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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之前,他已经问过惊慌失措的医官们,但他们都给了他同样惊慌失措的答案:回天无术。
朱温俯下身去,将张惠瘦弱的身躯抱在怀中。他可以听见那颗脆弱的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也许,她依旧在跳动的唯一原因就是能够再见他一面。
张惠伸出手。那纤细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拂过朱温坚硬陡峭的面孔,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粗糙的肌肤,滚烫的体温。
张惠笑了。笑得很幸福。
在那一刻,她肯定记起了当她把他认定为那个可以相伴终生的男人时的那种感觉。
朱温的眼神瞬间变得安静而平缓,就像绿色而平坦的小山坡,坡下有翻卷的麦浪。仿佛他们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金戈铁马,阴谋杀戮,都不过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朱温低下他僵硬而高傲的颈脖,把头埋进张惠的怀里。他嗅到了熟悉的芬芳,那是能够让他平静的味道。但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这种气息正在飞快地消逝。
他惊慌失措,刚想抬起头,忽然听到了张惠的声音。
那声音细若游丝,但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人总有一死,妾此生得遇将军,已心满意足……”张惠停了停,似乎在凝聚最后的生命。“将军有鸿鹄之志,非妾所知,但妾有一言,望将军铭记……”
朱温捧住张惠的脸,急切地看着她。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记住她曾经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
“将军英武过人,自会逢凶化吉,其他的事都不可虑。只有‘戒杀远色’四字,恳请将军记住。若如此,妾死也瞑目了。”
朱温心头一震。这么多年,张惠一直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很少干预过他什么。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她才会站出来,带给他需要的安慰和平静。但她不说,不代表她不清楚。朱温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没有人比张惠更清楚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深埋在心头的恐惧和渴望,能够读懂他内心深处的灵魂。
一股寒风突然诡异地刮起,咚的一声撞开了窗门,向天际呼啸而去。朱温打了个哆嗦。那一刻,他犹如站在冰窟中,全身僵硬,手足无措。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读懂他,唯一能够带给他平静和温柔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惊慌失措地涌了进来,呆呆地看着朱温,看着他如同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紧紧抱着他的女人。
眼泪早已在他脸上风干。他听到了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巨大的堤岸坍塌了。悲伤、孤独与痛楚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毁掉了那绿色而平坦的小山坡,淹没了金黄的麦浪,把曾经的回忆和一切美好都击得粉碎。
他难以呼吸,情绪的狂潮即将把他淹没。他倔强地昂起脖子,硬挺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
那个纯净美丽的生命在他怀中悄然逝去,渐渐在他手里变得冰冷僵硬。他闭上眼,孤独地承受着心里那铺天盖地的巨浪。
曾经触手可及的那抹光明消失了,他看见朝着自己汹涌而来的滔天巨浪后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邪恶。
那头洪荒怪兽正在最深的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嚎叫,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够控制住它。
来吧,来吧,如果这是上天给我惩罚,就让这一切都朝着我来吧。老天夺走了我唯一的美好,我就会把一切美好都毁灭给你看!
朱温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阴冷,甚至还有从未有过的黑暗。
当他年少轻狂的时候,面对那个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近乎完美的女人,他曾经模仿他崇拜的那个英雄发出了丽华之叹。而今天,他才明白,他永远也比不上那个人。刘秀失去了阴丽华,他还是刘秀。而他,失去了张惠,将会是谁?
人们以恐惧的眼神看着这个跪在床榻前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的男人。他们知道,这个人内心的围墙已经崩塌了。到了明天,面前的这个人将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能够预料,这个时代也无法预料。
所有人都预感到一件事:黑暗就要来了。
3.野望天下
在朱温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中间只隔着一道脆弱的围墙。在墙里的世界,有家庭、有道义、有尊严,甚至还有一丝温存。而墙外是毫无人烟的蛮荒之地,那里充满了未知的怪兽、邪恶的魔鬼和无尽的黑暗。
张惠的离世让朱温心里的最后一道围墙轰然坍塌,痛苦、焦虑、仇恨像潮水一样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隐藏在暗夜中的恶魔。
张惠临终之前谆谆告诫的那四个字,朱温立即抛在了脑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裹挟着他,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人生苦短,为何不趁着自己还活着,把所有欲望都统统满足?
朱温的眼睛红了。他距离权利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现在的他一天都不愿意再多等。至于后果?那个他唯一牵挂的人已经去了,他孤独一人,了无牵挂,就算做出逆天之事,又有什么所谓?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八百多年后,在大陆的另一端,路易十五的情妇曾经对奢侈荒淫的国王这样说。而这句话用在现在的朱温身上,恐怕再合适不过。
说干就干,朱温首先拿幸存的皇族子弟们开刀。天佑二年(905年)二月,朱温在洛阳宫中大摆筵席。黑名单上的所有皇族子弟们都被叫来喝酒。这里面囊括了李晔所有的儿子。
酒至半酣,朱温借故离席,一大群如狼似虎的武士涌了进来,瞬间就把这些无缚鸡之力的亲王们手到擒来。随后,惊悚的一幕发生了,这些武士们就像经过了无数次预演一样,几乎同时甩出一条条白绫,把这些亲王们活活勒死。一声令下,十余具僵硬的尸体被推进了酒宴前的九曲池中。
第二天,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这些皇族子弟们喝酒大醉,嬉闹之下全都掉进池子里淹死了。
在朱温看来,人们相不相信已经无所谓了,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而且,那些喜欢议论纷纷的朝廷大臣们很快就不会再说话了。
死人,还能说什么?
六月,宰相裴枢、户部尚书独孤损、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崔远等朝廷重臣三十余人被驱赶到滑州附近的白马驿,遭到集体处决。朱温的铁杆心腹李振得意洋洋地说:“这般人平常都以清流自居,不如就把他们全部投进黄河,让他们变成浊流。”
朱温哈哈大笑,手一挥,这些朝臣的尸体淹没在滔滔黄河水中。当杀人已经成为一种游戏的时候,他早已冲破了人性的底线。
更大规模的清洗开始了。朝廷之内,只要稍有知名度的,一律被指控为浮滑浅薄之徒,全部遭到贬谪驱逐。朝堂上,有识之士一扫而空。
面对朱温近乎疯狂的清洗,傀儡皇帝李拀自然噤若寒蝉,但地方军阀们却纷纷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各路军阀中,河东李克用选择了冷眼旁观,静待机会。凤翔的李茂贞名声已臭,加之对梁军屡战屡败,也不敢轻举妄动。倒是巴蜀王建、淮南杨行密、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等人最为积极,密切联络,互通讯息,大有兴师问罪之势。而赵匡凝由于属地紧邻洛阳,正处巴蜀、淮南之间,俨然成了反朱急先锋兼中间人,东和杨行密结盟,西与王建结为亲家,上蹿下跳,好不活跃。
搞定了洛阳城里那些皇族子弟和大臣们,朱温决定对不服自己的地方军阀们下手。这第一刀,朱温毫不犹豫地砍向了赵匡凝。
吞并了山南东道,就切断了王建与杨行密的联系,同时将势力扩展到长江中游的荆、襄地区。面对这只摆在面前的肥羊,不吃都说不过去。
是年八月,朱温命大将杨师厚为先锋,领兵攻击山南东道。自己则集结大军随后进发。
赵匡凝此人热衷拉帮结伙,在政治舞台上频频露脸,对带兵打仗却是一窍不通。梁军突然出击,赵匡凝竟然毫无准备。
杨师厚是沙场宿将,一出手便是重拳,揍得赵匡凝鼻青脸肿。转眼之间,杨师厚已连下唐、邓、复、郢、随、均、房等七州,大军直达汉水北岸。
眼见属地大半被夺,赵匡凝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从襄州(今湖北襄阳市)带了二万人赶到汉水南岸建立防御阵地。
赵匡凝的部队还在乱哄哄扎营设防之时,朱温已经赶到了汉水前。永远都比对手快一步,永远都要在第一线亲自指挥,这是朱温数十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他深知,每一次疏忽和失误都可能给自己的军队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只要可能,他希望能战必躬亲。
朱温带着杨师厚,纵马顺着平坦的江岸缓缓前行。他锐利的目光划过湍急的江面,端详着这里的地形和水势,良久,又抬起头遥望对岸。
“就在此渡河!过河之后杨将军必马不停蹄,直奔襄州!”朱温以马鞭指了指松软的江岸,笑了笑:“赵匡凝那点斤两,必不是杨将军对手。”
第二天,杨师厚的军队聚集到朱温指定的阴谷江口,开始大举造桥。短短一天时间,数座浮桥便告完成,数万梁军蜂拥渡过汉水。
赵匡凝的军队还在汉水南岸与朱温对峙,根本没想到杨师厚的主力已经渡过汉水,直扑自己的老巢襄州。
眼见后路被抄,大本营不保,赵匡凝毫无应对之法,只好向襄州方向仓皇退却。
料敌在先的杨师厚见调动对手成功,佯围襄州,主力则伏于半路截杀。赵匡凝的军队在匆忙逃跑之时突然遭到攻击,顿时大乱。梁军不依不饶,乘势追杀,襄州军大败,被杀一万多人。
赵匡凝好不容易突出重围,连襄州城也不敢呆了,下令焚城,自己则乘乱逃跑。这一跑便一溜烟跑到了淮南,投靠杨行密这棵大树。
而此时,朱温正得意洋洋地和众将乘船渡过汉水。
他仍然牢牢控制着战场的主动权,牢牢掌握着天下的命运。望着滔滔汉水,朱温又一次变得意气风发。
夺下襄州之后,梁军继续南下,又攻荆州。荆南节度使赵匡明是赵匡凝的弟弟,见自己老哥一败涂地,亡命他乡,索性也弃城而逃,跑到了蜀地避难。
出兵不过旬月,梁军席卷数千里,将山南东道九州之地悉数夺入囊中。
是年十一月,在李振等人的策划下,傀儡皇帝李拀被迫任命朱温为相国,总管百官。同时将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天雄、武顺、佑国、河阳、义武、昭义、保义、武昭、武定、泰宁、平卢、匡国、武宁、忠义、荆南等二十一道合并为魏国,进封朱温为魏王,还特赐他皇帝才能享用的九锡之礼。
李拀远远低估了朱温的野心。他这一巴掌没有拍到朱温的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朱温现在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当皇帝。傀儡皇帝的封赏已是唐王朝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当,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
这是一种态度,更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们的所有东西我都不敢兴趣,除了皇位。
既然你这么不懂事,我就再敲打敲打你。朱温冷笑着。
朱温又把目光投向了淮南。
除了李克用,盘踞淮南的杨行密是最顽固最不听话的一个。上次大举南征,因为庞师古的愚蠢,导致梁军全军覆没。这些年来,淮南军一直在边境给他制造麻烦。现在刚刚平定荆襄,正好一鼓作气,荡平淮南。
听到朱温即将东征的消息,敬翔大急,赶紧跑去劝阻道:“我军出师以来,不过一个月,便击败两个节度使,开拓疆土上千里。如今天下无不震服。主公应该珍惜目前的威望,不如暂且回军休整,时机成熟再攻淮南不迟。”
一向对敬翔言听计从的朱温勃然大怒。敬翔不知道,张惠死后,朱温已经变了。他变得更加浮躁,更加自负,更加急于求成。
生命如此脆弱,他曾经拥有的东西正在一件件离他而去。他不能再等了。如果还有梦想的话,登上权力之巅,享受万众归一的山呼海啸是他现在仅存的梦想。
把敬翔骂得狗血淋头之后,朱温亲率大军浩浩荡荡从襄州出发,东进淮南。
但让朱温意外的是,东征以来,他的所有好运气仿佛转眼之间全都离他而去。出兵第二天,大雨倾泻而来,像魔鬼一般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军队。
梁军刚刚结束了荆襄地区的作战,没有得到休整。现在天降大雨,道路泥泞,大军更加疲惫。最难过的是,天已入冬,越往东走,气候越寒冷。梁军仓促出征,准备不足,士兵们普遍还没有换上冬装,一个个被冻得够呛。仗还没开打,梁军的战斗力已丧失了一半。
朱温忧心忡忡。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士气,让他不由得想起庞师古当年的遭遇。
他开始怀疑起命运来。莫非淮南真的是自己的不祥之地,真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征服的地方?
梁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光州(今河南省潢川县)。光州城并不大,守军也不多。但守将柴再用是个能人。他一眼就看出梁军虽多,已是强弩之末,不能持久。在柴再用的坚守下,梁军毫无办法,屡攻屡败。
小小一个光州攻不下来,朱温脸上挂不住了。他毕竟是军事大行家,知道将大军困于孤城之下极为危险。于是干脆放弃光州,绕道继续东进。
梁军刚一开拔,讨厌的大雨又连绵而来。梁军在大雨中竟然迷失了方向,转了一百多里的圈子才找到正道。出师以来一路不顺的梁军士气已低落到了极点。
等到达寿州(今安徽寿县)城外,淮南军已早有准备,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朱温准备围城,却发现城外的林木已经被砍光,甚至连野草都被拔走。战马没吃的不说,连安营扎寨的木头都找不到一根。
朱温气急败坏地纵马绕城跑了一圈,终于明白自己毫无机会。他就像一匹焦躁难耐的饿狼,急于获得猎物,却发现无从下手。
面对这样的窘境,他只有撤退。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的梁军士兵们甚至还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现在又不得不掉头北返。
军队里,第一次出现了对朱温的质疑声。这个早已成为梁军士兵们心中神话的人,发现他的威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而这还远不是悲剧的结束。刚刚走到半路,被朱温忽略掉的那个小小的光州竟然落井下石,派出了一队骑兵抄到梁军后路,大肆截杀。疲惫不堪的梁军大败,损失惨重。
朱温心里怒火熊熊。撤军路上,他连杀几个看不顺眼的部将,现在似乎只有杀戮才能暂时平息他内心的狂暴。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失败,越来越难以承受挫折,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都把刘秀作为自己追赶的目标,面对大唐残破的山河也曾经有过做中兴之主的雄心,但现在,他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了。
时间就像一面墙。任何梦想在它面前都会撞得头破血流。他只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任何欲望都能获得满足。至于有没有未来,他已经不在乎了。
回到洛阳的朱温就像变了个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杀气,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又要杀人了。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刀就砍向了自己的心腹,曾经在刺杀唐昭宗的那个夜晚出了大力的蒋玄晖。
当年诛杀唐昭宗李晔,朱友恭、氏叔琮当了替罪羊,实际上真正的执行者正是这个蒋玄晖。但让朱温不满的是,那一夜,与李晔同处一室的何皇后竟然成了漏网之鱼。原因就是何皇后的苦苦哀求,让蒋玄晖动了恻隐之心。
为这事儿,朱温心里一直就给蒋玄晖记了一笔账。现在刚回到洛阳,朱温就听到消息,说蒋玄晖色胆包天,竟然跟何皇后有染,还跟一班朝臣混在一起,密谋要复兴李氏天下。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朱温二话不说,下令将蒋玄晖乱棍打死,又把已经做了太后的何氏处死。
杀了蒋玄晖,朱温还不解气,下令把这个人的尸体拖到城门外,公开焚烧。
看着烈焰中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人们对朱温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更可怕的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能够控制住他。人们隐隐感觉到,在那充满了血腥味的皇宫之内,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4.权力之巅
天佑三年(906年)正月,得知朱温兵败淮南的消息,幽州的刘仁恭乘机发难,起兵攻打他觊觎已久的魏州。
魏州主帅罗绍威正为魏州牙军兵变的事情焦头烂额,现在强敌又攻到了门口,只好向他的大靠山朱温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