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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月光照亮了门外冰冷的石阶,一个虬须黑面的大汉站在面前,身后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兵。
裴氏一眼就看到了大汉手中雪亮的刀光。她只觉得心跳一下子停止了,全身瞬间失去了力气。
宫门被轰然推开。刀光闪过,裴氏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血泊中。百余名武士举着大刀,涌进了皇帝的寝宫。
夜空中的那轮圆月看到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人影绰绰,血光四起,杀戮充斥了整个寝宫。煌煌大唐,在它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用这样一种惊悚的方式书写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这一夜,唐昭宗李晔和他的妃子裴氏、李氏全遭横死。只有何皇后在苦苦哀求之下,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天,朱温心腹、时任枢密使(类似于宰相、掌军政大权)的蒋玄晖假传皇后令,宣布昭宗遭妃子裴氏、李氏谋杀,立李晔的第九子辉王李拀即位。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人们并不都是傻子,没有人会相信两个嫔妃会无缘无故谋杀皇帝,这样的借口显得极为可笑。很快,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朱温。
虽然他正在西征途中,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没有人怀疑,这起通天大案正是他指使手下所为。
一时之间,群情汹涌,千夫所指,尽向朱温。
面对全天下的质疑,朱温的西征大戏演不下去了。他令康怀英、刘鄩二将出兵迎战杨崇本,自己则匆匆忙忙赶回洛阳。
不管怎么样,戏已到高潮,他必须要演下去。
是年十月,朱温返回洛阳。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如既往的自得而高傲。但他可以感觉得到,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正用恐惧而异样的目光偷看他。
他现在是这个天下唯一的主角了。聚光灯已经打开,接下来,他会演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戏。
而这场戏的剧本早在他借故西征时就已经烂熟于心。
洛阳城里那座刚刚建好不久的皇宫淹没在惨白色的海洋里。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素缟的最深处,曾经的皇帝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成为各色人等竞相登场表演的道具。
朱温冲了进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小跑奔到皇帝的棺椁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撞地,放声恸哭。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正视他。这个人即使是在痛哭流涕的时候也让人恐惧,好像他发出的并不是哭声,而是凶残的狼嚎。
终于,朱温止住了他那夸张的哭声。他抬起了头,血红的双眼里淌满了泪水。
“奴辈负我,令我受恶名于万代!我必杀之,以谢天下!”他恨恨地大吼道。
很多人吓得闭上了眼睛。毫无疑问,随着朱温的这一声怒吼,一场大清洗又要开始了。
朱友恭、氏叔琮很快遭到抓捕。原因很简单:这两人都是负责皇宫保卫的,现在皇帝竟然遭到妃子的谋杀,这两人显然难辞其咎。
洛阳城内,人潮汹涌。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看着这两个朱温手下曾经的大红人被五花大绑地游街示众,然后推上刑场。
看来这次朱温要来真格的了。为了给皇帝报仇,连这两个心腹干将都不放过。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温站在洛阳城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完美的一石二鸟。杀掉他们,不仅能暂时洗刷自己弑君的恶名,同时还除掉了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人。
煌煌天下,不过任我翻云覆雨尔。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朱友恭和氏叔琮这两个可怜的替罪羊,在人们的谩骂声中被推上了断头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刚替主子立下大功,却会在转眼之间成为他的刀下鬼。
朱温啊,朱温,此人何其毒也!与魔鬼共舞,总有一天会被拖进无边的黑暗。
氏叔琮老泪纵横。屠刀即将挥下之时,他拼尽全力大呼道:“卖我等性命,欲塞天下之谤!人在做,天在看,朱贼,你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人们感兴趣的只是鲜血从他的断颈中喷出的那一刻。再没有什么比看着曾经手握大权,耀武扬威的人被砍头更令他们激动的事了。
不知道朱温有没有听见他的喊声。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负手站着,就像一尊铁铸的雕塑,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正有一头野兽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一个夜夜和魔鬼切牌的人,也许能侥幸获胜,但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魔鬼的怀抱。
不久,新科皇帝李祚下诏,命朱温为宣武、护国、宣义、天平四镇节度使,张全义为河南尹兼忠武军节度使,同时主管六禁十二卫。大到整个中原,小到皇宫内外,尽在朱温掌中。
做完了这一切,志得意满的朱温决定回到他的老巢汴州。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去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他的女人——张惠。
一场场的生死战役,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他的一个个对手被精准而有序地消灭。偌大天下,除了李克用、杨行密等寥寥数人,再无人敢与他抗衡;满朝文武,更是莫不臣服于他的膝下。至于那个所谓“受命于天”的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半百之年,终于从一介草民混到了位极人臣,叱咤天下。但为什么,他却从来找不到内心的平静和满足,反而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焦虑。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内心深处,那个缺失的地方越来越大,而邪恶与欲望正如狂潮一般奔涌而来,要将他淹没。
他的这几十年,不仅在和天下作战,也在和自己作战。现在,他即将站在天下之巅,感到的却不是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狂喜与满足,而是如失败者一样的忧虑与狂躁。
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战场上拥有狼一般嗅觉的他,对这场隐秘的“战争”却束手无策。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更不用说去战而胜之。每到这时候,他只能下意识地想起张惠。
看尽了天涯的风沙,流光了仇人的鲜血,他需要找回自己内心的平衡。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地需要她。那头野兽正心里怒吼,一步步向他逼近,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
他忽然有些害怕。也许,当人性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即使是如他这样的人,也突然想回头看一看,试图挽留住内心最后的那抹亮光。
回到张惠身边,或许是他现在唯一的办法。
朱温带着他的卫队风一般地冲出了洛阳。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面“朱”字大旗从城中闪电般地掠过,一路向东。
不知道哪里又起了战火,人们这样以为。
只有朱温心里清楚,这是他即将开始最为疯狂的人生前一次本能的自我救赎,这是他即将完全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战火确实在燃烧,正在这个天下人都畏惧的枭雄内心深处熊熊燃烧。
2.心墙
急于回家的朱温还在路上就遭到了沉重打击。
噩耗传来,他最喜爱的儿子朱友裕病重,在黎园(今陕西淳化县)去世。
朱友裕是朱温与张惠的长子,父亲的勇猛凶悍和母亲的聪慧温婉在他身上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他初登战阵就以高超的箭术让李克用赞不绝口,领兵作战时又屡屡担任先锋,战功累累。而在他治理许州期间,勤于政务,招抚流散,短短时间便增户三万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干。
最可贵的是,和朱温的其他几个儿子不同,朱友裕为人低调,待人宽厚,待兵如子,颇得将士之心。朱温与张惠都对这个智勇双全,老成持重的儿子寄予重望。
朱友裕时任镇国军节度使,正领军出兵邠州,讨伐杨崇本。没想到刚到黎园便突然患病,病势凶猛,很快死于军中。
朱温痛不欲生。这两年,他风头直逼宇内,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对他的家庭来说,却似流年不利。短短时间内,两个侄儿朱友宁、朱友伦先后死于非命,现在长子朱友裕年纪轻轻便病重而亡。而爱妻张惠也是病体缠身,身体每况愈下。
难道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
他觉得一团烈火在心头燃烧,灼得他心乱如麻,焦躁难耐。即使是一个普通人,老年丧子也是一件令人痛不欲生的事。就算他是权倾天下的朱温,他还是感到难以承受之痛。
剩下的几个儿子要么心术不正,要么自以为是,这让朱家今后何去何从?
他已经刀口舔血了三十年。这三十年,他每一天都在和强敌搏杀,每一夜都在魔鬼切牌,多少战士成白骨,多少人头落地,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但他正在飞快地老去,甚至还没有触及权利的巅峰,却已经隐隐嗅到了没落的味道。
朱温感到头脑里一片乱麻。他什么都不敢再想了,只盼赶紧回到张惠身边。
他的女人具有神奇的魔力,只要在她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蹄声越发激越。这支马队旋风一般穿过苍茫原野,掠过高山大河,像箭一般射向那座叫汴州的城市。
那里,有他需要的希望,还有可以治愈他狂乱内心的温柔。
哒哒的马蹄声中,地平线的后面终于露出了那座熟悉的城墙。血红的夕阳高悬在城楼上,将这座巨大的城市染成得一片通红。
朱温的心脏忍不住咚咚乱跳。这么多次远征归来,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终于要见到她了。终于要见到她了!朱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
一匹快马冲出了开封城,孤独地迎向这支马队。见到朱温,那人扼住马头,翻身下马,跪地颤声道:“夫人病危,生死就在旦夕之间!请大王速速回府!”
晴空霹雳!朱温只觉头晕目眩,双眼一黑,栽落马下。
不管是谁。总有那么一些事是他难以承受的。即使如朱温般强大自负,也概莫能外。
黑夜中,他从未见过的洪荒怪兽,睁着铜铃般的大眼,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张着血盆大口,正从夜幕的最深处向他逼近。
他无力地躺在虚空中,看着巨大的阴影罩向自己,无路可走,无处可逃。那个时常会出现在梦魇中的洪荒怪兽,终于逼到了他面前。他从来都以为恐惧是别人的事,但这一次,恐惧却走向了自己。
表面的风光与强大并不能让他战胜这个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怪物,他无能为力。只有她能做到。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女人,张惠。
而现在,她在哪里?
朱温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那头怪兽用它那不可思议的庞大身躯压了过来,黑洞一般的大口猛然砸向他……
朱温颤抖了一下,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已全身是汗。
面对簇拥在身边的老部下,他就像不认识一样呆滞而茫然看着他们。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这群人,看到了窗外的那棵杨树。那是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和张惠一起种下的。每一次,当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窗外的时候,都会看到这棵树。
从前,他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这棵普通的白杨,他的思维从来没有停留在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物上。而今天,这棵树在他的视线里如此清晰,他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的流逝,感到了他和张惠在一起的岁月的痕迹。
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二十三年。
他一直都在权力与欲望的战场上厮杀,却忘记停下来哪怕几分钟,看一看这二十三年来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风景。
“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告别。”但有些东西放下了,还是完整的人生吗?
熟悉的冲动又回来了。如一股强大的电流穿越他的身体。他要站起来,看一看他的女人在哪里。
是的,现在还不算迟。不管怎么样,我回来了,就要见到你。只要见到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人们看到朱温的眼神里又恢复了生气。这个人突然坐了起来,用往常一样阴冷而威严的目光看着所有人。
“夫人在哪里?我要见她。”朱温瞪大了眼睛,很冲动地吼道,“马上!”
幽暗的内室,朱温终于见到了张惠。
这张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专注地凝视过。
很久很久以前,在混合了泥土的芬芳和金黄色的麦浪前,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脸。那时候,他从这张脸上读出的是飞扬的青春,是温婉的味道,那是能够触动和撩起一个男孩懵懂情愫的东西。
岁月让这张脸刻上了皱纹,而病魔让这张脸更显憔悴。张惠看着从黑暗中走过来的朱温,目光依旧洁净如水。
“人在乱世,如水中浮萍,两人相依,不知能到何时,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同州城中,烛火摇曳,他们的对话就像发生在昨日。
一串泪水毫无征兆地从朱温脸上滑落。对他来说,回忆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张惠努力想支起身体,但她做不到。疾病已深入骨髓,侵蚀了她的肌体,肢解了她的生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看清楚了走到自己面前的丈夫。
“将军回来了……”她想像往常一样,用微笑来迎接他的回家。
朱温的心纵然坚如磐石,此刻也快一片片碎掉。
他们在一起二十三年,现在却觉得才刚刚过了二十三天。听到她这句简单而熟悉的话,朱温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的大多数时间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面前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