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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绣回到住处就气急败坏地摔了一通东西,张姨娘在旁直骂她。
“你朝茶碗置气干什么?早说你这急性子应当改一改,怎么着也要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去找她讨说法,这下好了,自己弄得脸上没光彩。”
“我不管!”她撒完了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是跺脚又是挥拳头,“我也要一个侍卫!凭什么她明霜就能有?不公平!”
“呸。”张姨娘正嗑瓜子,掉头就啐她,“要什么不好,要这个东西?你当她有个侍卫是很得意的事儿么?”
明绣不解其意:“难道不是吗?”
“傻妮子,谁家清白小姐院子里养侍卫了?”张姨娘笑她蠢,“一个女儿家,满园都是姑娘,忽然摆个大男人进去,老爷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
她越听越糊涂,仍摇摇头。
张姨娘把瓜子放下,“她这副身子要嫁好人家是难于登天,不过到底是自己女儿,老爷心疼啊。说是让江城去保护她安全,谁知道做的什么打算?你想想看,未出阁的小姐,带个贴身侍卫守在闺房前,这像话吗?府里这么多张嘴,传来传去的,你以为她名声好听?还嚷嚷着要个贴身侍卫,真不嫌丢人。”
明绣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吗?”
明家有护院,侍卫也不少,但独独明霜一个人有贴身侍卫,细细一想,是觉得奇怪。
“那我不要了。”她说得很洒脱,扬起眉,“果然不是什么稀罕的。”
张姨娘听完,兀自悠哉的端茶喝水。自己生的娃,还是她自己最了解。
丢步摇的风波尚未过去,初三这日,府里就传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的喜讯,说是已经正式下了财礼,光箱笼就有十来个,抬聘礼的流水一样从门里进来。
婚期就定在冬月初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这是明家嫁长女,大婚不能轻慢,耗资更自不得从简。下请帖,备嫁妆,办酒宴,请阴阳先生,诸多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明锦要成亲,明霜作为妹妹的自然要出点贺礼表示表示。
她这个人素来不喜跟人撕破脸,便是不大待见谁,明面上也从不显露出来,自己有铺子有钱,于是大大方方出了十匹上好的绫罗送过去。杏遥回来就掩着嘴笑说:“你是没见着大小姐那表情,又惊又喜的,还抓了一把钱给我呢!”
“那你可要好生收着。”明霜一面穿针线,一面打趣,“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婚礼热热闹闹的筹办着,秋季也慢慢到了尾稍,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多添件衣裳,然而对于明霜而言,这无疑是最难熬的季节。
气候越冷,她的腿便会越疼。这是旧伤,年年如此,此前住在南方时还能忍一忍,今年迁到汴梁,气温比杭州要寒上一倍,早早地就觉得腿上隐隐作痛,起初尚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霜降这晚,枝头的露水结成了冰,她从梦里惊醒,扶着床沿叫杏遥。
“小姐,您叫我啊?”杏遥掌了灯,睡眼朦胧地进来。烛火一照,赫然看到明霜的面容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满额的冷汗。
她一个激灵,登时把灯盏放下,急匆匆扑到床边去。
“小姐,您怎么了啊?……难道是又疼了?”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语气都带着轻颤:“遥遥……我……疼得厉害……”
小腿上的剧痛一阵一阵的蔓延,像是万蚁噬心,又酸又胀,真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才入冬呢!”杏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帕子给她擦汗,慌里慌张地把姚嬷嬷、未晚、尚早,一干小丫头全部叫醒。
夜风清冷,窗外的树枝缓缓摇曳。
杏遥把药丸子抖出来喂她吃下去,苦着脸去问姚嬷嬷:“这管用么?小姐浑身都发抖……”这该有多疼啊,她心疼地把明霜抱住,“为何这次这么严重?”
姚嬷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北方冷,姑娘没来过,怕是受不住。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一拍手,拉着未晚,“走,去叫大夫。”
“好!”
姚嬷嬷把架子上的外袍取来穿上,回头叮嘱杏遥:“你把小姐照看好,这事儿最好还是和老爷说一声去。”
杏遥急得掉眼泪,重重地点头:“诶。”
明霜仿佛救命稻草一样的死死拽住她,四肢止不住的抽搐,铺天盖地都是疼痛,膝盖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僵硬如铁。
多少年没这样痛过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像是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她伏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轮子从腿上碾过,耳边噼里啪啦,似乎自己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伸出手呼救,一抬眼,叶夫人和明锦的马车在视线里绝尘而去。
爹爹……
爹爹救我……
而驾车的人却马不蹄停,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滚,腰间挂着娘亲手绣的香囊,那个背影,她一生都忘不了。
她有多恨,恨透了明见书……
起初明霜还只是小声哀鸣,到后来渐渐忍不住地开始喊疼,靠在杏遥的肩头一个劲儿流眼泪。
“小姐,你忍忍,你忍忍……大夫一会儿就来了。”杏遥看她这样心中酸涩不已,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哽咽难言。
“多拿些被子,把小姐腿盖住,快点快点。”
底下的小丫头手忙脚乱地抱被衾找汤婆子,院子里乱成一团。
江城听到动静走进屋时,就看见明霜蜷缩在床榻上,满头青丝散乱,衬得她脸色异常的难看,细碎的呻/吟声里带有哭腔。
他立时一惊:“出什么事了?”
“江侍卫……”杏遥茫茫然地望着他哭,“小姐……小姐腿疾犯了。”没见过她疼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她也慌了神。
江城颦起眉:“叫大夫了吗?”
“嗯、嗯……姚嬷嬷去了。她让我在这儿照顾小姐。”
明霜已经疼得不知所措,眼前蒙着一层白雾,看了江城一眼,想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混乱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您别咬着牙,当心把舌头伤了。”杏遥扶住她,手足无措地掐住人中。
明霜一把挥开她,语不成调的低低的啜泣:“我要吃冰葫芦……”
杏遥和江城皆怔了怔,她哭笑不得:“小姐,这会儿哪儿来的冰葫芦。”
“我要吃那个……”她像是发了魔怔,嚎啕大哭,“我要吃那个,现在就想吃……”
是淮南一带特产,知道她想家了,杏遥愈发觉得酸楚,伸手只好伸手抱住她,“好好好,等看过大夫咱们就回去吃。”
她搂着杏遥,双目讷讷地盯着虚里,冷汗和泪水黏着湿发贴在脸颊上,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是看着难受,几步走到床边。
杏遥含着眼泪不解:“……江侍卫?”
江城俯下身替明霜将鬓边的发丝轻柔地掠至她耳后,“她这样太痛苦,让她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疼了。”
说完他便伸手点了她两处睡穴,明霜微微一颤,很快便靠在他肩头静静合上眼。
杏遥见状一喜:“还、还能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
“扶她躺下。”
她颔首,忙胡乱抹去眼泪,把床尾的厚棉被拉上来给明霜严严实实的盖住。
“谢谢你啊。”
他摇头说不客气,然后又问:“冰葫芦是什么?糖葫芦么?”
“不是。”杏遥解释道,“是南方的一种小吃,面粉做成的葫芦,撒了白糖用油炸了,口感很好。小姐从前喜欢当作零嘴吃的。”
江城缓缓应了:“京城有得卖么?”
她为难地摇摇头:“没见着……你要去买?那东西不好找的,算了吧,小姐这会儿是急了,胡乱说的,明早好起来就会忘了。别放心上。”
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正巧姚嬷嬷领了个老大夫气喘吁吁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明见书跟在后面,随行的还有叶夫人和大小姐。
江城恭敬地立在旁边俯首施礼,眼见着一群人进了屋,他才稍稍宽心。
好在有人还惦记着她,也算是件好事吧。
此时不能进门,江城只好在窗外站着,夜风扑面而来,灯光把屋内的情景投射在窗上,杏遥摁着她,大夫正坐在一旁施针。
明霜在睡梦间喊疼,眼泪浸湿了枕巾,喃喃地念着胡话,满口都在喊娘亲。
叶夫人不是她的娘,她的生母已经去了,即便叫了娘,又有谁会答应?
往日里见她嘻嘻笑笑惯了,常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从来不知她这么多年是受着这样的痛苦过来的。
江城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听不下去了,提了剑举步离开。
“怎么样?”
看大夫撤了针,明见书赶紧上前去问。
“二小姐这是陈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医生把袖子放下,朝堂屋走,“眼下止住了痛,再开点方子,吃几天,顶多缓解个病情。”
叶夫人紧接着问:“没有大碍吧?”
“不妨事的,多注意给她揉揉腿,推拿一下。”
命小厮带这位先生下去写方子,叶夫人回头看了明霜一眼,颇有几分感慨地朝明见书道:“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每年都要这么病一场么?”
五年的时间,他很少回江南,这个问题自然答不上来,姚嬷嬷忙出声回答:“此前没有这样严重过,想是今年初到汴京,还没适应气候。”
叶夫人哦了一声,“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要好好伺候着,小姐不容易,吃什么要什么不能缺着,房里若冷了也该早早烧炉子才是。她能犯病不都是你们疏忽么?再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出不了,唯唯诺诺地称是。
等开了方子,熬了药,叶夫人一行才陆续回房休息。
杏遥守着明霜一口一口仔细喂她把药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江城点了穴道的缘故,她仍旧昏睡不醒。转念一想,睡着了也好,醒着那得多疼啊!
她是打小就在院子里伺候她的,看着她从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原本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人,一回家浑身都是血,小腿尤其扭曲得不成形状。
那段日子无疑是明霜最煎熬的时光。
她当时还是个粗使的小丫头,煮茶的时候偷听到大夫说话:
您家二小姐这腿怕是一生也站不起来了。
没了腿,也没了亲娘。
明霜醒来就坐在床上发呆,眸子里空洞得像是没了未来。
她趴在窗边偷偷瞧她。
她不吭声,也不吃东西,神情木讷,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小姐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她说不好,但想必是有的。
只是后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明见书身上,用力去恨他,发了狠的恨他。扎小人,养小鬼,制蛊虫,一张宣纸上用朱笔写满了他的名字。
恨着恨着,就发现自己还是有活下去的必要。
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杏遥狠狠抹去眼泪,拿帕子轻轻给明霜擦额上的汗珠。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