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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昶正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忧心忡忡,看到赵季札这个样子,急得眉头一皱,大声呵斥道:“赵爱卿!朕命你巡视边防,如今半月不到,你便匆匆返回。见了朕,你二话不说,却嚎啕大哭,你到是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季札跪倒在地,大叫道:“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孟昶又急又怒,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有话快讲!”
见皇帝发怒。赵季札这才止住哭腔:“臣按照陛下旨意,昼夜兼程,北上巡查。我先到凤州,再到秦州。这一路,臣亲眼所见,各州县军备废弛,防御松懈,哪有半点大敌当前的样子!雄武节度使韩继勋、凤州刺史王万迪无才无德,难以独当一面,至今毫无半点御敌之策,只知坐困愁城。如此这般,怎能抵挡气势汹汹的周军!”
赵季札这番报告犹如晴天霹雳,把孟昶惊了个目瞪口呆。孟昶双腿一软,瘫倒在龙椅上。半晌,孟昶回过神来,又指着赵季札喝问道:“果真如爱卿所言,这周军一旦攻来,岂不是要一败涂地了?”赵季札急忙说:“除非马上换帅,选一文武双全,可独当一面之才前往秦州,统领关西防线。”“卿觉得谁可统兵前往御敌?”孟昶一听还有转机,赶紧追问。赵季札眨巴眨巴眼睛,却再也不发一语。
孟昶大急,冲下龙椅,扶起赵季札,缓和音调说:“大敌当前,爱卿一定要和朕同心同德。现在火烧眉毛,如果有好的人选,内不避亲,外不避仇,赶紧举荐给朕哪!”赵季札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百般勇气,颤抖着声音说:“臣虽然愚钝,但自以为能文能武,对周军底细更是了如指掌。臣愿意请命,领兵与周军决一死战,誓保我关西四州!”
孟昶做梦也没有想到,大难临头之际,竟然还有人挺身而出,愿意为自己赴汤蹈火,顿时又惊又喜。孟昶紧紧握住赵季札的双手,激动得眼泪都要淌了下来:“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赵爱卿能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枉朕对你的宠信!”孟昶当即颁下诏书,任命赵季札为雄武监军使,授予节制监督关西四州军队的大权。为了表示信任,孟昶还让自己身边的皇宫禁卫军一千人随行保护赵季札的安全。
赵季札心花怒放。他长期身处朝堂,虽然深得孟昶宠信,但那些手握重兵的地方将领们对他却颇为瞧不上,认为他只会夸夸其谈。自命不凡的赵季札常常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皇帝让自己节制关西四州军事,简直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
得意洋洋的赵季札在同僚们面前大肆吹嘘一番后,带着那一千精兵大摇大摆地上路了。得知这个消息,后蜀大臣赵崇韬犹如听到了晴天霹雳。赵崇韬是原后蜀重臣、中书令赵廷隐的儿子。赵廷隐去世之后,倚仗父亲的威望,赵崇韬一路高升,在朝中颇有权势。虽然都姓赵,但赵崇韬早就对只会溜须拍马,夸夸其谈的赵季札看不上眼。现在听说皇帝居然要把监军大权交给大忽悠赵季札,赵崇韬顿时急火攻心,骑上马就往皇宫里赶。
孟昶派出了赵季札,心情又好了不少,正陪着花蕊夫人在后花园赏花,没想到赵崇韬满头大汗冲了进来,连内侍也拦不住。孟昶正要发火,赵崇韬却如连珠炮一般抢白了起来:“如今强敌压境,可谓生死关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此生死攸关之际,陛下居然听信谗言,让那不学无术,夸夸其谈的赵季札统领四州军事!这岂不是儿戏吗?况且,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
“混账东西!你给我住口!”孟昶几时被人如此顶撞,恼羞成怒之下,不顾身份,指着赵崇韬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说赵季札不学无术,夸夸其谈,你赵崇韬莫非是诸葛亮再生不成?大军压境之时,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主动请缨?要不然朕让你做大军统帅,去跟周军决死一战如何?”赵崇韬一听,顿时哑口无言。
孟昶气得双手颤抖,大呼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之徒给我乱棒打出去!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今日朕一定让你好看!”一通乱棒之下,赵崇韬屁滚尿流而去。
出川的官道上出现了离奇的一幕。一支臃肿的队伍正在艳阳下缓缓前行。这支队伍里,几十辆驴车驮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箱笼,十几辆红红绿绿的马车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处于人生权力巅峰的赵季札志得意满地骑着高头大马,被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精兵簇拥而行。没有人会想到这支队伍正要赶往战云密布的前线去指挥打仗,这更像是一支踏青玩乐的游乐团。
而此时,后周大军已呼啸而来,攻入了凤州(今陕西凤县东北)境内。王景是沙场宿将,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他甚至等不及向训赶到散关,便已率军昼夜兼程,抢先发动了进攻。王景知道,后蜀多年未有战事,战备松懈,如果能趁敌军主力尚未集结之时,迅速拿下凤州,便能事半功倍,速战速决。
王景的眼光很毒。凤州是关中通往蜀地的咽喉,可谓整个关西战局的龙眼之地。这里是陈仓古道的必经之地,可直达汉中,西北可通陇右,东面连接太白,正当四路总汇。凤州一破,则汉中门户洞开。而要夺取凤州,必须拿下后蜀军经营已久的黄牛堡(今陕西凤县东北黄牛铺)等八寨。这八座军寨是后蜀为了防备中原专门修筑的坚固堡垒。这些军寨背靠秦岭,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可谓易守难攻。但后蜀军做梦也没有想到周军大队人马会来得如此之快,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王景的大队人马已横扫秦岭,连拔八寨。
消息传开,全蜀震动,汉中到成都,一时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25天子之怒
赵季札率领的“游乐团”刚刚走到德阳就听到了周军大胜的消息。各种流言随之而来,有的说周军已经攻下凤州,有的说周军已直捣汉中,更有甚者,报告剑阁以南已经发现了敌军的踪迹,看来是直扑成都来了。
赵季札魂飞魄散。他一直在朝中为官,纸上谈兵还可以,哪里见过沙场厮杀。想到敌军的战刀正在飞快地朝他脖子上砍来,赵季札彻底崩溃。什么光宗耀祖,什么扬眉吐气,顷刻间都灰飞烟灭吗,还是保住性命最重要。
惊慌失措之下,赵季札干脆将护送他的一千禁军当场遣散。又让亲随赶紧收拾他随行的辎重财物,带着他的那群妓女侍妾们立即原路返回。跑了没多久,赵季札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肩负着皇帝孟昶交给他的重任。就这样逃回成都,岂不是要被皇帝撕成碎片?
前方传回的军情愈发紧急,赵季札也顾不上这么许多,赶紧到路边草草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赵季札努力挤出了几滴眼泪,带着自己拿手的哭腔,在信中痛哭流涕地表示,由于凤州守军无能,敌人进展过于神速,自己还没来得及履行监军的职能,就听说凤州已失,汉中危急。现在再去上任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了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忠诚,决定回成都与皇帝共存亡。赵季札让人把这封鸡毛信火速送往成都,自己则翻身上马,抄小路连夜往成都奔逃。
而此时,因连拔黄牛八寨声威大震的后周军队还未到达凤州城外,更谈不上直捣汉中。首战告捷之后,王景会合了匆匆赶到的向训,商定下一步的进攻方向。二人不约而同,把目标放到了凤州以东的威武城上。威武城在凤州东北六十里。当年前蜀高祖王建与岐王李茂贞争夺关西,曾在此地建筑城邑,重兵据守。此城一失,则凤州再无屏障。
但后蜀军主帅韩继勋却并不像赵季札说得那么草包。虽然周军首战获胜,前来上任的赵季札又半路撂担子,韩继勋却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判断后周军队下一步进攻的方向必是威武城,严令守城将士坚守待援,同时以加急文书向成都求援。战斗在威武城下爆发。守城蜀军虽然人数不多,但依托高墙深壕,全力死守。一连几天,周军发动了多次攻击,死伤甚众,却毫无进展。
而此时,成都城内却炸开了锅。赵季札的鸡毛信紧急送到了孟昶手上。读完这封泪迹斑斑的书信,孟昶如五雷轰顶。按照赵季札的说法,后周大军已经攻陷凤州,正在乘势南下,也许要不了多久,敌人的大队人马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孟昶赶紧召集文武百官紧急商议对策。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各位高官一听局势如此凶险,顿时都傻了眼,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七嘴八舌议论一通,却拿不出什么靠谱的对策。
孟昶正要发怒,内侍忽报,说赵季札已逃回成都,而且据守城将士描述,赵季札单人匹马,披头散发,神色惊恐,俨然打了败仗,刚刚从战场上逃回来一般。众人一听,更加惶恐。赵季札奉旨上任之时,那可是千名精兵护卫,上百辎重车辆相随,排场极大。如今才不过半月,此人便单人匹马落魄而回。莫非周军真的就要攻到成都了?孟昶再也坐不住了,颤抖着说:“赶紧传旨,让赵季札马上进宫来见朕!”
面如土色的赵季札终于被带到了皇帝面前。和半月前神采飞扬,锦袍玉带前去上任的模样相比,此时的赵季札衣衫破旧,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如同换了一个人。孟昶顾不得许多,急忙问道:“你说周军已攻下凤州,攻入汉中,此消息到底是否属实?”赵季札低着头,一言不发。“你说关西防线已彻底崩溃,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依然是沉默。“朕给你那一千禁军呢?到哪里去了?为何只有你单人匹马逃回来?”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面对皇帝的诘问,赵季札自知无言以对,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你急得团团转,我就是不说。
“真是岂有此理!你身为监军使,如此军机大事,竟然一问三不知!来人,把这个废物给我拖出去,打入天牢!”孟昶终于按捺不住,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几名虎背熊腰的甲士冲了上来,把早已瘫倒在地的赵季札拖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就算把赵季札千刀万剐,又岂能挽回危局?
内侍又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陛下,凤州有紧急边报呈上!”朝堂上一片哗然。凤州来的紧急文书?这是不是意味着凤州还在我们手里?
孟昶急忙展开文书细看。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皇帝的表情,想知道那到底是噩耗还是喜讯。“哈哈哈,赵季札,你害朕好惨……”孟昶得意地挥动着那份边报,宣布道:“凤州来报,贼军进犯威武城,为我军挫败,死伤无数。韩继勋请求朕速派大军增援,将贼军一举荡平!”
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朝堂上又活跃起来,众人纷纷义愤填膺地表示,赵季札临阵脱逃,谎报军情,罪该万死,应当立即问斩。还有人赶紧出点子,应该乘周军攻势受挫之际,迅疾派军北上,把敌军打个落花流水。
吃了定心丸的孟昶似乎又恢复了王者之气。他沉吟片刻,当即宣布,任命禁军将领李廷珪为北路行营都统,高彦俦为招讨使,吕彦珂为招讨副使,统领精兵北上,救援凤州。恢复镇定的孟昶甚至想起了曾被他乱棒打出的赵崇韬,为了表示歉意,委任他为都监,随军出征。至于墙倒众人推的赵季札,七日之后,押出崇礼门斩首示众。圣旨下达完毕,众人皆大欢喜,山呼万岁而去。
威武城外,后周士兵们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庞大军阵。一望而知,这绝非一支普通的军队。他们衣甲鲜亮,刀枪如林,阵形严整,毫无疑问,这是后蜀军精锐中的精锐。
“那是李廷珪统领的控鹤都,孟昶最精锐的禁军!”一看见李廷珪的旗号,老将王景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在凤翔屯兵多年,对后蜀军队的底细颇为了解。“我军已在威武城下苦战半月,人困马乏。敌军尽起精锐而来,士气正高,不如暂且休战不出,等待良机。”王景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向训,建议道。
向训哼了一声。“我大军出关以来已有一月,至今滞留此地而不得进。再这样耗下去,只怕军粮不济,我军不战自败。敌军虽然号称精锐,但远道而来,必定疲惫,正可一鼓作气击溃之!”担心军粮只是向训的一个借口。他很清楚皇帝的脾气。出征之前,柴荣曾反复告诫,征讨关西四州应力求速战速决。如今出征已有一月,尚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威武城,如何向皇帝交差?
“谁人愿为先锋,与敌一战?”向训巡视众将,厉声道。“末将愿往!”濮州刺史胡立站了出来。向训满意地一笑:“胡将军成大功,便在今日!”
蜀、周两军主力的第一次正面对决开始了。烈日下,双方大军正相向而行,苍原之上,掀起漫天尘土。胡立是有备而来,他在阵前观察良久,早已发现敌军主将所在。擒贼先擒王,他决心集中兵力,攻击敌阵中央。
两军即将相交,后周军队忽然分成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一起向敌阵中央发起了猛攻。向训微微点头。胡立在军中任排阵使,果然精通阵法,一下子便看准了对手的命门,痛下杀手。
蜀军纵然精锐,也挡不住后周军队一轮又一轮的猛烈冲击。蜀军士兵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排倒下,大阵已显崩溃之势。向训慢慢把手移向了腰间的剑柄。一旦胡立得手,他将亲率大军掩杀过去,将对手彻底终结。
在周军的全力猛攻之下,蜀军大阵的中央正在剧烈收缩。不知不觉,周军主力已突入敌军腹心。胡立手握长刀,身先士卒,一路砍杀,挡者披靡。激战中,他已经看到了敌方的中军大旗,甚至看到了敌军主帅李廷珪冷冷的双眼。
但转瞬之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阵线在胡立眼中变得模糊起来,那面中军大旗正在诡异地摇动着,巨大的马蹄声轰然而起,几乎令胡立掉下马来。高彦俦、吕彦珂各领精骑,从左右两翼突然杀出,合击周军。
“偃月阵!”向训听到王景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急忙抬眼望去,蜀军大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偃月形,宛如巨大的月轮,即将把冲进腹心的后周军队全部包围。向训心中暗暗叫苦。“鸣金收兵!”向训对着传令兵大喊起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蜀军骑兵一出,很快就从两翼撕开了巨大的缺口,周军方阵一触即溃。胡立疯狂地挥刀砍杀,但他绝望地发现四周的敌军越杀越多,而身边的部下却纷纷倒下。数支长枪穿透了胡立的战甲,他手中的长刀飞了出去,一头栽倒马下。当落日的余晖洒向这片浸透鲜血的战场,只剩下遍野的尸体和丢弃一地的军旗。
柴荣听着王溥用低沉的声音报告着凤州的战事,眉头越皱越紧。威武城一战,西征军大败,甚至连濮州刺史胡立这样的高级将领也落入敌手。看起来,孟昶已经祭出了自己的王牌——最精锐的禁军控鹤都。西征军前途堪忧。柴荣摇摇头,他没想到,还没有看到凤州的城门,自己寄予厚望的向训、王景便已陷入困境。莫非登基之后的第一次主动出击竟要以这样的惨败收场?
更多的坏消息传到了开封。来自成都的密报说,孟昶已经派遣特使分赴北汉、南唐,请求他们乘机出兵攻击中原,而北汉主刘承钧、南唐主李璟都满口答应。如果这两家真的大举出兵,柴荣将骤然面对西、南、北三路的夹击,不但西征之事顿成画饼,甚至刚刚安定不久的后周王朝都要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
令柴荣不安的事还在不断发生。西征失利的战报传回京城,立刻在朝廷内引发了轩然大波。从关中到凤州前线,道路崎岖,粮草辎重转运极为艰难。为了支持西征战事,各州县官员压力巨大,暗中已有不少抱怨声。如今战事陷入僵局,官员们更忍不住了,纷纷向朝廷施加压力,请求罢兵之声络绎不绝。朝会上,范质、李谷两位宰相带头站出来发难。既然战事不利,速战速决已不可能,不如暂且罢兵,休养生息,待时机成熟再兴兵不迟。如强行用兵,恐耗费巨大,结怨民间,刚刚出现的复兴势头,甚至可能因此逆转。这两人都是朝中一言九鼎的重臣,代表了朝中相当数量大臣的意见。话说得如此之重,柴荣不得不认真面对。而另一位宰相王溥则默然不语。出征的主将是他极力举荐的,如今打了败仗,自然也丧失了说话的底气。
看着众说纷纭的满朝文武,柴荣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躁和焦虑。如果夺取一个小小的凤州都要看别人脸色行事,都要耗费连年日久,那光复燕云十六州,扫平四方割据,恢复盛唐疆域呢,岂不是痴人说梦?难道,他和郭威,父子两代孜孜不倦的努力,最终只是镜花水月,只是历史的笑话吗?
“啪!”柴荣猛击龙椅,霍然起身。正议论纷纷的各位大臣一震,个个呆若木鸡。他们谁都没见过柴荣当众发这么大的火。难道,这位为了推行强国之道敢亲手毁佛的皇帝,终于要被压力击垮了?
26喋血黄花谷
柴荣忽发冲天之怒,让满朝文武甚为惊骇。
张永德立刻站了出来。“陛下无需忧虑。我愿率精兵,前往凤州,定夺关西四州献于陛下……”
“不可!”没等张永德说完,范质当即打断道:“关西前线,粮草转运原本压力巨大,如今还要增兵,岂能长久支撑?再说,我军精锐尽出,河东、淮南一旦乘虚出兵,则中原危矣!”
“你们都不要再争了!今日到此为止,退朝!”柴荣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到后殿,只觉热浪翻滚,窗外夏蝉乱鸣,柴荣心头更加烦闷。他再也无心批阅奏章,索性推门而出,信步朝后宫走去。见到符皇后,柴荣怒气冲冲地说:“向训、王景好不中用!出兵一月有余,竟连个小小的威武城也夺不下来,损兵折将,丢尽脸面!朕准备下诏免去二人主将之职,严加斥责!”符皇后深知柴荣平时深谋远虑,持重寡言,但事不如意时,却往往心急。而柴荣一旦急起来,对部下则不免过于严苛。如今,这前线的战事不尽如人意,又要把丈夫的老毛病引发了。
符皇后笑道:“臣妾虽然不懂军机大事,但也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凡事欲速则不达,陛下何必急于求成。”
“今日朝堂上,宰相们都劝朕退兵,禁军将领们却似乎跃跃欲试。朕思来想去,此时也拿不定主意,好生烦闷。”听皇后这样说,柴荣怒火稍稍平复,颇有些忧虑地说。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陛下何不遣一得力之人前往军中,实地探察。如若不济,再行退兵不迟。”符皇后又道。
柴荣听了,双眼顿时一亮,抚掌大笑:“此法甚好!皇后果然是女中英杰,短短一句话便解了我心中之结。”
开封城,一座雅致的庭院里,两杯青茶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王溥忧心忡忡地端详着漂浮在茶水中的那几束翠芽,怅然道:“没想到向训、王景竟然出师不利。听说,皇上欲派人前往凤州探查军情,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哈哈哈哈,想不到足智多谋的王贤弟也有心神不宁之时。来来,先试试我这新沏的紫阳茶,可入得了贤弟法眼?”魏仁浦端起茶盏笑道。
“唉,魏兄有所不知。这向训、王景都是我向皇上极力举荐的,如今战事不利,看得出皇上压力巨大。这令我也深感不安,颇为负疚,以致这几日都辗转难眠。”
魏仁浦惬意地饮了一口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断定皇上绝不会就此撤兵。旬月之内,关西战局或有转机。”
“为何?”王溥急忙追问。
魏仁浦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因为皇上派去探查军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殿前都虞候赵匡胤!此人不仅善战,而且有谋。其父当年曾率军在关西大败蜀军。这样一个人,能让皇上的西征半途而废吗?”
庭院深深,月华如水,二人爽朗的笑声显得尤为清澈。
出关的马道上,赵匡胤正带着几名亲兵,昼夜兼程,朝着散关方向疾奔。选择赵匡胤到前线探查军情,柴荣自有他的道理。高平一战,赵匡胤于战局危殆之时挺身而出,奋勇反击敌军,甚至中箭负伤也死战不退。赵匡胤在大战中的表现给柴荣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如此,赵匡胤虽是一员武将,平时却很爱读书,常挑灯夜读,手不释卷。这让赵匡胤逐渐显示出和其他武将不同的气质与头脑。特别是在人云亦云之时,他的观点往往让人耳目一新。这更让柴荣觉得,此人是一个可造之材。柴荣内心深处,一万个不愿意让西征半途而废。但他当然也不愿意让关西战事成为消耗后周兵力财力的无底洞。他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坚持还是放弃。他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赵匡胤。
只短短数天时间,赵匡胤一行已奔出大散关,进入关西地界。道路愈发险峻,两旁的山势如同奔牛,跌宕起伏。此情此景不禁让赵匡胤感慨万千。后汉乾祐年间,他的父亲赵弘殷曾领军征讨叛乱的王景崇,在这一带与前来救援的蜀军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在那场激战中,赵弘殷被敌箭射中左眼,血流如注,但他却带伤冲锋,气势更盛,最终击溃敌军,战后因功升任护圣都指挥使。父亲的血性和骁勇给年纪轻轻的赵匡胤以强烈的震撼,更令他懂得了什么叫“狭路相逢勇者胜。”也许,在这样的凶险之地作战,需要的正是父亲当年那样的决心和勇气。
而后蜀皇帝孟昶也决定给为自己卖命的将士们更多的决心和勇气。他派出特使,带着大量金银珠宝前往军营犒劳众将。生死关头,孟昶当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他很会享受生活,连自己的小便器也镶满珠宝,精美无比。但正值用人之际,他同样不惜下足血本。
后蜀军营内,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的士兵们眼睛都红了。他们发疯般涌向发放赏金的官员,“万岁”之声响彻山谷。
远处的山头上,赵匡胤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区别。这是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和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的区别。也是真正懂得战争精髓的统帅和侥幸获胜的二流将领之间的区别。他绝不会在胜负未分之时就这样肆意挥霍,让自己的士兵都成为暴发户。他的军队,也绝不会在长官面前毫不顾忌自己的尊严。
“听说皇上对战事进展很不满意?”向训惶恐地问面无表情的赵匡胤。论资历、官阶,向训、王景都远在赵匡胤之上。但赵匡胤代表的是皇帝,这种时候,谁都会敬他三分。赵匡胤转过身,看着两位神色紧张的统帅,拱手道:“二位大人无需忧虑。在下看来,不仅凤州可取,且关西四州之地,也不在话下。”
二人愕然。他们没想到,这赵匡胤在前线探查了不过短短数天,便下了这样乐观的判断。“赵将军可有破敌之策?”王景问。
赵匡胤微微一笑。“所谓法有定论,兵无常形。我在这里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不敢妄提破敌之策。两位大人都是久经战阵的沙场宿将,顺势而为,相机而动,定能应对自如。不过,在下看这支蜀军,骄横而不持重,日久必然生变。对付这支蜀军,在下有八个字赠给两位大人。”赵匡胤看着密如蛛网的敌军营盘,眼神间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气:“以治待乱,以静待哗!”
天高云淡,远山苍茫。三人的身影,在瑟瑟秋风之中显得格外高大。
御书房内,柴荣饶有兴致地看着风尘仆仆的赵匡胤。“刚才你说凤州、秦州可取。何以这样认为?”听完赵匡胤的报告,柴荣问。“臣敢下这样的判断,理由有三。”赵匡胤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其一,我观蜀军,首战获胜之后,骄横狂妄,轻敌自大;而我军虽败,但主力未失,士气仍在。此消彼长,战机自然会慢慢显现。”柴荣赞许地点了点头。
“其二,我军粮草转运固然困难,但蜀军更为艰难。敌军粮草辎重需翻越秦岭,长途跋涉,难以持久。是以,我军此时千万不可急躁,因为敌军会比我军更急。急则生变,蜀军一旦盲动,定然露出破绽。”柴荣微微一笑,颌首称是。
“其三,蜀军主力虽然号称精锐,但十年未经战阵,远不如我军将士经验丰富,更缺乏韧性。臣敢断言,如果发生恶战,先崩溃的一定是蜀军!”
柴荣听完,抚掌大笑:“听了爱卿一席话。朕心中无忧矣!即刻传诏给向训、王景,不用在乎一战之得失,也不用在乎耗时多少,不夺下关西四州,朕绝不收兵!”
整个关中平原,由东向西,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连绵不绝。柴荣下定决心,全力支持关西战事。正如赵匡胤预料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蜀军的补给愈发困难。进入九月,秋雨连绵,出川山道上,道路更加泥泞难行,蜀军的补给遇到了大麻烦。
李廷珪等人坐不住了,不断派出军队挑战,企图和后周军尽快决战。有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向训、王景此时却不急不躁,安如泰山。不久,王景看准机会,突然出击,把前来挑衅的蜀军一举击溃,捕获将校三百余人。一战得手,后周军队又迅速退回营寨,严防死守,闭门不出。
现在轮到后蜀皇帝孟昶着急了。北汉、南唐两国看来都是不讲诚信的大忽悠,表面上好话说尽,承诺一定尽快出兵相助,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动静。前方则不断传来粮草告急,士气低落的坏消息,似乎战局的主动权正在从自己手中滑走。孟昶再次派出钦差大臣,命武泰节度使伊审徵前往督战,严令军队主动进攻,尽快击溃后周军队。
眼见皇帝这次带来的不是金银、美酒,而是措辞严厉的进攻命令,李廷珪、高彦俦只好硬着头皮策划一次足以击败对手的攻势。经过一夜的紧急商议,李廷珪想出了一个分进合击的计策:派遣先锋都指挥使李进率兵进占凤州以西的马岭关(今陕西凤县西),又遣一支奇兵出斜谷(今陕西眉县西南)进屯白涧(今陕西凤县东北白石铺);同时令部将王峦率五千精兵从唐仓镇(今陕西凤县东北唐藏镇)秘密出击,直扑黄花谷(今陕西凤县东北),抄袭后周军队的粮道。在李廷珪、高彦俦看来,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进攻计划。一旦王峦得手,周军粮道断绝,必然大乱。那时再分路合击之,必能将周军围歼于秦岭之下。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经验丰富的王景。王景早已派出大批细作潜伏于各个隘口要道,蜀军的调动尽在眼中。听完部下的报告,王景对向训笑道:“没想到李廷珪的胃口这么大,竟然企图断我后路,包抄我全军。我正好将计就计,让敌军死无葬身之地。”“李廷珪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以孤军深入险地。他要来,我们也不必客气,就让他们出不了黄花谷!”向训狠狠一拳砸在地图上。
王峦率领的五千人昼夜兼程,很快进入了黄花谷。时值深秋,黄花谷中满山槲叶,一片金黄。远处山涧中,一道飞瀑凌空而落,犹如仙境。但王峦却无心欣赏这难得的美景。越往前行,他心里越犯嘀咕。为什么一路行来,这山谷中竟然听不见任何鸟叫虫鸣?
前方就是谷口,王峦催动全军,加速往前赶。这座山谷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让王峦心里越来越不安。蜀军士兵一路奔袭而来,早已疲惫不堪,此时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双腿朝前疾奔。
“嗖……”,一支响箭从山谷中飞射而起,发出尖利的嘶叫。后蜀士兵愕然抬起头,茫然不知所措。深谷的幽静被打破了,喊杀声冲天而起,震动山谷。而那漫山金黄的槲叶之后,无数利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惨叫声刹那间响彻山谷。王峦身中数箭,长刀落地,滚落马下。等他惊恐地站起身来,不计其数的后周士兵已从谷中涌出,潮水般地向他围杀过来。看着这漫山遍野而来的敌军,蜀军士兵犹如看见了天降神兵,瞬间土崩瓦解。
而在此时,数千周军已急速迂回至唐仓,三面设伏,彻底堵死了王峦的归路。周军大营内,战马嘶鸣,长枪林立。王景、向训身披精甲,威风凛凛。这个时候,黄花谷之战应该已经打响。一旦听到王峦军被歼的消息,他们就将倾巢而出,把蜀军的防线彻底撕裂。
赵匡胤说得没错。以治待乱,以静待哗。首先沉不住气的蜀军,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27横扫关西
黄花谷山道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蜀军士兵的尸体。在周军伏兵凌厉的围攻下,蜀军已毫无还手之力。王峦浑身是血,挣扎着爬上战马,带着残余的人马拼死冲开一条血路,朝着唐仓方向溃逃。
王峦等人刚刚奔到唐仓城外,战鼓喧天,旌旗漫舞,早已埋伏在这里的后周军队四面杀出,再次把蜀军残部团团围住。身负重伤的王峦早已精疲力尽。他拄刀跪倒在地,看见自己的鲜血涓涓而出,染红了身边的那条小河。他忽然想起,当地人称这条河为“通天河”,河水蜿蜒向西直达秦岭之顶,有“通径西天”之意。传说当年唐僧取经,曾由此渡河西行。看来这一次,他和数千部下的性命都要顺着这条通天河,直达西天了。
王峦自嘲地笑了笑,拔剑自刎。五千蜀军全军覆没。
战报传来,李廷珪如五雷轰顶。原想包抄围歼对手,没想到却被周军干净利落地包了个饺子。更致命的是,周军得胜之后,乘势直扑凤州,分驻马岭、白涧的后蜀军队面临被分割包围的危险。没等主帅下令,驻守马岭、白涧的后蜀军队立即撒开脚丫向南逃跑,一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原本把周军牢牢压制在秦岭南麓的优势局面已荡然无存。如此情势下,李廷珪、高彦俦不仅无力发动反击,甚至自身难保。无奈之下,二人只好率部退出凤州,向南退守青泥岭(今甘肃徽县南)。至此,关西门户已彻底洞开,后周军终于摆脱了秦岭南麓的凶险之地,关西平原将任由他们纵马驰骋。
蜀军主力退守的青泥岭,悬崖万仞,百步九折,山上多云密雨,泥泞难行,是蜀道中著名的险地。王建、向训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啃这块硬骨头。他们任由李廷珪等人在山上当土匪,转而挥师向西,直扑秦州(今甘肃天水市)。
驻守秦州的正是被赵季札贬得一无是处的雄武节度使韩继勋。不管韩继勋是不是无能,至少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后周军主力,他知道,以城中那点可怜的兵力,和周军硬碰,下场一定会很悲惨。于是,韩继勋找了个倒霉蛋——观察判官赵砒给自己垫背,自己却借口要亲自找皇帝搬救兵,连夜向成都逃跑。
赵砒也不是傻子。你主将都逃命了,我一个小小的观察判官何必为你卖命?周军一到城下,赵砒立即竖起降旗,打开城门,将秦州城拱手献上。
周军得势不饶人,继续横扫。成、阶二州原本就兵力空虚,根本无心抵抗,周军一到,当即投降。李廷珪等人还泡在青泥岭的泥水中,苦等周军前来抢关,没曾想关西各个州县已被周军风卷残云般夺了个精光。
战报传回成都,孟昶瘫倒在龙椅上,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两个月时间,竟然会战局骤变。无奈之下,孟昶急召文武百官商议对策。大家议论了半天,却再无一人敢领兵救援凤州。孟昶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关西之事已不可为。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向柴荣求和,至少还能保住凤州。待他日再图反击不迟!”
众人暗自偷笑。战事已现必败之局,皇帝居然还幻想求和,要求周军不要进攻凤州,真以为柴荣和他一样糊涂不成?但谁也没敢有异议,事到如今,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威武城下被俘的胡立被孟昶命人从大牢里带了出来,送还周军。这是孟昶为了表示诚意送给柴荣的“大礼”,他当然希望柴荣也能还之以礼,答应罢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