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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来码头上几百号下人,能被挑出来的这十二人皆是出挑的,只不过是几句嘱咐,当然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父女二人上了蒋家最为华丽的马车,胡贵亲自坐在车辕旁赶车,一行人排成长龙,离开码头缓缓朝城中走去。
刚离开码头,戏班子便已吹响了欢快的调子。虽是春蚕最为忙碌之时,可因为这场倒春寒,许多蚕被冻死,一下子减产一半,多数人家也都闲了下来。即便闲下来,面对骤然少了一半的蚕张,他们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这几日热闹事很多,先是箫家多年秘辛、再是箫矸芝与沈德强私奔,再然后今早各商贾吵到一处,可不管多热闹的事,说着说着总能说到冻死的春蚕上去。
“哎,东山脚下的草都被人给拔光了,这两天柴火也贵了好几倍,还不是干柴,点着了一点都不好烧。”
“我把从箫家领来的那点炭,夹着柴火烧了,将将够用。可第一天的炭还好,第二天炭里竟然烧出了好大一块石头。”
“你加也烧出石头了,我家也烧出来了。那石头根本烧不着,还堵了炉子,光烧柴火不够,昨个夜里又死了一批蚕。”
箫家提供炭是在征募军饷宴前一日,到今日刚好第三日,一大早送炭的人还没来。随着邻里间的闲谈,不少人发现他们领的炭里出现了不少石头块。最倒霉的那家,就是石头上面被炭染了点黑色,还没等烧,铲子锄起来时稍微一震,就已经露出里面石头原本的颜色。
“这不是坑人么?!”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蒋家雇的戏班子就在这时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响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边正愁云惨雾,那边却喜气洋洋,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而当他们气咻咻地看过去时,却看到了自己最期盼的东西。
黑炭,散发着耀眼黑色光芒的炭。
“这马车……好像是蒋家的,胡老爷也弄到了炭!”有人激动地说道。
“可前面咱们为了箫家的炭,毁了跟蒋家契书,现在蒋家还会帮咱们么?”有人忧心忡忡。
一针见血,所有人都沉默了。是啊,他们先背信弃义,蒋家凭什么还要再帮他们。
可眼见要到晌午,箫家送炭的人迟迟不来,眼瞅着蚕室内结茧结到一半的春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只只死掉,终于有人忍不住,大胆问出口。
“蒋家这炭,可否卖给咱们。”
“不卖!”
胡贵铁面无私道,正当来人灰心时,他话锋一转:“我们只送。”
说完胡贵从车上下来,打开车门,蒋先带着阿玲从里面站出来。站在车辕上,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会功夫聚集在四周的百姓。
“逢此天灾春蚕减产,诸位乡亲父老定日夜难以安眠,蒋某亦有同感。蒋家立足青城百年,多亏了诸位蚕农鼎力相助。如今你们有难,蒋某又怎可袖手旁观。恰好因家中琐事,偶得一船炭,蒋某愿将此炭免费送给大家,权当略尽绵薄之力。”
蒋先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与当日箫家下人嚣张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会他越是谦卑,就显得箫家越是嚣张,而受他恩惠的百姓们对箫家的不满、以及对蒋家的愧疚之心也越来越浓。
说到做到,他当即命后面的挑夫把炭分给周围人家,分完后继续去码头那边挑。
就这样走一路分一路,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箫家跟前。
蒋先原本想得是,好好用这船黑炭气下沈金山,最好能把他气出个三长两短。
他向来是目标坚定之人,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而且这事也不难,胡贵戏班子一叫,蒋家那辆论华丽程度不输于箫家、但又因皇商底蕴而多了几丝大气,总之十分吸引人眼球的马车往前面一亮,就没有不引人注意的可能。
万事俱备,按照他的性子,就敲锣打鼓一路招摇过市,直接到箫家跟前,简单利落目标明确,中间不可能出任何差错。
偏偏中间出了个连他都想不到的变数,不是别人,正是阿玲,而这也是他唯一奈何不了的人。
一开始阿玲也跟阿爹想得一样,前世箫家把她害得那么惨,重生后他们又屡次算计相逼,如今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她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赶紧出现在箫家门前。
可从码头一路往城东走,看到城西那些眼巴巴的百姓,她那点报复心开始一点点淡化,满腔心思逐渐被同情所占据。
“这些人多不容易啊,阿爹,咱们能帮就帮吧。”
前世最后住在京郊四合院中的那段日子,四邻多以耕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久地躬身呆在田间地头,指甲里终年都带着厚厚一层泥土,风吹日晒间整个人也老得特别快。
闲来无事时阿玲曾随他们一块下地,亲身体验过那种辛劳。她本以为阿爹过世后自己过得日子已经足够辛苦,可自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受那点苦还远远不够。
偏偏这些农户们不觉得苦,他们一年到头劳作,期盼得不过是秋日能有个好收成。
看着沿路面露期盼的蚕农,虽然前不久她还恼恨于他们的背信弃义,可这会她眼前总不由自主地闪过前世一幕幕,然后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这一心软,她就下了马车,跟挑着黑炭过来的下人一到,将东西发放下去。
箫家的炭迟迟没送来,烧草又不顶事,眼瞅着忙活一春的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这些百姓们的焦急可想而知。看到阿玲下来,他们一下子围过来,争先恐后想拿到炭,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大家安静下。”
阿玲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躲到脚夫身后。
最后还是蒋先看不下去,出了车厢站在车门前,居高临下高声喊道:“再挤下去,伤了我家姑娘,炭也不用发了。”
威胁之言出口,场面瞬间稳定下来,阿玲终于有机会开口。
“阿爹也只是担心我,你们放心,炭都在码头上,整整一船足够用。我蒋家已经加派不少人手过去搬,很快就会送到大家手中。”
话音刚落,比上次更多的蒋家下人挑着扁担赶来,扁担前后箩筐里上尖的炭块,临近正午刚刚冒头的阳光中,黑炭闪烁着比黑曜石更加诱人的色泽。
“你们看,这不就到了,大家排队一个个来。”
眼尖地看到有人想领两遍,阿玲忙冲过去:“我记得你刚不是领过了?”
“谁也不知道下次领是什么时候,我家蚕多,想多攒点……”
这下别人不干了,谁家没蚕,你加蚕多你有理啊!我们这都还没领着救急的炭呢,你那边就已经火急火燎地想多攒点。
什么玩意!
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插队那人灰溜溜逃回家。
可有一就有二,抱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就连许多本来没这想法的人,现在听说这事后也隐隐起了小心思。很快又抓到一个重复领的,阿玲也不禁冷下脸来。
“大家互相监督,要再有谁多领,直接一点也不给,省出来的炭给所有守规矩的人平分。”
别人少领了,他们不就能多领点?怀揣这种心思,一时间排队的百姓皆盯紧前后左右。
见事情终于解决,阿玲高悬的心终于放下来。以前不是没见过这种繁杂雍扰的场面,不论是前世阿爹过世后,还是这辈子前面那几次,可那些时候她都是选择了逃避,由别人在前面顶住风雨,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出来面对。
刚才开口之前她其实压力很大,唯恐重压之下百姓们反弹,把场面弄得更乱。可如今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难。
原来她也可以!
扭头看向马车上关切的阿爹,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圆溜溜的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阿玲真的在慢慢长大。
这一个月来,看着她由先前万事不管的娇娇女,带着恐惧和小心,一步步探索自己从未碰触过的东西。遇到不会的就去学,遇到机遇努力争取,她由一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嫩芽,一步步成长,逐渐舒展开叶片,整个身躯越发茁壮。
亲眼见证这个过程,蒋先这当爹心下既骄傲又酸涩。
低头,悄悄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蒋先视线突然转向另一边。在众多排长队的蚕农中,那几个悄悄站在角落里,用羡慕的神情看向长队的蚕农格外醒目。
“胡贵,我怎么瞧着那边几人有点眼熟?”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胡贵看过去,愣了下后,用不确定的口气道:“老爷,那是最早跟咱们签订契书的几户蚕农。他们几家是养蚕的老把式,出来的生丝格外好,历年来最好的生丝全都卖给了蒋家。这次箫家开出的契约实在太狠,按他们的性子,我估摸着应该不会签,拿不到炭,这蚕大概是都被冻死了吧。”
听胡贵这么一说,蒋先也想起来,的确是有那么几户人家生丝格外好,从他们手里收过来的生丝,做成绸缎后大部分进贡上去,留下的一小部分连他都没舍得穿,而是全都送进了阿玲房中。
“你去问问。”
胡贵走过去,起初几人还不肯说,直到胡贵提及蒋先。听说蒋家老爷还记得他们,感动之下几人终于说出来。
这几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箫家下人推着炭转悠,依次为要挟强迫蚕农毁契时,坚持不肯更改契书的那几人。而事实真相也跟胡贵猜得□□不离十,这几人跟蒋家合作久了,不想背信弃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他们这般真正用心养蚕的蚕农,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自己耗尽心血养成的桑蚕被箫家那么糟蹋。
“三七开,箫家七我们三,抛去各种开销,能赚得还只剩不到一成,箫家打发叫花子呢。再说箫家做得那是什么布,好丝孬丝混着一起织,缺斤少两弄出来糊弄人。就算这批蚕全死光了,我也不能让箫家拿过去弄那种绸缎!”
说话之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即便事情过去已经有几日,提起来他还是气愤不已。
“您老放心,我箫家定不会亏待你们。”
熟知蒋先行事作风,胡贵连连保证道,然后折返回马车上,将方才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蒋先。
“看来这批蚕是真都死了。”
叹息一声,撩开帘子看向外面,蒋先道:“外面不是有人浑水摸鱼,想多领点炭,你请他们帮忙看着点,工钱……就按照合同上的出。”
“老爷,那几家生丝好,这可不是笔小数目。”胡贵吃了一惊,而后劝道。
“此等品性坚定之人,值得嘉奖。别说蒋家不缺那点钱,就是如箫家今日般陷入困境,该给的钱也不能省。去吧,就按我说得办。”
几人皆是多年养蚕之人,青城周边哪家有多少张蚕、哪家养得蚕好,他们再清楚不过。听胡老爷想方设法把他们亏掉的钱补回来,他们更是感动不已。又因着自家蚕已经死光,事不关己少了一层利害关系,这会他们监督起来格外尽心。
于是乎,在阿玲想出互相监督的法子后,蒋先又为此次之事上了一层双保险。
即便如此阿玲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站在边上亲自看着。顺着城西众养蚕人家的住处一路慢慢往东走,亲眼看着各家各户领上第一批炭后,眼见着后院蚕室一道道炊烟升起,她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她的这番辛苦没有白费,看着蒋家姑娘亲力亲为,白净的小脸因为跑来跑去而挂上一层汗珠,梳理整齐的刘海湿哒哒黏在上面,这些百姓们心里不是不感动。
在烧起炉子加好炭后,各家女人在家里守着,青壮劳力则出来,跟着一起到码头上帮着搬炭。这时候胡贵事先安排好的人终于派上用场,当有人好奇地问道,这炭是哪来的之时,他们就会把管家刚吩咐的说辞说出去。
于是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胡夫人体弱受不得凉,为了让她安心养病,蒋家一年春秋冬三季都要烧地龙,将整个后院烧热。因着需求甚大,胡老爷特意派人去西北买炭。
至于为什么不早说,任由箫家欺压到头上。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蒋家下人面露无奈。
“我们老爷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带说虚话。这炭大老远从西北运过来,多走两天少走两天,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万一多走那么两天,倒春寒过去了,那岂不成了老爷在卖大家好?不等船真正到码头,亲眼看到东西,老爷绝不晃点大家。”
有这番话在,继前几日拜师仪式阿玲大大露一回脸,刚才方氏又“因病阴差阳错造福众人”后,这会蒋先又成了所有人感激的对象。
看着码头上堆成小山的炭,再也不用担心熬不过这场倒春寒,青城百姓长舒一口气。
放松下来的同时,他们又对蒋家感激起来。
胡老爷,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人。
蒋家一家三口,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可前头咱们还那么多蒋家,不声不响地就撕毁契书。皇商进贡那些事,这些普通百姓不懂,但他们明白,做绸缎生意的得靠生丝,上好的生丝在谁手里,谁就能赚钱。
“不能把生丝卖给箫家!”有人提议道。
“可契书都签了。”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懊恼。
这些人,总算还有点良心。方才被蒋先找出来,负责监督黑炭发放的几位蚕农暗自点头。
蒋家对他们那么好,这会他们当然也要替蒋家着想。就算自己家蚕死光了出不来生丝,但也可以鼓动这些人将生丝卖给蒋家。
“诸位听老朽一言,今早孙家门前的事,大家多少也听说过,箫家出了大问题。这会他们正焦头烂额,咱们凑到门前闹一闹,指不定能解除契书。”
“当真?”
“反正炭都搬完了,也没事,姑且试试看。”
后者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当阿玲和蒋先父女俩带着戏班子、乘坐着华丽的马车,摆足阵仗来到箫家门口时,丝毫没有想到后面还有千军万马正在路上,很快就能到达战场。
城西动静那么大,箫家这边又怎么可能听不到。父女俩来到箫家跟前时,站在府门前迎接的正是沈府大管家。
“胡老爷、胡姑娘,小的有失远迎。”沈管家连忙迎下来,抱拳作揖,做足了恭敬姿态。
“蒋某听说沈兄病了,恰巧路过,前来探望。”
大夏人讲究以和为贵,不管有理没理,率先挑事的一方总会本能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蒋先知道,如今蒋家在百姓们中的口碑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愿意让别人印象更好。
当然他也没有卑躬屈膝,而只是客气地同官家寒暄着。
“不知沈兄如今情况如何?”
沈管家心里暗暗发苦,这会他倒是宁愿胡老爷姿态摆高高的,那样他还好装可怜博点同情。如今他这样,简直断掉他最后一条后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恭,而是小心答道:“老爷已然苏醒过来,只是……”
“苏醒过来就好,蒋某就说,沈兄正当壮年,虽然本性简朴,可平日山珍海味也没少进补,身子底子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本性简朴还食山珍海味?昨日中午府门前孙氏的争执还言犹在耳,身为当家夫人生病想开点好药都得动用自己陪嫁私房,而沈金山那边却山珍海味地补着。几乎同样的时辰,在同一处地方,蒋先这番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在讥讽。
沈管家自然听出来了,蒋先这是在挤兑他们呢。可人家口口声声在说自家老爷身强体壮,话语中全是美好祝福,这让他怎么回嘴?
还没等他开口,蒋先下一句话接上来了。
“沈兄抱恙,有些话本不该在这时候说。只是事关青城多数人,沈某也只能不体谅地问一句。这都已经晌午,怎么不见箫家发炭的人从码头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管家噎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这不是老爷突然昏倒,箫家上下一团乱,可能耽误了时辰。”
“原来只是耽误了,还好我蒋家也弄到批炭,刚才挨家挨户发了些,也够这半天烧的。既然沈兄已经醒来,那码头上的事也别再耽误。毕竟这么多人等着那,耽误一时半刻,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蚕。”
“那是自然,在下这便前去禀报。”
终于逮到个机会,沈管家如蒙大赦,小跑着上了台阶,麻溜着跨过门槛,飞快消失在大门后面。
沈府内,沈金山已然醒来。他这哮喘也是老毛病了,大夫早已配好药丸子,随身带着犯病时吃一粒即可。方才他是为阻拦孙家买铺子之事才刻意没吃,可他毕竟惜命,刚被抬到马车上,便哆嗦着手指向腰间,命人取药伺候他服下。
服药过后他迅速缓过劲来,可神智清醒后,回府看到孙氏那张把他当仇人的脸,想起如今箫家境况,他恨不得自己还在昏迷。
可有些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清醒过后他看向屋顶,迅速思量着如今形势。
最好的结果便是此事是平王所为,那他最起码还有小王爷,许小王爷点好处、再动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能把那些铺子要回来。
除此之外……剩下的情况他压根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起来眼前就浮现出一片黑洞,他知道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力地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从来不信神佛,求神拜佛也只为炫耀箫家财力的他,生平头一次虔诚地祈祷。因为他发现,事到如今,自己除去祈祷外,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保佑小王爷站在……”
喃喃自语着,后面的“箫家”两字还没说出来,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蒋家,老爷……他们那边来人了。”
“保佑小王爷站在蒋家老爷……他们那边?”
心里一咯噔,与此同时右眼皮剧烈地跳动,沈金山隐隐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兆。
“咋咋呼呼地,你这是又想让我犯病。”他不悦地吼出声。
“老爷,蒋家那边在满城发炭。发完后胡老爷来到咱们门前,说让咱们箫家接着发炭。”
“那你倒是吩咐人去发啊!赶紧滚!”烦躁之下沈金山声音中满是不耐烦。
管家“扑通”一声跪到他跟前,面色如丧考妣,“可是老爷,咱们那船炭,搬开表面那层后,下面全是……全是不能烧的石头块啊。”
“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炭怎么会变成石头!”
“当日船来时,看那吃水老奴就怀疑过,这船炭真有那么沉?可当时老爷说,州府所用定是好炭,成色好分量也足。而且当日您还亲自往下锄了一铲子,看到里面黑黝黝的炭后,直笑老奴多想。可今早码头上来人报信,最上面那一铲子锄下去后,第二日再往下挖那么一点,下面全是石头块。要不是老奴及时封锁消息,只怕这会事情已经传开了。”
怎么会这样?沈金山无力地躺在躺椅上,神情涣散。
“老爷,如今咱们可如何是好。”
“本老爷病还没好利索,谁也不见。”
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沈管家赶紧上前:“老爷,您可千万别为蒋家老爷气坏身子,如今箫家少不了您。”
“你说什么?”沈金山灵机一动,不等管家回话,他拍下圈椅:“对,蒋家欺人太甚,几次三番找上门来,本老爷气得哮喘发作。你出去就这样说,先把事推到蒋家头上,其余的随机应变,能拖就拖。”
尽量拖,拖到小王爷现身,那时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在这之前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刚这样想着,院外传来嘈杂之声。
这些人正是搬完炭在码头赶过来的蚕农,本来他们还能来更早点,可还没等走多远,突然有人心血来潮,想去箫家那边看看。
“那群王八羔子,昨天发一堆石头,今天又押着迟迟不发,是不是在故意难为咱们。正好这会离得近,咱们一块过去看看。”
说话这人正是蒋家混进队伍里的下人。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胡沈两家码头离得近,箫家能收买蒋家的管事,蒋家就不能往箫家里面插人?黑炭变石头,这是多大的事,那么多人盯着,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去。
虽然箫家管事意识到事情严重,严令不许往外传。但这事能瞒得了普通百姓,却瞒不了有心的蒋家。蒋家在码头的大管家自知出了细作,算是犯了大错,这会正想表功,听说这事后他灵机一动。
随着有人喊出来,仗着人多势众,几百号青壮汉子结队往箫家码头那边走过去。在原木色的商船中,黑漆漆的运煤船格外醒目,轻松挥退箫家阻拦的下人,这些人冲进去,就看到舱内满满当当的石头块。
“好啊,我就说蒋家都弄不来炭,为什么偏偏箫家能搞到。原来是弄个表皮充门面,里面装石头块糊弄咱们。”
自觉脑补出真相,这帮蚕农们怒上心头,当即抓起船上管事,浩浩荡荡地走到箫家门前,叫嚣着要讨个说法。
在蒋先与阿玲云里雾里的目光中,几百号青壮围在箫家门前,高声朝里面喊着,要沈金山出来。
沈金山竟然在骗他们!
用一堆石头块,上面拿碎炭沫染上点颜色,就这样轻松骗走了他们辛苦好几个月的收成。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这些平民百姓往日里虽然安分守己,可桑蚕这等关乎全家老小温饱的家计营生之事,直接碰触到他们底线。
“简直丧尽天良,沈金山,你给我出来!”
前面几次箫矸芝偷鸡不成蚀把米,昨日孙氏把箫家后宅阴私全部抖落出来时,他们虽然鄙夷,但大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思,言语上嘲笑几句,再重点对着出门采购的箫家下人指指点点、戳下脊梁骨。可这次事关自身利益,这些百姓们终于被惹毛了,彻底忍不住了。
各种辱骂声夹杂着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直接穿过箫家高耸的院墙,传到前院书房。
“老、老爷,他们知道了,一定是他们知道了!”沈管家声音有些结巴。
沈金山眉头拧成个疙瘩:“你不是说过已经封锁消息,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
“这……一定是蒋家在背后捣鬼!”
这话说出来沈金山一万个不信,争来斗去大半辈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蒋先。
“放屁,那只老狐狸绝不会干这样的事。”
沈金山完全没想到的是,蒋先光明磊落,可不代表他手下的人都是坦荡君子。比如码头大管事,为了弥补自己先前所犯下的错,这会他也是绞尽脑汁往箫家身上泼脏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后没多久这事就被蒋先知道了。可知道后他也只是摇摇头,吩咐胡贵莫要声张,自己则全当这事完全没发生过。他的想法很简单,光明磊落那套是对坦荡君子使的,对付真小人就要不择手段,只是有些事做了也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既然下面人乐意分忧,为他省了力气,他也乐得清闲。不仅如此,投桃报李之下他也一概忘了先前码头细作之事,对大管事的态度一如往昔。
当然这都是后话,在沈金山迟疑的片刻,情绪越发激动的百姓已经开始冲撞箫家大门。
沈金山对孙氏吝啬,但对自己以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爱妾之流,从来都不吝啬花银子。他很惜命,知道自己这些年没少做阴私之事,唯恐他人报复,所以在护院上格外下苦功夫。
箫家护院人数众多,且个个身强体壮、装备精良,寻常时候往那一站,威风凛凛不说,不费吹灰之力也能击退这群乌合之众。偏偏此刻时辰不对,因着近来箫家多次颜面无存,好不容易昨日征募军饷宴大大地露一会脸,还没等扬眉吐气,又出了府门前的争执,整个箫家的脸面被活生生剥下来。几次三番的打击之下,不仅今早随着沈金山去孙家的下人,连带着这些护院也觉得心下郁闷,每每轮值结束归家,面对街坊四邻总觉得矮人一头。
这会冲上来的百姓不少都是他们平日邻居,心觉有愧之下他们更不敢拦,只能僵硬地跟个柱子般站在一旁。
与此同时书房内,在短暂的焦躁后,沈金山很快明白当下事态严重。作为本地买卖人家,又不像蒋家那样有皇商的生意在那,箫家生意多数要靠青城百姓。若是把这些人一股脑得罪个光,即便没有房契被盗、没有他人算计,箫家自己也会先完蛋。
心知此事不能再拖下去,这会他只能硬着头皮出面。
当下情况对箫家万分不利,清楚地知道此点,估摸着护院还能撑一段时间,仓促间沈金山稍稍做了准备。他命管家取来胭脂水粉,将自己原本苍白的面色画得更虚弱些,又拿起方才哮喘中所用、尚存一丝血迹的帕子。打扮好后,又命两位小厮左右搀扶着,整个装成副奄奄一息地模样。
做足了架势,沈管家在边上保驾护航,主仆几人往大门边走去。
箫家护院僵在那,门房却是尽职尽责。也不能说是尽职尽责,而是他们看到外面那阵仗,恐惧之下下意识地栓好门。大门又高又大,整个以上好的木料做成,即便那么多百姓蜂拥而上,一时半会也撞不开。
“这王八羔子,就知道躲在乌龟壳里不出来。”
多数人骂得越来越难听,还好有少数人存着理智,离得远了瞅瞅那大门,稍微一瞅便看出了门道。原来因为那大门所用木料太好,精铁折页压根带不动,造门时是在门框上打孔,然后门边各凸出一块木头插到里面,成为门轴。
寻常人家也多用门轴,偶尔有忘带钥匙时,就顺着轴把门搬开,进屋取钥匙,而不用砍断锁。箫家大门重,一般时候搬不动,可耐不住这会人多。
“我说大家也别气了,咱们合力把这门搬开不就是了。”
说搬就搬,身强体壮力气大的汉子自动上前,十几号人喊着号子合力,嘎吱声中,百年来坚固的箫家大门一点点被撬动,上移。
“小心!”
刚走到前院的沈金山便听到这奇怪的响声,再然后他看到自家大门在颤抖。往前走两步想看个清楚,就听门房一边往这边跑,一边朝他喊着。
“怎么回事?”
疑惑之下他再往前一步,正好此时门轴彻底分离,乍然失去支撑,早已竭力的十几位汉子压根控制不住高大沉重的木门。眼见着木门倾斜,情急之下他们下意识地保护自己,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门往里面推。
在沈金山恐惧的目光中,自打他记事以来一直巍峨而坚固的箫家大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倒来。这颠覆自身认知的一幕彻底震惊了他,直愣愣地站在那,他忘记了往后退。
“老爷快走!”
其他下人早已往院深处逃,还是沈管家看不下去,折返回来拉起沈金山。可他年岁已高,老胳膊老腿,即便用尽全力也有些拖不动僵硬的沈金山。片刻过后,大门终于落地,被倾斜着拖出去,尚未来得及逃离危险地带的沈金山的脚,被重重地砸在门下,随之而来的是杀猪般的惨叫。
声音之高,直接盖过了在场喧嚷声。
“是沈兄!”
蒋先声音虽然不高,但他地位摆在那,所有人下意识地惊下来听他说。
“阿爹,里面好像有人受伤。”
“恩,咱们且先去看看。”
父女俩相携迈上台阶,踩着门板一路走到沈金山跟前。本来箫家大门建了个门楼,门楼比内院稍高,大门砸下来不过是砸到沈金山的脚趾。可随着两人踩上去,门板重心偏移,整个重量压在沈金山身上。
闷痛声传来,沈管家忙道:“胡老爷,脚下留情。”
“怎么了?”
阿玲颇为疑惑,快步走上去想一探究竟。长得比她高一头,且观察力强,蒋先轻易看出了其中门道。
该!
这会他也不点破,而是走在阿玲身侧,跟她一道没事人般地过去。而在走到门板尽头时,他下意识地扯下阿玲袖子,带着她走下来,然后看向沈金山,急切地问道。
“管家还说沈兄需要静养,原来您一直在这听着那。”
“他一直在这听着?”
少女声音本就尖细,惊讶之下阿玲更是不经意地拔高了音调。因蒋先开口而维持的短暂寂静中,大多数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沈金山一直在门后面?
刚才咱们那么叫他都不出来,这是打定主意赖到底!
可气!真真是可气!
站在最前面,刚才出手搬门的几位汉子,激动之下直接冲进府里。沿着父女俩刚才踏过的门板,他们直接冲进来。
本来在阿玲下来后,大部分在门楼里的门板重新恢复平衡,压力骤减沈金山终于不用再受折磨。可还没等他放下心,十几号青壮汉子一道冲过来,门板再次压下来,力道比刚才还要大,当即他再次惨叫起来。
“诸位,”沈管家拱手,刚想解释清楚,蒋先却不给他这机会。
“诸位,站在门板上说话多不好,大家且先下来。”
待他们下来后,蒋先又朝地上的沈金山解释:“刚才管家应该跟沈兄讲过,这些人今日前来,全因许诺好的炭迟迟未发。如今沈兄已然出面,可否给个准话?”
剜心钻股的疼痛传来,如今沈金山却不敢发任何脾气。如今箫家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上,若他再歇斯底里,那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强打起精神,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蒋先,“准话?箫家的炭为何会变成一堆石头,这其中最清楚的不该是胡兄?”
熟知整个过程,阿玲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心虚。不过当余光看到门外场景后,与前世阿爹去世后咄咄逼人的一幕相似的情形,让她那点愧疚瞬间化为乌有。刚重生那会,她的观念尚停留在前世。虽然对箫矸芝和沈德强有怨,但也只是在临死前那一刻,她整个的性子依旧带着先前的天真。可这一个多月下来,经历过种种陷害,又兼之涉足蒋家生意后遇到形形□□的人和事,眼界开阔后她的认知也在慢慢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