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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縍一顿足,爬出水池,穿上衣服,举步向寨子飞奔而去。楚瀚没有跟上,只听见她的啜泣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楚瀚仰望天际,一轮满月已升至半空。他吁出一口长气,知道动手必得在今夜。他打定主意,事成之后,他就要立即离开苗寨巫族这阴森诡异的所在。他打点起精神,回到草寮,从床底下翻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数条绳索、竹棍、铁钩、布袋和百灵钥。他知道要对付擅长毒物的苗族巫女,酣梦粉和夺魂香之类的药物定然无效,只能全靠飞技和取技的真实本领。
他知道其他苦力回到草寮时,多半已喝得烂醉,不会留意自己不在屋里,但他仍放了一堆稻杆在床上,用薄被盖起,假作自己睡在床上。之后他便悄然离开,如影子般飘过十里长的田间小路,来到苗寨之外。
他潜伏在寨口,等候许久,见到咪縍踽踽独行,幽幽地吟唱着惆怅的失恋之歌,回到寨子。楚瀚望着她面上的泪痕,心中不禁怜悯:这个可怜可悲的小姑娘,从小就得掩藏自己的聪慧灵巧,装疯卖傻,受尽虐待,忍尽耻辱,过着非人的日子。如今她的母亲生命受到威胁,她若失去母亲的保护,连这一点点卑微的生存之机都将失去。一旦巫王被害死,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咪縍。咪縍为何会对自己露出本来面目,又为何三番两次要献身给自己,自是因为她知道情势已到了紧急关头,她若得不到自己的倾心相助,下场将会极惨。
楚瀚叹了一口气。他不需要咪縍献身,便已决定要帮她。眼下形势,彩是他和咪縍共同的敌人,即使咪縍没有向他恳求,他也将出手对付彩。
他缓缓潜入寨中,过去一年中,他几乎每夜都潜入巫族的寨子,早将寨中的方位勘察得一清二楚。苗寨中的巫女一共有四十八人,其中八人是老婆子,主要工作是服侍其他巫女以及照顾幼巫;十八人是十三岁以下的幼巫;其他二十二人则是成年巫女。这二十二个巫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吊脚楼,相互间隔得甚远。诸女各有职司,各有地盘,不相侵扰,同时也互相防范。巫王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寨子的正中央,楼房最高最大,但也最朴素,只有黑白两色。楚瀚曾听一个往年曾是巫王男宠的苦力说起,这是因为巫王的推举意味着巫女之间的自相残杀,意味着无数极负才能的巫女们无辜丧命,因此巫王的住处也被称为“丧宅”,表示哀悼之意。
彩身为巫王的长女,乃是巫王以下最有权威的巫女,王不见王,因此她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山坳之旁,离巫王的“丧宅”十分遥远。这时楚瀚悄悄来到彩的吊脚楼外,飞身上了楼顶,悄声倾听。夜色深沉,如他所料,楼中毫无声响,没有任何呼吸之声。楚瀚又听了半晌,确知屋中无人,便一个翻身,钻入屋中,静立半晌,轻步来到屋子左侧,俯身去摸地上,摸到一块铁板。屋中昏暗,他从怀中掏出百灵钥,摸到锁孔,轻轻插入,闭上眼睛,专心开锁。他在胡家学艺时,舅舅每回吃饭前都让他开十个各式各样繁复的锁,开完了才能吃饭,因此开锁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苗人所用的锁虽与中土有异,却并不更加难开,不到半刻,楚瀚便将锁打开了。
他托起铁板,伸手掏出一个竹篮子,篮中满是木盒。楚瀚忽然感到一股冲动,想伸手将木盒全数打开来瞧瞧。他才伸出手去,心中实时一凛,赶紧拉过挂在胸口的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让脑子清醒过来,才勉强克制住了。他将木盒一一放入预先准备好的布袋,将铁板放好,用百灵钥锁上,才悄悄离去。
楚瀚来到彩的屋子时刚好无人,并非他运气好,而是他早已发现了彩的起居规律:每当月圆时,彩月事到来,怕寒畏惊,总会去女伴处过夜,让她们替她煨被暖脚,相拥而眠。楚瀚知道月圆之夜彩一定不在屋中,因此最好的出手时机便是在当天夜里。彩的蛊种全都藏在屋中的铁板之下,平时并不上锁,巫女们互相尊重敬畏,极少敢去碰触别人的蛊物,因此从未有失窃之事。但彩生性谨慎,出门时总将铁板锁上,钥匙贴身而藏。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把小锁,又怎挡得住天下第一神偷的百灵钥?
第四十七章苗女之歌
楚瀚得手之后,便悄悄离开彩的吊脚楼,来到巫王的住所,想尽快将蛊物交给巫王,自己也好早日脱身离开。却见巫王的屋中仍有灯火,并传出人声。楚瀚心中好奇,悄悄攀上吊脚楼旁的大树,往屋内望去。
但见屋内仍旧阴沉沉地,巫王不喜人家见到她的容貌,白日都将窗户关严,晚间也不喜点起灯火。这时她屋中却破例点起了三盏油灯,是楚瀚见过最明亮的时候。
但听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妈妈,你看错他了!”却是咪縍的声音。
巫王没有回答,楚瀚低头望去,见到巫王正靠在榻上,手中拎着水烟铜管,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
咪縍用手捶着地板,砰砰作响,语音愤怒,又道:“他不要我,连我的‘意乱神迷蛊’都对他毫无效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巫王举起烟管,缓缓抽了一口烟,舒展手臂,懒洋洋地道:“你年纪太小了。”
咪縍一听,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十分不快。巫王嘎嘎一笑,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咪縍不答,过了一阵,才悻悻地道:“他是个傻子。他一直说我是个孩子,要我回家。我才不是孩子呢!”
巫王笑道:“你当然是个孩子。不必失望。等你成为巫王后,要多少男人就能有多少,谁也不会敢拒绝你的。”
楚瀚闻言一呆,心想:“咪縍会成为巫王?”
但听咪縍咬牙切齿地道:“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我要他跪在我的脚边,苦苦恳求我原谅他有眼无珠!求我眷顾他,疼爱他,求我让他做我的男宠,看我答不答应!”
楚瀚从窗中瞥见她的口气神情,不禁毛骨悚然,暗暗庆幸:“这女娃居然如此可怕之至,幸好刚才我没有被她所惑!”
巫王又吸了一口烟,坐起身,从几上拿起一片事物,举在身前,仔细端详。咪縍原本还在喃喃咒骂,忽然注意到巫王的举动,呆了呆,冲上前望向巫王的脸,惊道:“妈妈,你的脸!”
巫王十分镇定,缓缓放下那片事物,楚瀚这时才看出那是面镜子。咪縍跪在巫王身前,极为激动,说道:“妈妈,她对你下手了?你的脸……”
巫王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再过七天,我的脸容就会完全恢复原貌,我也就会死了。”她说这话时极为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满足和向往。咪縍拉着母亲的手,痛哭失声,说道:“那恶毒的女人!我要杀了她!妈妈,你怎能就这样撇下我?”
巫王轻抚她的头发,说道:“别担心,彩不会活得比我更长久。我们都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成为巫王了,这不是很好吗?”
咪縍抹去眼泪,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问道:“你已经对彩下手了?”巫王点点头,说道:“不然她月事来时,怎会痛苦成那样?自从她十三岁起,我就已经开始对她下蛊了。”
咪縍转哀为乐,拍手笑道:“我真想亲眼看见她死去!这贱人不知欺负过我几千几百次,我一定要看着她受尽苦楚而死!但我不明白,她怎会这么蠢,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妈妈手中,却仍想害你?”巫王叹道:“咪縍,你不懂得。彩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宁可拉着我一起死,也不愿意拱手将巫王之位让给你。”她顿了顿,忽然问道:“那个楚瀚,他真会帮你?”
咪縍甚是笃定,点头道:“一定会的。他是个傻子,我还没开口求他,他就说会尽力帮你我的忙,还说会帮我帮到底呢。”巫王淡淡地道:“是吗?但是他拒绝了你,你未能完成对他下蛊,他毕竟不受你控制。”咪縍道:“不错,我是控制不了他,但我相信他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办事。他疼惜我的年轻美貌,可怜我不得不扮痴装傻,不忍心见我被彩欺负,因此他一定会帮我的。”
巫王望着女儿,问道:“你为何想控制他?”咪縍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喜欢他!我要他永远无法离开我。而且,难道妈妈看不出来吗?彩非常重视这小子,这人几次忤逆她,她却都没杀他。彩这人就是欺软怕硬。她之前老是打他,因为她想要他想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虐待他来满足自己。我让喋瀚去偷彩的蛊,他一定会被彩捉住。那时节,彩想必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在她死前见到心爱的人背叛自己,那滋味想必好受得很吧!”
巫王嘿了一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彩反正也快死了。如果彩下手杀了他呢?”咪縍笑道:“那也不要紧。我就想让他去试试偷彩的蛊种。如果不成功,他死在彩的手上,那也罢啦。”
巫王道:“你就不心疼你的喋瀚?”咪縍哼了一声道:“他今晚若要了我,我才会心疼他。如今我只盼他早早死去,好泄我心头之恨!”话虽凶狠,语气却满是娇痴意味。巫王嘎然而笑,说道:“我的好女儿。”
咪縍又抬头凝望巫王的脸,说道:“妈妈,你长得真好看!”巫王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唉,如果不是因为炼蛊,我又怎会变成那副丑怪模样,又怎会失去我心爱的男子?”
咪縍默然,神色转为悲凄,说道:“有一天我也会变丑,也会失去我的喋瀚。是吗,妈妈?”口气哀伤,似乎若有憾焉。
巫王伸手轻抚她美丽的脸颊,说道:“有失才有得。乖女儿,老天已经给你太多了。你要成为巫王,就得作出牺牲,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咪縍点了点头,低下头去。母女俩相对静默,不再说话。
楚瀚伏在树上,望着这古怪的一幕。他再也弄不清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看来巫王已经快死了,彩也活不长久,咪縍将留在巫族之中,成为下一代的巫王。她方才跟自己说要逃出巫族云云,原来全是谎言,不过是为了骗得自己出手相助她对付彩。而事实上她也并不需要出手对付彩;听来巫王老早对彩下了蛊,随时能取彩的性命。咪縍骗自己出手偷取彩的蛊物,不过是为了对彩报复,让彩尝尝被心仪者背叛的滋味,其心地之险恶毒辣,实比大人还要可怖。自己早先若真的受到她的诱惑,中了她的什么“意乱神迷蛊”,很可能此后便永远被她操控于股掌之中,这一辈子就断送在此,再也别想脱身。这小姑娘眼下年轻美貌,但她的面容很快就将变得跟她的心地一般险恶丑陋。这小姑娘值得可怜吗?
此时巫王和咪縍已然熄灯歇息,楚瀚仍潜伏在树上,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渐渐理清了一些头绪,心中对巫族中的每一个女子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群巫女不但善使阴毒蛊术,更惯于尔虞我诈,彼此算计,互相报复,手段残狠。楚瀚打定主意:“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尽快离开巫族,但离开之前,我定要将巫族弄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他一直等到夜深了,二女的呼吸渐渐沉稳,才在树上绑好绳索,轻巧地荡上吊脚楼前的回廊,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入屋中。屋中湿气和烟味交杂,甚是刺鼻。楚瀚见到巫王睡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一方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但见她左颊的肉瘤已经不见了,一张青肿黑烂的脸变得清秀白净,虽仍有些瘢疤痕迹,但都已淡去,隐约能看出当年过人的容色。楚瀚想起她已离死不远,轻轻咬了咬嘴唇,不去多想,俯身卧倒在她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端装有铁钩的短竹棍,伸入床榻之下。
他探知巫王所有的蛊种都藏在床底下,这也是咪縍未来成为巫王的本钱。巫王从不离开床榻,因此十分不易下手,他只能铤而走险,趁二人熟睡时入屋盗取。此时他将竹管一寸一寸地伸入床底,感到竹管微微颤动,知道是被守卫蛊物的毒蜘蛛或毒蝎子咬住了。他已在竹管内填充了鸡血,因此蜘蛛和蝎子都以为咬上了人肉,再不松口。
楚瀚将竹管伸入床底深处,触及一件硬物。他将那事物用铁钩挑出,见是一个木盒,便放在一边。他静卧在巫王床前,屏息凝神,又将竹管伸入,将床底的木盒一件一件挑出,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任何声响。这大约是他此生最惊险的一次取物,也是最大的一次挑战;他全神贯注,稳住呼吸,稳住手臂,过了一柱香时分,终于挑出了十多个形状颜色各异的盒子,几根竹杖,几袋药丸。他将这些事物一一收入大布袋中,这才悄悄站起,慢慢退出门外。
临到门边,他回头望见熟睡中的咪縍,见她小嘴微翘,脸庞娇美姣好,不禁微感心痛。他宁愿她真是个傻子,也不愿意知道她是个心计深沉,残狠毒辣的巫女。
楚瀚转过头,不敢再去望巫王和咪縍,攀住之前绑在树上的绳索,荡回大树之上。他背负着两布袋的蛊物,直往苗寨后的山坡上奔去。这座山并不高,因巫族寨子便在山脚之下,苗人都唤之为“巫山”。楚瀚冬季上山砍柴,便是来到这巫山之上,因此十分熟悉路径。他一径来到山峰高处,找到一个隐密的山坳子,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略事休息。但见天色渐渐亮起,他呆坐了一会儿,低头望向那两个布袋,知道里面都是巫王和彩花了许多年的心血炼制而成的蛊物,自己却该如何处置它们?
楚瀚呆了一会,心想第一要务,便是解除自己身上的蛊。他打开彩的袋子,取出一个个盒子观看,见到其中一个盒子色作靛蓝,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知道这就是彩在自己身上下的“蓝虫蛊”。他小心地打开盒子,见到里面躺着一只肥大的肉虫,足有海碗大小,在盒中缓缓蠕动,十分恶心可怖。他知道这是“蓝虫王”,它平时沉睡不醒,但每隔一年便会苏醒一次,需要饮食。它饮食的方式极端古怪,不靠自己吃食,却经由散布在中蛊者身上的“蓝虫子”吃食人的血肉来满足胃口。如果彩不给中蛊者压抑蓝虫子的药物,蓝虫子便会开始咬啮吃食中蛊者的内脏血肉,痛苦不堪,直至死亡方止,死状自是极为凄惨。
楚瀚在两个布袋中摸索一阵,掏出竹杖、药丸和各种盒子,摊在地下检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方盒。这盒子色作靛蓝,上面也写着弯曲的文字。他心想这应该便是曾见彩施用的引虫线香了,打开盒子,果见盒中盛放着许多线香。他取出一支,用火折点燃了,将左手臂凑在蓝虫王之旁,右手持香,将香头在自己身周围绕,慢慢引导至左手臂当年蓝虫子钻入体内的疤痕之上。他见过彩从死去的奴役尸体中取出蓝虫子,但他并不知道解除死人和活人身上的蓝虫蛊有何不同,此时也只能“活马当死马医”,依样画葫芦了。
他挥动线香好一会儿,正担心这办法是否对活人无效,忽然感到手臂皮肤麻痒,接着一阵剧痛,他忍不住惊呼出声,但见一只蓝色肉虫咬穿了他左臂的皮肤,探出头来,接着一阵挣扎,从他的血肉中钻了出来。那蓝虫子已足有三寸长短,比入体时长了三倍。
楚瀚强忍恶心,定下心神,缓缓移动线香引导虫子,那只蓝虫子果然循着线香移动,带着血迹爬过他的手臂,最后跌入了蓝虫王所在的盒中。但见那小蓝虫黏在蓝虫王胖大的身躯上,渐渐变小,似乎慢慢融入了蓝虫王的身子,最后连一点儿痕迹也看不见。
楚瀚见此法奏效,吁了口气,又持着线香在自己身周环绕,最后引至左手臂的伤口之上。过了一阵,另两只蓝虫也从他的左臂破皮而出。他用线香将两只虫子都引入蓝虫王的盒中,才赶紧捻熄了香,关上盒盖,望着自己手臂上的三个血洞,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心想这该是他这辈子所见过最恶心恐怖的情景之一。
他喘了几口气,用布条包扎起手臂,又将满地的线香、蛊盒、药丸、竹杖等都收回布袋之中。忽然手指碰触到一个木盒,顺手便拿了起来,一手持盒,一手就想打开盒子,但随即惊觉:“这定是那万虫啮心蛊!”
他虽心生警觉,想赶紧抓过胸前的血翠杉闻嗅,但两手似乎已黏在盒子之上,再难移开,霎时之间,他警觉两只手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完全不听使唤,在他眼前自行动了起来,慢慢将盒子打开。正当盒盖开了一缝时,忽然一根青竹管伸了过来,将那盒子挑飞了出去。
楚瀚一惊抬头,见到一个高挑的身形站在身前,竟然是彩!
彩脸色苍白,似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一旁的石壁,低头望着他,说道:“嗯,你很聪明,没有人教你,你便偷学到了如何解除我的‘蓝虫蛊’。”
楚瀚跳起身,伸手抓起两个袋子,见到地上还有一根竹杖尚未收起,俯身抓在手中,准备拔腿就跑,却见彩似乎无意攻击自己,按捺不下心中好奇,停在当地,问道:“你为何救我?”彩摇摇头,说道:“因为我喜欢你,不忍心让你死。”
楚瀚望着她,见她脸上神情哀伤真挚,不禁暗自心惊,问道:“你怎会追到这里?”
彩低声道:“我知道咪縍昨晚去找你了,也知道你拒绝了她。我很高兴。”她顿了顿,又道:“昨天夜里,我痛得无法入睡,回到自己的楼中,发现我的蛊物被盗,猜想动手的一定是你,因此最先上山来追你。天明之后,巫王和咪縍才发现你偷走了她们的蛊物,勃然大怒,命令全族的人出动来追捕你。”
楚瀚道:“你最先找到我,将我捉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彩摇摇头,说道:“不,我是来帮你逃走的。”
楚瀚大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彩苦苦一笑,说道:“巫王就快死了,我没把握自己能否斗得过咪縍。咪縍当上巫王后,你想你会有好日子过吗?楚瀚,你相信我。咪縍既不是白痴,也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是天下最毒的巫王之女,你被她看上了,是你的不幸。你唯一幸运之处,是我也看上了你,而我愿意帮你逃走。”
楚瀚听她再次提及她对自己的情意,仍感到难以置信,说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话?你……你对咪縍百般欺侮,几乎没要了她的命!”
彩嘿了一声,冷笑道:“我欺侮她?哼,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了。这小女娃儿自懂事起,便想要我的命,不知向我下过多少次蛊。她和她母亲合谋,让她装疯扮傻,只不过是想赢得别人的同情怜悯罢了,好让我处于挨打的地位,无法明目张胆地还手。”
楚瀚在听了巫王和咪縍的对话后,心中对咪縍也颇感难以信任,问道:“但是你对巫王下了万虫啮心蛊,要取巫王的性命。”
彩缓缓摇头,神色哀然,说道:“不,对巫王下蛊的不是我,是咪縍。”
楚瀚闻言不禁一呆。彩叹了口气,说道:“咪縍一直求巫王杀我,但巫王却不忍心下手。咪縍便散布谣言,让大家以为我在密谋毒害巫王,而巫王不断容忍。如此当巫王中蛊死去后,大家便会认定是我下的手,唾弃我而同情咪縍。但巫王知道我对她一片忠心,始终不忍心对我下手。咪縍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决定下手,对自己的母亲下了万虫啮心蛊。”
楚瀚只听得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彩喘了几口气,扶着石壁坐倒在地,脸色愈发苍白,续道:“咪縍很早就从巫王那里偷得了少许万虫啮心蛊。她发现这蛊为竹所克,若将蛊藏在一根竹管的中心,施蛊的人持着竹管,自己便不会受到诱惑。”
楚瀚想起咪縍手中常常把玩着一段竹棒,不禁暗暗心惊,又听彩道:“她一直想对你下蛊,让你成为她‘意乱神迷蛊’的傀儡,对她死心塌地爱恋,但你一直不曾跟她有肌肤之亲,她才无从下手。”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当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彩尖声笑了起来,说道:“可怜?哼!要论心地的恶毒,我们谁也比不上她。她对巫王下毒之后,就嫁祸于我,逼迫巫王引动我体内的‘守宫蛊’。这蛊是巫王老早便给我种下的,用意是让我克制情欲,不致在成为巫王之前失贞,但这蛊也让我月事来时痛苦不堪。”楚瀚确曾见过她月事来时辗转呻吟的痛苦情状,知道那绝非一般女子寻常的痛经,心中不禁多信了几分。
彩又道:“这‘守宫蛊’并不致命,但是咪縍并不知道。她以为我也快要死了,但我可不会那么容易便让她得逞。她想要你,哼,我偏偏不让她得到你!”
她的眼光望向楚瀚手中的两个布袋,楚瀚只道她下一句话便会向自己索取这两袋的蛊物,不料彩却道:“这两个袋子,你立即扔到深水潭里去,让蛊种通通死去!”
楚瀚不禁一呆。
彩微尖笑着,说道:“咪縍的一切蛊种,都是靠巫王帮她炼成的,她自己半点也不会炼,只会施用。如今她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同时失去了所有的蛊种,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她没了蛊种,无法自保,往后就得靠她自己的本事啦!”
楚瀚低头望向手中的布袋,说道:“那你的蛊种呢?”
彩傲然道:“你有本事偷去,也有本事替自己解蛊,我还有脸向你讨回来吗?”她倚着山壁而坐,抬头望向楚瀚,喘了几口气,又道:“你在我族中住了这许久,想必已然看出,我们苗族巫女虽擅长蛊术,但很大一部分,还是仗着人们对我们的恐惧,才能自保。我们最大的难处,是在施蛊时,必得让受蛊者心甘情愿地让我们施蛊。”
楚瀚心中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彩已接下去道:“不错,那日我能对你施‘蓝虫蛊’,是因为你自愿吸了巫王的‘幻真水烟’,因此受她所制,当我下蛊时,你更未挣扎反抗,你难道自己不觉得奇怪?”
楚瀚回想当时的情景,下蓝虫蛊的过程十分恐怖,而自己竟然顺服无比地接受了,丝毫未曾抗拒,原来是因为巫王已用水烟迷障住了他的心神。
彩喘了口气,又道:“除了恐惧和迷惑,巫女也常用美色来降伏他人,让人意乱情迷时,心甘情愿中蛊。你这么长时间都未曾受到咪縍的诱惑,让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实在很不容易。”她说到这里,抬头凝望着楚瀚的脸庞,眼神中满是诚挚的尊敬与恋慕。
楚瀚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正要开口,忽听山下隐约传来一阵幽幽袅袅的歌声。
彩脸色一变,说道:“她们来找你了!”赶紧拔下几片嫩草,揉成一团,扔过去给楚瀚,说道:“快塞在耳中!”
楚瀚依言做了,但听那歌声优柔婉转,极为好听,不知彩为何如此着紧恐惧。他才塞好,便知道原因了:这歌声悠悠荡荡,歌意中饱含缠绵悱恻的爱恋,满是火热赤裸的欲望,直令听者意动神驰,不能自制,便想举步往山下奔去,投入歌者的怀抱。
彩对他招招手,要他跟上自己。楚瀚勉力镇定心神,提起两布袋的蛊物,快步跟着她奔去。两人穿过一道山涧,奔过一座山崖,来到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彩指向一条小路,要他快去。楚瀚点头向她示谢,彩摇摇手,转过身,快步去了。
楚瀚独自站在山巅,望着彩高挑的背影消失在云雾之中,知道她就将回去挑战咪縍,面对一场殊死之战。这对姊妹不只为了谁能当上巫王而争,彼此间早埋下了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而自己又恰恰是二女争夺的焦点之一,只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晓。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两个女子的命运处境都十分可悲可叹,可她们的所作所为,却实在难以令人同情。”
他一心想尽快离开巫族,便提起脚步,踏上彩指出的小路。
山巅云雾环绕,迷蒙扑朔,如真似幻,而苗女的歌声也如影随形,不断盘旋在他耳际,尽管塞住了耳,仍能隐约听见。众苗族巫女显然一边唱歌,一边满山遍野寻找他的踪迹。楚瀚感到自己有如在云间飘浮,神飞魄荡,胸口有股难以压抑的冲动,要他飞奔回去寻找咪縍,跪倒在她的脚边,亲吻她赤裸的脚趾。
楚瀚惊觉自己就将入魔,加快脚步沿着那小路飞奔而去,手中紧紧握着胸口那段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奋力保持神智清醒。他却不知,世间最最迷人心魄之物,一是蛇王笛,二是苗女歌,而这两样的威力他都领教过了。
他一手紧握着血翠杉,一手抓着两个布袋,展开毕生最擅长的飞技,一阵风也似地向山下奔去。
天色渐明,山下的景物渐渐清晰,苗女的歌声也渐渐悄不可闻。他感到神智一清,有如从一场恶梦中陡然苏醒过来一般,不明白自己怎能在那阴郁恐怖的巫族中待了这么长的时日。大约正如彩所说,自己是被巫王的水烟障住了吧,而这一障,就是两年的时光。
他停下步来,忽然感到手臂刺痛,低头望见左手臂上的包扎处兀自渗出三块血点,想起蓝虫子钻出手臂的恐怖情状,不由得全身寒毛倒竖。他感到一阵恶心,低头望望手中提着的两个布袋,不禁皱起眉头;这两袋蛊物证实了自己过去两年的经历不是一场恶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他吸了一口气,想起彩的交代,在山坳隐密处找到了一个深水潭子,搬了几块大石头放在布袋里,将布袋口牢牢绑起,先后扔入潭中。他亲眼望着两袋蛊种缓缓沉入潭底深处,这才松了一口气,随手取过路边一根长竹,当作手杖,往山下走去。
下了巫山之后,便算离开了巫族的地盘,但仍处于苗寨之间。他不敢停留,加快脚程,往东行去。
广为人知的巫山位于四川北部,长江流经巫山处称为巫峡,乃是三峡——巫峡、瞿塘峡、西陵峡——之一。故事中的巫山位于贵州境内,乃是苗女所居寨子之旁的一座小山。关于苗族巫女和蛊物的种种描述,大多出于想象,并无事实根据。
第四十八章马山四妖
离开巫山之后,楚瀚单独在道上行走了一段时日,不知为何,心中愈来愈挂念京城中的人事物。他常常想起纪娘娘劝自己离开梁芳时的恳切措辞,她的温和沉静;他在瑶族时,得知纪娘娘和自己都是出身大藤峡的瑶人,又感到更深一层的亲切,而他想起最多的,还是泓儿。他脑中不时浮起泓儿的小脸,那滚圆的臂膀和大腿,小小的双手双脚和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自己离开时,泓儿刚满一岁,正慢慢学步,也开始会认人了,懂得咿呀地叫自己“瀚哥哥”。
每想起泓儿,楚瀚心头就是一阵温暖,自己离开了这许多年,泓儿现在也该有四五岁了吧?还认得自己吗?但是每当他想起泓儿处境之危,心头便好似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他开始担心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如果怀恩失势,无法保住泓儿,那可如何是好。他晚间的恶梦愈来愈多,每回都和在丛林巨穴中所做的那个梦境相似,有无数恶人和野兽要追赶伤害泓儿,自己奋力抵抗,最后抱着泓儿一起跌入万丈深渊……他往往在自己的嘶喊呼救声中惊醒,满身冷汗,喘息不断,醒后仍无法甩去梦中种种恐怖的影像。
他不断受恶梦所困扰,日夜不安,终于下定决心回京城一趟,暗中观望形势。如果一切如旧,纪娘娘和泓儿都平安,那他便可以放心离去;倘若形势转恶,他便要誓死守在他们身边,尽力保护他们的安危。主意已定,他便转往东北,打算回返京城。
这日他来到了广西境内,此地不如贵州境内那般山峦起伏,但有也不少山岭和丘陵。他来到一个小镇,这小镇因位于马山之下,被称为“马山镇”。这马山镇甚小,只有一家简陋的客店,他去客店要了间房,晚间便到客店的食堂吃饭。
他才走入食堂,便知道事情不大对头。这小镇人烟稀少,他刚踏入客店时,曾瞥见狭小的食堂里空空荡荡,杳无一人;但他入房一会儿再出来,食堂中的四张桌子竟已坐满了人,只留中间一张方桌空着。食客个个假装低头吃饭,却都忍不住往门口的楚瀚瞄了一眼,谈话声也顿时安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