成了一桩故事。
洛女跪在地上,痴痴地傻跪着,泪水模糊双眼。
她喃声:“原来你恨我……”
“原来你真的恨我……”
她猛地抬头,看向李玉:“我挡你路了是么?”她已经反反复复想了很多年,她越想,那个不愿面对的答案越清晰,“你当时有看中的娘子,因我之故,你的安排作废了?!”
李玉垂眸淡看洛女。他眸色漆黑,眼底黯然无光。他只是做着“看”的动作,而他当然已经欣赏不到洛女的凄厉了。
他听到洛女尖声:“仅仅因为这样?你就要折磨我一世?难道当年无法挽回你的事么?难道你没有手段拒绝我洛家么?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报仇?你、你……你太狠了!”
李玉哂笑。
他最心寒的,是他与洛女的丑态被雁莳撞见。雁莳认为他与洛女私会,认为他和雁莳父亲那些男子一样。最心寒的,是雁莳不是笼中雀,不会因为他一两句解释,就一头栽入他建的温柔乡中去。她最可能说的是:“那又怎样?反正已经这样了,也不算很糟,就这样很好嘛。”
那才是他最没办法解决的。
那个问题,至今都没办法解决。
雁莳只是与他玩一玩而已。她根本没想从李玉这里拿什么名分,当什么皇后,或者与洛女争什么男人。雁莳认为李玉就是那么个人吧,她哪怕知道他当年喜欢她,她口上希望李玉给她一个交代,她也依然没想进他的后宫。
雁莳接受他是个朝秦暮楚的男人,接受他的爱,接受他的追慕,接受两人有情。她不接受与他共老宫廷。
既难过,又欣慰。
他的感情被洛女横插一脚,造成今日这般僵持不下的结果。他若非病魔缠身,他若非不久于人世,他若非……他岂容他们到如今地步?!
然李玉不喜解释。
也不享受胜利者的欢愉。
洛女先是哭得泪水涟涟,再是喊得歇斯底里,李玉都毫无反应。他根本不想跟一个自己厌恶的人讨论自己的感情,说起自己被她耽误的时光。他爱谁,就将谁珍重藏在心中;他厌谁,就连一眼都懒得看。如果不是洛女非要在未央宫和晋王偷.情,李玉都根本不会知道那两人的事。他从来就没关注过洛女。
知道了,李玉也没什么惊喜,没什么大怒,没觉得自己的颜面被损。洛女被他视为工具,他都已经这样了,这个工具什么样子,他懒得折腾了。
李玉将目光落在了晋王身上。
晋王比洛女稍有心机些。洛女只知道在一旁捂着脸嘤嘤哭泣,晋王肥胖的身体发抖,脸上的汗流了一层又一层。李玉的目光落在晋王身上,淡淡道:“皇叔不是总不服气朕,总想赢朕么?眼下既无事,皇叔不如与朕下一盘盲棋吧。”
李玉再对哭啼的洛女说:“朕暂时不杀你。你来倒酒观棋,做个观者吧。”
李玉睫毛下垂,唇半扬:“皇叔总说自己机遇不好,朕便给你们一个机会。皇叔若是下赢了朕,朕就放你二人出京,既往不咎。”
“朕也并非嗜杀如命。”
晋王心中猛跳,大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应诺入座。
所谓盲棋,乃是双方就座,无棋盘无棋子,全凭口述棋路,从而对招、拆招。盲棋极为考验人的记忆力与大局观,你要清楚记得每一步棋的前后路,你不光得记自己的棋,还得记住对方的棋。
晋王很快大汗淋漓,每开一次口,他都要思索半刻。
洛女拿起棋局,按照两人的口述下棋。白子黑子在她眼皮下厮杀,纵横交错。李玉让晋王一步,晋王执黑子先。就是这样,晋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洛女心里忧心无比,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李玉。天子他依然面容冷淡,眸色暗黑看不出什么想法。但晋王渐渐吃力,李玉口出棋路的时间,却始终没变慢。
李玉还有工夫闲谈:“若非朕醒来,皇叔打算做什么?自己称帝么?”
晋王诺诺道:“……是。”
李玉“唔”一声:“我父亲当年死前,就把他的人交给皇叔了?誓要跟朕对着干到底?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难得皇叔与我父亲到底不同,将人藏得那么深。便是朕,不借助这场战事,都分不清朝廷有哪些人是皇叔你们的。”
“你们倒真是不拘一格。为了一个皇位,不惜与凉国合作,给朕找了这么大个麻烦。朕原本以为只用对付你一个就行了,今天长安的守城战,皇叔大概也没想到过吧?”
晋王都不敢开口了。
他的棋路被李玉厮杀得步步后退,他的话,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反驳李玉。晋王面色如纸,艰难无比。
李玉说:“凉国人狼子野心,一直觊觎我大魏国土。皇叔与他们合作多年,竟从没想过他们会在后反咬皇叔你一口。可惜了。”他神色平静,晋王的短视,李玉素来心里有数。晋王招来的凉国兵马,李玉诧异了一瞬,便接受了。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玉沉默寡言了一辈子,他不把自己的想法跟任何人倾诉。临到头了,他倒有兴致跟晋王说两句:“皇叔,你不适合称帝,你根本治理不了大魏。你连大魏现在的问题在哪里都不知道。”
晋王颇为不服气。
大魏有问题?大魏哪里有问题!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看天下太平得很,就李玉自己能折腾而已!如果自己当初不被那个该死的御医耽误,如果自己狠下心攻下宣室殿,如果李玉死了……自己现在就是皇帝!
凉国人答应过他的!
只要他称了帝,他把河西那片地划分给凉国,凉国许诺在他一生中绝不南下!这是他皇兄当年和凉国的约定,他们和凉国人合谋了这么多年,凉国的兵马都打到城下了!
晋王冷笑:只要长安被攻下,只要他能从李玉手里逃走……
李玉淡声:“然后呢?你就当你赢下了这场战争?皇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上兵伐谋得当,即便长安被你们攻下又何妨?朕不会在意一座城池的得失,因为你们即便攻下长安,也拿不到长安。”
“长安遍地皆是世家名门。他们不服你,你攻下长安,也不过攻下一座空城。你想要治理长安,会千难万难。攻城、伐兵、伐交、伐谋……若真有机会,朕倒是真愿意让皇叔你试试的。”
“你和我父亲他们,总是认为我的帝位是从你们手里夺走的。我真有心让你们治理长安看看,看长安是不是那么好控制。你们是不是敢大开杀戒,把长安不服你们的名门全都杀了。”
“再是称帝。皇叔,你名不正言不顺啊。”
“朕的名,被你们一直诟病。你们攻击朕,不就是一直用‘篡位’这条来攻击么?换到你身上呢?皇叔,你以为史官会怎么写你?史官会说,我大魏江山,从一开始就是抢来的。每一代皇帝,都是谋逆,都是篡位。大魏治理得好,是你应该补偿的;大魏出一点错,就是你德行有亏,报应将至。”
“君子之德,朕受了一辈子了……然朕到底是先帝的孙子,再不正,也比皇叔你正。皇叔你拿什么理由称帝?先帝的一个不受宠的儿子吗?非贤非长非嫡,皇位还要从朕这里抢回去……最名正言顺的那个人,到底不是皇叔你。你即便称帝,天下人也不服你。当你坐到朕这个位子上了,你才会知道,群臣百官、天下名士皆不服你,你失了德,自有人等着群起攻之。”
“你若为帝,必不长久。”
“胡说!胡说!你都是胡说八道!”李玉慢条斯理的分析,听得晋王心火丛生,怒意汩汩。他心中道李玉不过是妖言惑众,李玉是扰乱他。对,李玉是不想他下赢这盘盲棋!李玉根本不想放他和洛女逃出去,才用言语蛊惑他!
晋王跳起来,对李玉横加指责:“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被你压这么多年,我整日被人如何羞辱么?你当了皇帝,可你根本不管我们这些宗族!你非但不管,你恨不得我们都死干净,别碍你的眼!你有德?你哪来的德?你不过是靠着武力,靠着那些支持你的名门,杀进长安的!长安本是我皇兄的地盘!你就是一个平阳王!你就应该乖乖当一介郡王!你弑父之罪,我李家祖先都看着!你不过一个秦淮歌女的野种,你凭什么跟我皇兄抢皇位?!你凭什么跟自己的父亲作对!”
“你狼子野心,你是李家的罪人!如今凉国兵马压城,那也是你造成的!如你所言你若早察觉,为何一直不动手!你就是故意的,你要亡我大魏,你是混账!”
李玉心想:我不动手,自然是因为我快死了。我后继无人,而我绝不甘心把皇位交给皇室宗亲们。你有话说的不错,我确实不喜你们。就算没恨得让你们去死,我也的确希望不要看到你们。若我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到你们这些人手中,我做鬼也不甘心。
既然我不甘心,我就要临死前大洗牌了,自然要把能威胁到帝位继承者的人,都解决掉了。
然这些话,李玉不想跟晋王啰嗦了。
他手一挥,漠然道:“皇叔,你输了。”
晋王:“……!”
他猛地回神,脑子轰一下,想到了他们在对这盘盲棋。而他被李玉牵引,整颗心都沉入李玉的言语攻击中。他怒不可遏,他跳起来斥责李玉,他忘了下棋的事。他马上扑过去,扑去洛女看护的棋盘。黑子占先机,却被老谋深算的白子一步步拉入陷阱,翻身无望……
“不!不!”晋王扑倒在棋盘上大吼,黑白子清脆地落地。洛女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地看晋王眼眸赤红,几乎痴狂。
李玉拂袖起身,下了台阶。他目之无光,到此时,都没有被人察觉。他站到了两人面前,淡漠道:“皇叔你该为自己所犯的罪伏法了。”
“做个阉人吧。”
李玉嘴角噙笑,他依然平静温淡,殊不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晋王和洛女眼中,何等可怖。有人心有杀意,有人凌厉阴狠,却都不如李玉这般的——他不噬杀,他不好斗,他就是单纯地下个命令,你的人生完全被他操控,而他不在意。
李玉垂着眼,“望”抱着自己大腿开始哭泣求饶的晋王:“朕答应过祖父,朕称帝后,绝不对李氏族人赶尽杀绝,哪怕他们旧年如何羞辱朕。朕是守信诺的人。皇叔你想和朕争帝位,朕也不会杀你……朕只会让你无法跟朕争而已。”
“拉下去吧。”
晋王被人拖了下去,一路拖出殿,他吓得双股战战,尿液顺着袍子流下,在殿中流出古怪的难闻气味。这个胆小的一辈子被压的晋王,唯一一次鼓起勇气造反,赢得的是这样结局。晋王满心绝望崩溃,他大哭:“你不得好死!母亲,母亲救我!李玉要杀我……母亲!母亲啊——!”
李玉要阉了他!
李玉要阉了他!
他这般大年纪,他成了阉人,他还能活下去么?这样成为阉人,他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么?
晋王被拖下去,洛女面色如土。她抖着肩跪在地上,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她满心惊恐,想李玉阉了晋王,会如何对付她?她看到李玉走到了她面前,曾经这个男人的每次靠近都让她痴迷,而今他每次靠近,都让她满心凄惶。
她发着颤,她狼狈地给他磕头:“求求你、求求你……”
但是求什么,她也茫然无知。她不想死,也不想如晋王般受辱。她心里后悔,她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轻微的一个声音,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她身体中。
时间瞬间静止。
洛女低头,看到了刺入自己胸腹的匕首。那匕首的另一端,郎君手指修长干净。那是一只握笔的手,常年批阅奏折,浓郁的墨香与朱砂香缠着那只手。洛女奢望这只手抚摸她的面孔,抚摸她的身体。洛女希望李玉能像晋王待她般对她……那终是奢望。
她抬头,对上李玉漠然的眼神。
李玉平声静气:“用对付晋王的精力对付你,怎么可能?你死了就好了,你我间的恩怨,没那么复杂。”
洛女怔怔然看着他英气而苍白的面容。
她唇角颤抖,她再一句话说不出。李玉拔出匕首,鲜血溅出,女郎不甘地倒了地,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她死不瞑目,眼角噙着泪,身下的血若花开般,往四下绽放,凄艳绝美。
可惜李玉眼睛看不见。
他踩过地上的血,在满殿寂静中,往内室走去。他步伐趔趄,走得摇晃。他面色并不比死人好多少,他每走一步,头脑都跟着昏沉。
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等他再解决最后一件事,他就出去,与长安的将士们一同赴死。天子守城,与凉国兵临城下的人马同归于尽。之后就是天下勤王之兵,皎皎他们平安在洛阳。当洛阳得知长安的消息,长安也重回到了大魏手中。长安一战后,凉国之兵即使败,也还占据着长安以北之地。皎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文武百官,继续这场战事,将凉国赶出大魏。
这场战争,会带给李皎威望,会让群臣信服李皎。
等战争结束,群臣会推举让郁鹿改姓“李”,让幼子登基安民心,让长公主镇国,辅佐小天子至成年。
这场战争,只有按照这样的流程走下去,才能成功过渡皇权。他之名不堕,李皎之名也不损。李氏天下顺利完成皇位接传,李皎母子将真正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也许那非李皎最想要的,但是没办法了,反正李皎也不讨厌,就这样吧。而李玉他,他瞒住了自己的病,没有造成恐慌。他这个继位时日最短的天子,承前启后,天下人都会记得他……
刺啦。
李玉拉开了屏风,扯掉了风中飘飞的帷帐。他被门槛绊了一次,他听到殿外着急的呼喊声。李玉心想再等一下,他吃力地推开墙壁。在墙壁转开后,一整个狭小的空间,在这位目力已失的天子面前展开。
李玉手持灯烛,站在暗室前。
他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最彷徨的时刻,都是在这里撑下去的。每当他忍到了极致,他就站在这里,帷帐飞扬,墨香飘动,他好像看到女郎英姿飒爽,骑马扬啸。他看到她,心情就能平静,就有无限动力再撑下去。
他永远得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