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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皎啐她一口,神色间既羞又厌恶:“作死的蹄子!你拿这个给我看做什么?拿回去,都烧了!”
“殿下别啊,”明珠抢救画册,护着不让李皎撕,“这画册是从宫里出来的。宫里送来了不少这种册子,不就是为了殿下您准备的么?我挑花了眼,不知道该给殿下的洞房花烛夜选哪个,殿下可以自己选嘛!”
她一本正经地提醒长公主殿下:“不过您可要节制!医工说三月不同房,纵是外人不知您有孕,您也不能选那太猛浪的册子,自我折腾!”
“都拿走!”李皎恼怒无比,“你都知三月不同房,还让我选什么?我绝不会与、与……与他行如此苟且之事!”
明珠忍着笑去捡地上的册子,心想你们都要成亲了,您还说得这么难听。什么苟且啊,明明是鱼水之欢。三月不同房,那九月份不就过了三月了么?八月廿日成婚,离过前三月,统共也没几天,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但是明珠让李皎看册子,并不是为了扰乱殿下的心,而是让殿下开怀些,逗殿下一乐。
眼下李皎面颊绯红,眸子亮灿,她生龙活虎般发怒的模样,确实和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判若两人。李皎跽坐着,看明珠一边笑一边抱着册子出去,她唯恐明珠自作主张,又把人喊回来——“把册子都藏好!不许再拿来给我!”
明珠郑重其事:“喏!”
她走出门口,再次被李皎叫回去嘱咐:“……也不许拿给郁郎看。”万万不能给郁明以启迪。
明珠心中同情了一把未来驸马的性福,答应了公主殿下的要求。她等着李皎再有什么吩咐,看李皎手扶桃腮,咬腮帮子半天后,下定了决心:“……府上多备出一间房舍来。我要、要……与……与日后的……他分房睡!”
明珠:“……”
李皎镇定无比,目光清泠泠地睥睨侍女:“怎么了?本就该如此。我身有孕,体质又虚,为我腹中胎儿着想,自然不该与男子多接触。日后我们府上行事,依然如我此时未嫁时一般,不必刻意做出夫妻的模样了。”
明珠:“喏。”
她心道:可怜的郁郎。
她早先猜测公主殿下与郁明背着她偷情,私下幽会,情难自禁,才至公主殿下怀孕,不得不作成婚打算。但从眼下长公主殿下的反应看,她却并非想与郁郎日日相对……甚至明珠以为的他二人情难自禁忍不住共赴巫山**的那种乐事,从李皎大羞大窘的模样看,她不光陌生,还很厌恶怯怕。公主殿下好像挺怕那桩事的……才早早避免与郁郎共处一室。
那他们孩子到底是怎么怀上的?
明珠百思不得其解。
然无论她思不思,长公主殿下思不思,时日很快过去,到了廿日大婚之日。
前夜李皎住进了宫中,与宫中兄长坐了一夜。皇家旧事惨淡,至亲之人如今寥寥无几,活下来的人也大都没脸相见。女郎成婚前日应该承欢父母膝下,然今日,李皎只剩下一个皇兄可依。
他们的母亲羸弱,楚楚可怜,短短一生中,大多时日都留给了以泪洗面,偶尔见到自己的一双子女,就开始哭诉:“阿母命苦,你们要多多迎合你们母妃,讨好你们父亲。得他们喜欢了,好把阿母接出去,让阿母享享清福……”
他们的父亲对他们不闻不问。
太子妃既不喜那秦淮歌女整日哭哭啼啼的样子,也瞧不上那歌女的身份,见到那歌女的一双儿女,能不露出极恶神色,都是她修养好的缘故。
再是皇祖父那一辈。皇祖父只喜欢能干的人,对出身不讲究。皇祖母倒是顺着太子,却也受不了太子左拥右抱,纳妾不知道比他父亲多多少倍。李玉和李皎的幼年时期,便是在那几个大人物的手中辗转求生。他们与旁人家不同,旁人家不得宠的小孩,只要争得祖父祖母的疼爱就好。
李玉和李皎争的,却是风光地活下去。
那些都过去了。
太子一脉早散尽,祖父已去,几位大长公主都隐退,如今尚住在未央宫中的,只有死了幺儿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对李玉兄妹观感复杂,自新皇登基后,她就闭门不出,少与兄妹二人见面。此次李皎大婚,住在皇兄宫殿中,明月悬天,他二人坐在水阶上发呆,黄门前来,报太皇太后给长公主殿下送来了一把梳子。
李皎微愕,不觉站起。水波在她面上浮荡,耀得她愈发皎皎似月。
回话的是出自太皇太后宫中的宫女,她不卑不亢地欠身而答:“太皇太后说,殿下大婚,父母皆亡,她本该亲自来送嫁。但她身体不适,吃了药仍然精神不振,无法出宫,望殿下莫恼。她原想于今夜为殿下梳发,送殿下一程,眼下不成了,便把这梳子送给殿下,望殿下解她之意。”
李皎目中水波微荡。
自她父亲,那先太子去后,她和太皇太后,便很久没说过话了。太皇太后恼他们至深,却仍愿意在她成婚时给她祝福……祖母之大善,她一小辈,只觉羞愧,又有热泪涌至心头。
那遥远的亲情,那奢望的家人……
李皎嗓子里若有棉花堵塞,双目潮湿,试了几次,都无法开口说话。好半晌,她才向着西宫方向遥遥一拜,长衣宽袖,女郎立在风中窈窕婀娜,好似神仙人物:“请姑姑回祖母的话,我绝不恼她。等我婚后,等她老人家身体好一些了,我再与夫君一道去拜访她。请祖母保重身体,勿要为我等不肖人思虑。”
宫女含笑应下,领着一众浩荡黄门回宫。
李玉站在旁边,看妹妹半晌,淡漠地拿起梳子,颔首示意她:“来,为兄替祖母为你梳发。莫违了祖母的好意。”
洛女在长秋宫中为长公主大婚做准备,她身为皇后,长公主要从宫中出嫁,她自然要安排此事。因为李皎出嫁的缘故,洛女难得与皇帝陛下见了几面。虽皇帝陛下是为了妹妹成婚之事勉强与洛女相见,洛女已经喜不自胜。
她收敛了自己的骄纵脾气,顺着李玉。她看着李玉那英俊肃冷的面容,心中又重新生起了希望。家中又开始劝说她给自己看看毛病,早日产下太子。洛女大羞大恼,无颜告诉家人李玉根本就不碰她。她夫妻二人既不同床,还早已异梦,她要如何弄出一个孩子来?
朝廷众直臣对皇后洛女的责难让洛家压力极大:即便是前面两代皇帝,终生只娶一后,那皇后也不曾让陛下膝下无子。但眼下他们这位皇后,是要陛下绝嗣的意思。便是陛下深情,不忍辜负洛女,难道洛家就没有自觉,不会自行求离么?!
洛家大逆不道!
洛女被催得惶恐,日日觉得自己的皇后身份要到尽头。她每天睁开眼,既期盼李玉来看她,又怕李玉来看她,是要休了她。她煎熬无比,好容易借李皎成婚之事重新与李玉搭上话。洛女心知李皎对李玉的重要性,她操持这场婚事,有讨好李玉的意思。
洛女在宫中安排明日多方事宜,听到太皇太后宫中人去了宣室宫。洛女心中一动,太皇太后给长公主送了礼,她这个皇后,应该也去送一送吧?这便又是一个讨好陛下的好机会了!
夜幕深深,星子寥落。洛女盛装一番,带领众仪仗前往宣室殿。这一次,洛女没有被宣室殿的人拦住,因陛下和公主本就不在宣室殿。洛女听了黄门的汇报,沿清凉殿一路去寻人。她在水殿外看到了那对兄妹。
洛女站在岸边丛林,青藻在脚下浅水中飘荡。四周绿幽幽的,萤火虫漫漫飞扬。她隔岸观水,看到湖心处的水殿,那一路延伸到水中的白玉台阶上,坐着青年男女。妹妹依偎在兄长肩上,长发披散,郎君用梳子为她梳发,垂眸看她,与她说话。
两人说话很轻,洛女听不到,然他二人的亲昵无比的姿势,却触动了洛女心中一直猜测的大忌!
男不为女梳发,除非结发夫妻!
李玉却给李皎梳发……莫非李玉心中,爱的一直是他的妹妹?!
洛女脸色煞白,神情变得怔忡,心头又升起一种绝望,又升起一种无力。她将昔年李玉对自己的不闻不问串起来,将李玉和李皎的亲密关系串起来。浮光掠影般,往事重重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从不能理解李玉为何对自己态度如此无情……然李玉若是心存大逆之意,爱上不该爱的人,这一切便都解释通了!
他从来只对李皎一个女郎表现出友善态度,其他时候他见谁都无太多表情。
难怪他身边从无女郎相伴!
难怪他对她那般无视!
萤火光芒微弱似星,在身边飘荡,水草的清香与夜雾一同扑来。那坐在水边的青年男女互相依偎,长发落水,又美丽,又让人嫉妒。洛女气得全身发抖,泪水瞬至眼底,怔怔落下。她转身便走,不许这边人惊动了那边的兄妹二人。她走得匆忙,一方面本就没到跟前,另一方面李玉心不在焉向来懒得理会洛女,洛女来去极快,李玉和李皎皆是不知。
不知洛女之蠢笨,会带来大错。
次日大婚,李玉再是不愿和洛女接触,洛女作为皇后,也理所应当地将长公主接去了自己宫中。婚宴从清晨便开始布置,李皎被众人簇拥着盛装打扮,明珠忙得一团乱,进进出出。
洛女站在李皎身边,一直用一种轻蔑又古怪的眼神看着这位公主殿下。
李皎早年还期盼这位嫂嫂能善待自己皇兄,后得知皇兄和嫂嫂根本不是一路人后,再遇到这位嫂嫂,她便也不怎么理会。洛女一整日用怪异眼神盯着李皎看,李皎心脏强大,硬是连看都没看洛女一眼。
洛女心中羞愤,眼睛望着盛装明艳的女郎,心里却看到了她的龌龊肮脏。她扭过头,看到满殿喜悦气氛,又一声冷笑。
傍晚时期,婚事大盛,正式开始。宫门大开,数人进宫,众贵族男女得许今日进宫观礼,纷纷鱼涌而至。北冥派派出了行走弟子林白,此夜与驸马同行。红妆近十里,双人在前,骑马并辔缓行,在宫门前下马,递玉牌进宫。林白怀抱一只大雁,跟在郁明身后。
三千未央,灯火重明。莲花宫阙,渐次门开。
一路畅通。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预告:
二明:今晚一定是我最开心的一晚!
皎皎:你开不开心我们不知道,但你毕生难忘我是知道的……明明,咱们从今晚开始分床睡吧~~
二明:就不!
☆、第55章1.1.1
绢三百,羔羊一只,雁一只,酒黍米稻一斛。束帛加琮,玄纁绮罗,徵马四匹……皆夫家自备。
此朝婚宴不兴奢风,又因长公主成亲时日太快,宗正安排婚事安排得时间密集,尽量盛大。再加上北冥派江湖人士,家底到底不如名门贵族那般殷实,这便是信阳长公主最后大婚的聘彩。
长秋宫外露天,用青布围屋,结成青庐,在郁明一行夫家人前来青庐外时,李皎已被人拥着在青庐垂坐良久。她听得外头唢呐鼓点声阵阵,各类嘈杂喜庆声音混于一体。又瞬时静下,有车马到庐前,她听得青年男子高声:“新娘子何不出?”
那声音属于郁明,清越如泉,又兴致高昂。他拍车而呼,便是不见,李皎也听得浮想联翩。
众人随着新夫郎一同高呼:“新娘子何不出?”
新娘一方在内高答:“夫郎何不入?”
众女笑道:“夫郎请入!”
李皎坐于露天所施青庐中,用却扇遮面。所谓“红轮映早寒,画扇迎初暑。”又有歌云:“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她眉心点花钿,平日清冷妆容此时明艳十分,乌发如云落,貌美比舜华。再一身红黑相间的华丽婚服,着翘头履,既是庄重,又长裙曳地,行走间颇为飘逸轻灵,却需要一众侍女在后帮她照看衣着。
重重灯烛火光从青帐外透出,李皎持着却扇的手出汗,却扇差点从手中掉落。她听得男郎在外齐呼,众女又在耳边笑嘻嘻地回应,耳膜震得轰轰响,原本五分娇羞,硬生生被气氛提升到了十二分。她面颊原本白透,点了胭脂,此时那胭脂色,已遍布满面,让李皎添了许多娇艳之美。
鼓乐声再起,喧闹声从外传至里。夫郎一行人在外三请四请,青庐中的新娘一方,则推三阻四,一会儿要求作诗,一会儿要看新郎出丑。一众人闹哄哄,李皎面颊越来越滚烫。她听得屋外女郎喊“夫郎除履方能入庐”,顿时听不下去了,觉他们太过分,怎能这样为难郁郎?
新嫁娘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却扇挡面,裙裾又长,她走得跌撞,却一径往外。
身后诸女又惊又笑,追逐而出:“殿下、殿下……”
却扇一面重纱,将李皎面前的视线挡得分外模糊。新婚嫁娘本就有却扇之礼,李皎又不愿还没嫁出去,就自己把扇子放下,她务必得多受些罪。她心中想着他们太胡闹,自己要出去制止他们。然她走到庐门口,再往外出,她不知道是被脚下裙裾绊了下,还是被地上什么绊了下,身子往前倾。不妨一个人往里进,新嫁娘直直撞了上去,鼻子被撞痛,还被人抱了个满怀。
满怀馨香,涌至四骸,遍体舒畅!
跌入郎君怀里,脸埋进他胸口,李皎不忘紧紧握住却扇,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
身后诸女笑得站不住:“唉哟!”
李皎靠着的怀抱传来郎君爽朗的笑声:“我还没进来呢,你就投怀送抱了?”
他尚没有千求百求,央她扶她,他的新婚妻子就主动迎了出来。
郁明低头,他怀里闯进来的女郎面容低着,又因她严守却扇之礼而让他无法看见。但是他看到她羞红的耳珠,耳坠摇晃,乌发如夜绸般遮在耳边。一片乌黑,一片雪白,再一片嫣红,看得郁明目光微热,露出几分痴态。
他禁不住握紧了李皎的腰。
一旁姆妈高咳一声,提醒夫郎莫要忘形。郁明这才笑着放李皎离开自己的怀抱,他拉住自己新娘的手,将她带出青庐。李皎衣裳繁盛,她走得很慢,姿势优雅。郁明等不及,却不得不顾着长公主的尊容,扶她走出去。出了青庐,李皎从却扇之后往前方看去。她见到青庐外往马车上,一路铺着茵褥席道。席道延伸向宫外,新嫁娘需要脚踩席道,步履不着地。
普通人家的席道不会这样长,但长公主出嫁的仪仗,使得这茵褥席道从长秋宫外,一路铺至长公主府邸的房舍前。李皎她将一步也不沾轻尘,由自己的夫君牵着她走向一个新的未来。
郁明与李皎沿着茵褥向马车行去。
灯火如流光,星辰在天上交映。绵延数里,未央长乐,火海不灭。风起衣扬,俊美多娇的新婚夫妻在两旁观礼人的凝视下,从长秋宫外青庐一径向前而去。他们均是容貌好看的男女,男子高挑挺拔,玄色婚服穿得器宇轩昂;女郎肩膀娇瘦,站在男郎身边,却扇之华,若有若无地挡着她的面容,最是朦胧美。
李皎一路走过,忽在人群中看到一熟悉人影。她看到林白站在人中,眸子静黑,冲她微微而笑。
三皇兄……竟也来了?还是跟郁明在一起的?
她心中一怔,脚步顿了下,在郁明看过来时,又重新抬步。她昂起头,看到万盏灯华,看到红光千丈。她往前每走一步,就好像把昔日诸事抛却一分。她的手被郁明牵着,她渐渐忘记了父母的面容,忘记了燎原的战火,忘记了城楼上的对决,忘记了林白昔年所受的尊重敬仰,忘记了自己在雷雨中哭泣的无助。她每走近郁明一步,就不要过去一些。
郁明慢慢地握紧李皎的手。他迎风而走,长衫飘浮若水。如水般,拂去他心中的尘埃。他每向着灯火明耀处走一步,他心中对李皎的爱意,便坚定一分。他与李皎执手,他的手心冒汗,他的后脊僵直,他的目光明湛。他湛亮幽黑的目光看着前方。想少年习武时的艰辛,想少年公主的骄傲无情,想自己跌入黄河无论如何也寻不回“望山明”时的满心悲戚……那些都如流水,往后退散。
李皎心想:有他便罢。
郁明心想:有她足矣。
过往烟云散,时光如逝水,三两盏残酒后,他们那流连颠簸、四处寻找的心安定下来。
郁明扶李皎登上了马车。他的手离开她时,一滴泪溅落到了他手上。郁明当即抬头,去看那却扇后的女郎。周围锣鼓喧天,到处是喜庆之风。他唯恐自己新婚妻子的悲伤被人发现碰了忌讳,便压低声音问她:“哭什么?不想嫁我?”
李皎忍住了泪意,轻声:“我是喜极而泣。”
郁明眼中有了笑意,无奈李皎看不到。他咳嗽一声,在人催促下站直,不抚慰自己的妻子了:“那你就多哭一会儿,多高兴高兴吧。你可真是爱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