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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同时看向车外,就见小王爷停在一堆衣衫褴褛的百姓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大丫鬟总觉得小王爷往这边看了看。
“应该是咱们安排的人,不然此等衣衫褴褛的百姓,只怕难以入城。”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云集,站城门楼上一块砖头砸下去,怎么都得惊着个当官的。这等地方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京城的各处大门都有重兵把守,每个要进来的人先安检再说。
虽说今上登基后放宽了安检尺度,标准远没有太上皇在位时严苛,可百八十号百姓这般浩浩荡荡地集会□□,也绝不可能随便放进来。
坐在马车里,大长公主看着小王爷打马停驻片刻,便带着羽林卫转弯,浩浩荡荡地给人开路。
“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大长公主微微皱眉。
见她不悦,丫鬟终于问出存留在心底的疑惑:“公主何必如此抬举那蒋家姑娘?”
“那可是本宫未来的儿媳妇!”
察觉到丫鬟话语中的轻视,她又补充道:“景渊那副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蒋家姑娘是做定了本宫儿媳妇。她品性如何日后关起门来自己说,无论如何,外人都不可欺负到我公主府头上。”
年轻时受够了广平侯的窝囊气,一朝翻身做主,恵大长公主再也不想吃气。
“奴婢知错。”丫鬟忙跪地认错。
这次恵大长公主罕见地没有叫起。大丫鬟跟她再亲,也不过是个下人。而蒋家姑娘嫁进来后就是一家人,她的儿媳妇,只有她能管,还轮不到这帮下人指手画脚。趁着刚有这苗头就掐死,也省得日后麻烦。
处置个下人不算什么大事,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本来她找百十号村民给蒋家商队造势,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可那臭小子横插一岗,出动了羽林卫,这排场可就大了。
这般荣耀,那蒋家姑娘能稳得住?
抱着这种疑惑,她进了茶楼二层观景位置最好的包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前来感恩的百姓围住了蒋家商队。
蒋家姑娘下马车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是个美人胚子,阅尽父皇后宫三千佳丽的她完全想象得到,再过几年她长开后会是何等风华。臭小子眼光不错,颜控的大长公主对阿玲第一印象很好。
所以在随后阿玲面对众人感激张皇无措时,她没有厌恶,而是有些担忧。
可怜见儿的。
臭小子救场救得好!在小王爷甩响鞭子、英雄救美时,大长公主心中满腹豪情。
可随后阿玲的一番话却完全惊住了她。人的名树的影,羽林卫开道、万民赞赏,这种极有可能青史留名之事,只怕连朝中老臣都会忍不住心下激动。
而她却全推给了皇上!
不用再多看了,如果这等人还不够格嫁进王府,那她就等着儿子孤独终老好了。
终于彻彻底底放下心,大长公主喝下邵明大师亲手烹的茶。茶是她带来的极品大红袍,就岭南那几棵古树上采摘的,每年就出有数的几斤。邵明大师泡茶技术与他神乎其技的医术齐名,这般泡出来的茶自然是无比香。
可很快她就喝不下去了,因为底下阿玲的另一番话。
“说来惭愧,其实连这粮种也不能算我蒋家给的。之所以能拿出这笔银子,还是因为皇上圣明,减免了青城税赋。这样算来,归根结底粮种还是皇上给的。”
名声谁不爱?
前世亲眼见过箫矸芝的风光,阿玲更是知晓有名声后的种种好处。若是可能,她也想替蒋家收下这天大的名誉,可她更清楚自己不能!
赈灾乃是朝廷份内之事,你蒋家急吼吼凑上去,是不信任朝廷?
现在万民感激,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群百姓嚷嚷着受灾后要卖儿卖女,这不是在打朝廷的脸?
况且这还是在京城,离天子最近的地方,简直是当面扇皇帝一巴掌。
活腻歪了是吧?
想到这阿玲出了一身冷汗,要只是百十号百姓感激,她接受完后命下人把人送回去也就是了。如今闹这么大动静,加上玉哥哥的本事,只怕也无法平息。思来想去,只有把这份天大的名声甩出去。
甩给皇上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的选择。
听玉哥哥说法,龙椅上那位是个明事理的人。指不定高兴了,能再给蒋家点甜头。
确认目标后她也有了动力,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彻底把这份功劳移花接木,安在了皇帝头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钱的都是大爷,原来是皇上救了他们。一时间百姓无暇去想,为何富庶的青城会减免税赋。当然等到他们冷静下来想到此点后,再看看自己比之太上皇在位时少了不少的税赋,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青城也是如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时此刻他们只知道是皇上的恩德感动了蒋家,让蒋家出银子买粮种救他们。
山呼万岁声响彻天际!
“这丫头,未免也太过小心谨慎。”茶楼上,恵大长公主对阿玲的称呼已经从生疏的蒋家姑娘变为了亲昵的丫头。
邵明大师点头,用玄妙的声音说道:“小王爷本性张扬,有个谨慎之人在他身边,恰好互补。”
也该有个人管管那猴儿,恵大长公主点头,而后出声唤外面大丫鬟进来。
跪了一路的大丫鬟膝盖有些胀痛,此刻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别扭。
“你可知道错了?”
在隔间亲眼目的外面一切,大丫鬟对阿玲也颇为佩服。听大长公主问话,她心悦诚服道:“奴婢知错,日后断不会仅凭出身便莽撞地断定一个人的见识与品性。”
“恩,你带几名侍卫跟在蒋家商队后面,请他们姑娘入我公主府小住。”
丫鬟领命,屈膝退下。
待房门关闭,邵明大师笑道:“这是认定了?”
“景渊单看上他,我还能反对?”
“难不成殿下还会反对?”
心思被戳破,长公主佯怒道:“亏你还是得道高僧。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倒好,非戳破本宫心思不可。”
邵明大师笑笑,苍老的眼眸中满是睿智与慈悲。两个都是他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前面小王爷可怜些,他就在那丫头跟前说说小王爷童年有多凄惨。如今小王爷明显得偿所愿,那他自然也得多向着点贴心的小徒弟。
毕竟是女儿家嫁进来,远离父母爹娘,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多心疼点也是应该的。
“现在你放心了?”
都是人精,长公主又岂会看不破邵明大师心思。此刻的她哪还有半点人前端庄贵气的天家公主风范,剜了邵明大师一眼,她无奈道:“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为人?我又岂是那等尖酸刻薄之人。放眼京城,如景渊这般大的,又有几个未成婚?他那犟脾气,肯成亲我就阿弥陀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想欺负,那也得先过景渊这一关。”
茶楼内两人打着机锋,茶楼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头戴黑色围笠的箫矸芝望着面前山呼万岁的人群,心下万分苦涩。
靖王先一步灰溜溜离开青城,随着他同时离开的箫矸芝亦早一步来到京城。她本以为凭借前世记忆,自己会在这如鱼得水。可真正下手后才知道,没了曾经的美貌和财力,其实她什么都不是。那些前世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如今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癞□□。
在她快要忍不住时,终于等到了一线生机。有人告诉她,蒋家捐了粮种赈灾,会有百姓在蒋家商队进京时沿路表达感激。
这等好事竟会落在蒋雪玲头上!
几次三番吐血,她心头那几口老血也差不多吐光了,这次总算没吐出来。最初的气闷过后,她从中找出一线希望——
小王爷跟蒋雪玲一道入京,随行的还有钦差带去的羽林卫。来京城这些时日,她对小王爷的霸王脾气有所耳闻。若叫他撞到此事,一准会闹大。
天子脚下,如此多的百姓对蒋家歌功颂德,满朝文武会怎样想,皇上又会怎样想?
这事闹大了,天大的名望绝对能压垮蒋家。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奢望达到前世那般成就,她只想狠狠报复蒋雪玲。毕竟她沦落到今日境地,全是对方害得!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蒋雪玲高高兴兴地收下万民敬仰,而后等着被弹劾的折子压死。
万事俱备,偏偏临到头对方不按计划行事。
这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你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股脑全推皇帝头上?
箫矸芝已经能想象得到,乾清宫那位皇帝,在听到城门外传来的山呼万岁时,会是何等的龙心大悦!
蒋家在京城是有落脚点的,是位于锦缎胡同的一处四合院。
锦缎胡同云集了大夏四面八方的绸缎,青城蒋家也堆积了不少绸缎样品,阿玲年幼时,蒋先曾把她抱在膝头,一样样教她辨认,这也算是父女间的娱乐活动。
她本就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会路过一家家铺子,穿过门帘看着里面所挂样品,扫一眼便能大致分辨出杭绸、蜀锦等诸多不同的料子。
“不愧是京城,汇聚天下之奇珍。”
同坐车厢内,一路“护送”她回来的陈志谦点头,而后又道:“终究是青绸居上品。”
“各有千秋。”
阿玲本心里也自信蒋家所产绸缎是最好的,但她多少了解其它绸缎的独到之处。想要在激烈的竞争中保住皇商名头,就万不可掉以轻心。
“阿玲无须如此小心。”
回到自己地盘上,陈志谦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张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思。
而后他承诺道:“有我在,定可保证蒋家更上一层楼。”
被他这般护着,阿玲别提有多高兴,不过她理智尚存,“我自是知道玉哥哥肯帮忙,正因如此,蒋家才更不能在外面落你脸面。”
朝里有人是一回事,绸缎能顶起来才是真的。若弄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进贡上去,到时宫里贵人穿得连普通官宦都不如,到时候做保的玉哥哥脸面往哪搁。
“你啊。”
这丫头,有捷径不走,非得靠个人实力取胜,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想当年他不也是这样?明明可以靠皇帝舅舅关系直接封候,他却偏偏选择了另一条充满血腥的艰辛道路。
可他并不后悔,若不是那些年的拼搏,这会他又怎会说话如此硬气?
“也罢,你想做什么,那就去做。”左右有他在后面兜着,这丫头一定会所向披靡。
说话这会功夫,马车已经停在了蒋家铺子门口。
陈志谦身负皇命,还要回去复命,这会也不能多做耽搁。分别在即,马车内气氛有些凝滞。
阿玲挪挪宽袖,掩盖在下面的手覆在他手掌上,很快被他反客为主、握在掌心。
“我进宫一趟,很快便回来找你。”
“恩,”阿玲点头,从青城相识到现在,他一直住在蒋府。虽不能时时见面,但两人从未分开过太远。想到刚刚路过时窥到朱雀大街一角,深宅大院让她没由来的恐慌。
“不用怕,我很快就回来。”他再次重复道。
这次阿玲终于恢复神智,“你离京日久,中间还受过伤,长公主肯定多有牵挂,最好先回家报个平安。”
“也好。”反正给娘请安也用不了太久。虽然心下不愿,但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陈志谦勉强点头。
目送他骑马离去,阿玲任由青霜扶下马车,入目便是一间颇为宽敞的铺子。
三层楼高的铺子立在满大街皆是二层的铺子间,气势立显。得知主家要过来,蒋家在京城的下人早已将铺子内外收拾一新。方才沿途走马观花,见过不少铺子陈设,这会阿玲更能感受到自家铺子的不同。
倒不是说有多豪奢,而是主要差在一个宽敞上,房子大了看着就是敞亮。
然而前世这处铺子却被箫矸芝夺了去,待她进京后,门口蒋家牌匾已经拆下来,换成箫家名号。
今昔对比,蓦然间阿玲心下升起股商海沉浮的沧桑。突然间她福至心灵,对城门口的大阵仗有所感应。若非她小心谨慎,把功劳推出去,是不是箫矸芝会趁机大做文章?
鼓动人心向来是她最擅长的手笔。
由此再反推回去,那突然出现的百姓,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不然缘何解释他们恰好出现在玉哥哥进城的道路上,又恰好被他撞到。京城中了解玉哥哥做派的人可不少,箫矸芝想知道并不困难,她完全有功夫、也有动机设计这一切。
“姑娘,外面有人来,说是恵大长公主府的人。”
掌柜的一溜小跑进了后面,声音中难掩担忧。
沉思中的阿玲被打断,下意识道:“长公主府?快请。”
等说完她才注意到前面封号,恵?那不正是玉哥哥的生母。她前脚刚进京,连把脸都没来得及洗,后脚便派人过来,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来势汹汹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长公主府来人总得要见的。稍微梳洗下,又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阿玲就在铺子后面隔间,平日谈生意的地方见了这位丫鬟。
“见过蒋家姑娘。”
被长公主教导过规矩的大丫鬟这会规矩极了,而这幅恭敬的姿态也让阿玲长舒一口气。
对方不是来挑事的,这样就好。
“姑娘不必多礼,快请坐。青霜,上茶。”
在她一叠声吩咐后,丫鬟并没有坐在她对面位置,而是选了下手离她最近的位置坐。这等细节更是让阿玲明白许多,比如长公主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也应该知道她跟玉哥哥的关系,并且对方对她的貌似还不错。
原因很简单,公主府是何地位?长公主身边的人,即便只是个丫鬟,放到外面去,就比许多低等官吏家的嫡出姑娘要强。若是对她有所不满,那丫鬟完全不必如此恭敬。任凭她在此颐指气使,蒋家也拿她没办法。
明白后她彻底轻松下来,待茶上来后柔声问道:“不知长公主命你前来,有何吩咐?”
在阿玲观察对方的同时,大丫鬟也在看着她。当时远处看只觉得蒋家姑娘是个美人胚子,可他们这样的人家,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便是她个做丫鬟的,姿容亦是百里挑一。做主子的长公主和小王爷从小初入内廷,那里面更是汇聚了大夏各地的美人,什么样的他们没见过。
可离得近了,她能明显察觉出这位与那些人的不同。她身上有种无拘无束的天真烂漫,与京城中从小严守规矩的高门贵女大相径庭。而更大的区别在于她眉宇间那股单纯,那并不是孩童般的天真,而是在明白事理后,对这个世界依旧保有真善美等最大善意的纯真。
怪不得长公主和小王爷都会喜欢她,她身上有着皇家人最缺少的东西。
“王爷在青城时一直受姑娘照顾,公主听说后颇为感激。听说姑娘进京,她也想一尽地主之谊,邀姑娘过府小住。”
阿玲早已想到长公主对她心怀善意,没想到她竟热情到这种程度。
这究竟是为了感激她?还是想探探她的底,觉得她不符合自己心目中儿媳妇标准,便麻溜地打包退货?
应该是两者皆有可能。
在她还在猜测长公主动机时,掌柜的已经难掩脸上喜色。满京城盛传广成王是个混世魔王,可那是对达官显贵来说。于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而言,广成王非但没祸害过他们,反倒帮他们治过不少纨绔子弟。
君不见,自打广成王横空出世以来,光锦缎胡同就少了多少敲诈勒索、拿名贵绸缎不给钱的二世祖。
那可是长公主府,满京城除了皇宫,就他们家门槛最高。自家姑娘要能攀上点关系,以后蒋家在京城能横着走!
“姑娘,您看?”虽然心下期待,可蒋先亲自选的掌柜还是拿捏住了分寸,先问主子意见。
“长公主相邀,阿玲自是不敢不从。”
难道她还能驳了长公主面子不成?想要跟玉哥哥在一起,早晚要过长公主这一关。有些问题,早发现总比晚发现要好。
况且阿玲手中握有最大的底牌——玉哥哥对她的感情。在玉哥哥终于突破心里那道坎,对她不再有所隐瞒后,两人间交流更是越来越顺畅。进京路上两人朝夕相处,他更是恨不得粘在她身上,与无人时对诉说着喁喁情-话,弄得她脸红心跳,偶尔更是恨不得把他拍走。
简直难以想象,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小王爷,私底下却是副牛皮糖性子!
阿玲感觉自己也不是个很差的姑娘,又有玉哥哥的感情在。能养出玉哥哥那般的儿子,长公主应该也是明理之人。再者面前丫鬟态度摆在这,长公主对她的感官应该还不错。综合这三方条件,她感觉这趟长公主府之行,被粗暴退货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很高。
想明白后她也就不怕了,箱笼是在青城收拾好的,这会还没来得及卸下来,这会正好原封不动地带去公主府。
在阿玲往公主府走时,陈志谦已经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乾清宫,然后他就见到了红光满面的皇帝舅舅。
“舅舅这般高兴,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相隔几个月,见到死里逃生的外甥,皇帝本想着感动一把。可瞧着他这般随意,他心中刚酝酿起的那点长辈关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
“你弄出来的好事,那么大动静,整个京城都听见了,还在这装痴犯傻?私自编排朕,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陈志谦没有丝毫紧张,“不是您承诺青城商贾,所捐军饷可充作日后税赋。胡老爷感念天恩,便用省下来的银两购置粮种,归根结底此事还是皇帝舅舅的功劳。蒋家姑娘所言句句属实,又何来欺君之罪?或者,皇帝舅舅这是不好意思了?”
被他满脸揶揄地看着,皇帝脸上有点挂不住。
“这般赞扬,未免太过直白。”
“还真是不好意思了,侄儿就知道舅舅不是那般脸厚如墙之人。有功您就该赏,江南布政也真够乱的,这次我差点折损在那,是不是该派个懂行的人协助当地官员一二?”
“布政,你口气可真够大,蒋先可没有科举出身!”
都开始考虑出身了,这事有门!
掏掏衣袖,陈志谦从中翻出一封折子,展开递到皇帝跟前。只见薄薄一张纸上,全是官员名单,最前头几个甚至是封疆大吏。
“吴有良案牵涉甚光,待秋决过后,朝廷定会余出不少空缺。自古有举孝廉之说,品德高尚者为官乃是尧舜禹汤的传承。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才德兼备者,自可不受八股之拘泥。”
扶着龙椅的皇帝眼睛亮了,他主张朝政最大的阻力是什么?不是撤不掉太上皇的人手,而是撤掉后自己没有人手可用。
朝臣,最基本都得是科举出身。太上皇开过多少次科举?他才开过几次?他手里压根就无人可用!
而举孝廉,以才择人的方式,稍微运作下就能帮他解决面前困境。不说近处,从长远看,举荐制与科举制并行,也能最大程度地拔擢英才。
“容我再想想。”
舅舅已经动摇了!心里跟明镜似得,陈志谦再加一把火:“江南布政的源头在于贪腐,蒋先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他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贪。”
“不是这回事,那些朝中老臣……”
“侄儿已是侯爵,若再进一步未免太过打眼,到时免不得落人口实。实不相瞒,侄儿倾心于蒋家姑娘,愿以本次青城之行及吴有良贪腐案的功劳,为其父谋一份功名。”
后面那桩功绩可是景渊拿命钓出来的大鱼,为此母后和皇姐几次哭红了眼。
“成交!”皇帝无比痛快地说道。
陈志谦如何在宫里同皇上斗(暗)智(箱)斗(操)勇(作),阿玲是丝毫不知。这会她已经进了公主府正房的明堂,在下首正襟危坐。
虽然心下清楚大长公主不会轻易退货,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紧张。刚才来的路上,从锦缎胡同到朱雀大街,沿路由鳞次栉比的商铺到普通四合院,再到墙高院深的大宅门,宅邸所居人家所处阶层一目了然。
询问之下,长公主派来的丫鬟同她说起宅门中居住的都是何许人也。越是靠近公主府的宅子,所居之人官职越发显要。紧挨着公主府那家,乃是一位掌握实权的国公爷。
“齐国公如今位列宰辅,国公府几位公子皆是钟灵毓秀之辈。皇上为公主选宅子时,特意选在了国公府边上。”
人心莫测,在恵大长公主的一番敲打下,大丫鬟面上对阿玲恭敬十足,实际上她心里却没有彻底服气。
那点不忿掩藏的极好,阿玲没感觉出来,她只是在思量大丫鬟的话。越是贵人越讲究住的地方,就拿青城来说,城东最好的地片全被官员府邸以及蒋家等有数的几家占着,这是多年积累,别家想挤进来可不只是银子的事。青城尚且如此,京城就更不用说。
她曾听两位师傅说起过齐国公,那可是屹立三朝不倒的元老,大夏罕见的明白人。有这般人家做邻居,公主府地位只怕比她想象得还要高。
这种认知让她心生忐忑,而入公主府后所见所闻则加剧了这种情绪。她本以为蒋家宅子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倒不是她井底之蛙,天下之富,七分聚于江南,而蒋家又是江南排的上号的人家。与江南其余富商巨贾多子多福、多出一大堆儿子分家产不同,蒋家嫡支向来子嗣单薄,百年来财富从未被分出去过。有的人家或许怕招摇,财不露白,极近可能地低调。可蒋家这等情况压根低调不起来,谁都知道你一直赚钱,而且花钱的人也少,你出去哭穷?鬼也不会信!
既然低调不起来,那就安心享受吧。蒋家先祖向来不是想不开的人,钱赚来就是为了花,除去日常吃穿用度外,园子也是汇聚天下奇珍。
居移体养移气,自幼在这等富贵窝中长大,阿玲还是很有眼力见的。进公主府后所见不一定比得上蒋家花钱多,可园中的好些东西都是有讲究的,这大抵就是皇家至高无上身份所带来的贵气。
底蕴,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而如今坐在她上首的恵大长公主,更是对这一点做出了完美的诠释。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不开口不做任何举动,浑身上下便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阿玲双手搭在膝盖上,将本已笔直的脊背挺得更直些,可略微沁出汗珠的额头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恵大长公主默默收回了全开的气势。能混到今天这等地位,她凭的不光只是出身。天家是天底下最不讲血缘亲情的地方,今上一母同胞的皇姐只能保证她衣食无忧,想要活得有地位,还得凭自己手腕。
当年太上皇宠爱珍贵妃,中宫弱势时,是她挺身而出,嫁进掌握大夏一半兵权的广平王府。王府心知她缘何嫁进来,对她再三防备,也是她费尽心机杀出重围,在太上皇禅位的关键时机捏住王府把柄,命其支持今上坐稳江山。
她用不输男儿的才智,换来了母后一系的顺利登顶,也赢得了今日至高无上的荣耀。
长公主自问气势全开时,能挡住的没几个人。没想到面前这位姑娘只是额头稍微冒出点虚汗,规矩的坐姿却是纹丝不动。
暗自点头,坐定的长公主满是深意地看了眼旁边大丫鬟,吩咐道:“上茶。”
顿了顿,她又道:“就太后前两日赏赐下来的碧螺春。”
大丫鬟被那眼看得颤下,坐在下首的阿玲却是心下一松。
“阿玲是吧?”
“回长公主的话,民女姓胡,单名一个瑶字。”阿玲恭敬回答,长公主称呼上露出些亲近之意,她可不敢随意放肆。
见此长公主对她更是满意,不过她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恰好丫鬟茶上来,茶是今年新茶,太后赏下来的东西自然差不了。好的茶,不论怎么冲都会很香。阿玲拖起青花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茶水温度透过几近剔透的细瓷碗壁传到手上,暖烘烘的温度袭来,紧张情绪少了不少。
上首声音传来,“这碧螺春可是江南名茶。”
阿玲不是很爱饮茶,小孩子大都喜欢甜甜的东西,茶水太过苦涩,她也无法免俗。不过不喜欢不代表不了解,蒋家不缺钱,重金砸下去,从小教她的师傅也都是大夏顶尖水平。饶是学得不认真,多年熏陶下来也算是略知一二。
这会长公主提及碧螺春,她也能搭得上话。从碧螺春的采摘说到气味,然后是到有关此类茶的典故,再是借古喻今,阿玲又说了相熟茶园中发生过的趣事。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不论长公主问什么,她总能答得上来。话不多,但全是她本人知道的,没有任何虚张的成分。
“看来阿玲很懂茶。”长公主声音中透出几丝温和,少了点威严。
阿玲低头,略带娇羞地回话:“公主殿下过誉,民女不过是略知皮毛。”
多年饮茶,长公主怎会不知这里面深浅,自然也清楚她说得是实话。勾心斗角半辈子,如今她喜欢这份简单澄澈。更难得的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简单,而什么时候该用脑子。
聪明人多得是,能拎得清的可不多。
有了这点认知,再下面的对话,长公主也没有刻意出太刁钻的问题。阿玲也是与人为善的脾气,长公主问什么她便说什么,既不会虚张声势,也不会刻意隐瞒,这样一来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说了有一会话,先前那个威严的天家公主形象便在她心中慢慢崩塌。阿玲发现长公主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教养好、明事理,跟她同处一室是件很舒服的事。
阿玲渐渐放松下来,跟她说起了在青城的趣事,当然其中少不了说到陈志谦。
陈志谦从宫里回来,手中缰绳往锦缎胡同方向勒了下,脑子里响起那丫头的叮咛,声声换了个方向。快马踏破深宅大院间的宁静,一路骑到长公主府门前。
刚下马管家便告知他,公主请了蒋家姑娘过府。
可别吓着那丫头,想到这他越发急迫,轻功运气来,瞬息间便来到明堂前。还没等推开门,就听到他那公主娘在毫不留情地揭他短。
“那猴儿,从小就皮,三岁就开始上房揭瓦。广平王府那么高的明堂,也不知道那会他小短腿是怎么爬上去的。”
“娘。”
长公主唇畔笑意还未完全绽放,便被门外传来的声音冰封住了。
陈志谦推门进来,恰好阿玲也朝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间,察觉到那丫头脸上笑意盈盈,他终于放下心。
他了解自己的娘,那绝不是位多么平易近人的公主,天家该有的威仪她全都有。被她瞧不上的人,将会遭受到她如数九寒天般寒冷的对待。而阿玲也不是太八面玲珑的姑娘,刚才听门房说她被传召过来,他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直接在公主府动用轻功。
“儿子给娘请安。”
陈志谦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他都这样了,阿玲也不敢安安稳稳地坐在旁边。她赶紧站起来,手拎着帕子搭在腰间。十几岁的姑娘本就身量不高,站在下首也不算太过突兀。在上首坐着的长公主眼里,娇小的姑娘站在她高大的儿子旁边,还真有几分小媳妇的感觉。
多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啊。
尤其小姑娘那还未长开便已初见妍丽的脸,两人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多漂亮。
幻想着期待了多年的孙子孙女模样,长公主罕见地发起了呆,也忘了叫跪在地上的儿子起来。
不论陈志谦在外面有多狂妄,对着真正关心他的人,他还是很懂礼的。前面飞檐走壁只不过是担心阿玲,这会见她好好地,放心之余他也念起了母子情。这次下江南的时间的确够久,中间甚至经历过虎牢峡的生死危机,想必娘在府中没少为他担忧。
心下愧疚,大长公主没叫起,他也就规规矩矩地跪着。
习武之人自有一番异于常人的精气神,单是跪在那也显得身子格外挺拔。这幅模样却看得阿玲一阵心疼,进京路上她有些晕船,半夜睡不着觉都是玉哥哥陪她到穿舱外解闷。后面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也是忙前忙后,不仅要掌管钦差船队,还要帮她料理蒋家之事。
他应该很累了,这会还要强撑着跪在地上。
可她又不能贸然打扰大长公主……
思来想去,她只能微微屈膝,朗声给小王爷请安。
请安声终于惊动了上首陷入臆想中的大长公主,摸下手中变凉的茶盏,瞬间她便明白了当下情形。
“看本宫这脑子,光顾着高兴,竟忘记叫景渊起来了。”
移步从上首走下来,她亲自扶两人起来,同时赞许地看了旁边阿玲一眼。这丫头,还知道护着自家臭小子。哪个当娘的不希望找个心疼儿子的媳妇,虽只是一点小事,但也足以看出她品性。
“阿玲也莫要这般客气。今日本宫把你叫过来,无非是想着在青城时景渊承蒙你家照顾,你来京城公主府怎么也得尽下地主之谊。”
长公主这是要留她住下?一路上丫鬟的讲解,足以让她认识到公主府是何等高的门第。能被传召进来已经是天大的脸面,足以震住京中许多人。现如今被公主亲自留宿,这脸面简直要撑破天际了。
“玉哥哥身为朝廷钦差,能招待他已经令我蒋家蓬荜生辉,阿玲绝不敢因此居功。”
幸福来得太快,她有种不切实际的满足感。除此之外阿玲隐隐有所担忧,住得近了了解机会多,长公主会不会很快看透她那副花架子?
与她的担忧不同,陈志谦对此提议却是十万分的赞同。虽说他也有王府,可谁也不能拦着他住在公主府。他本就不想与阿玲分开,可贸然住到锦缎胡同未免太过招摇,出皇宫路上他便想好了,接蒋家人入住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