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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瞳见势不妙,慌忙起身,连作眼色,极力止住众人。
封禅寺内,酒案之上,隐隐已有刀声激荡。
跟随李克用一起来赴宴的监军陈景思还算清醒,见势不妙,急忙上前对朱温作揖道:“今日酒宴甚为尽兴,我家将军已经醉了,不如我等先送主公回驿馆,明日主公定会回请朱将军及在座各位大人!”
谢瞳打个哈哈,也赶紧上前,乘势圆场。
朱温心头虽然怒火翻腾,但仍面不改色,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众人送客,临走还拍了拍李克用的肩膀道:“早点休息,早点休息!”
但朱温心里清楚,当李克用不屑地甩开艺妓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了诛杀此人的决心。
送走李克用等人,朱温连夜召集众将商议。封禅寺内,酒宴未撤,烛火摇曳之下,一场密谋已然开始。
宣武将军杨彦洪首先提议,李克用此人狂妄无礼,必定是心腹大患,不如趁其酒醉,大军又都驻扎城外,连夜派军将其围杀于上源驿,以绝后患。
葛从周考虑事情比较细致,他反问杨彦洪:“上源驿中尚有李克用带的卫士、随从数百人,况且馆驿距离城门很近,李克用此人又善弓骑,很容易趁夜突围而出。对方大军就在城外,这样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情绪激动的杨彦洪头脑转得飞快,遭到葛从周质疑之后立即对自己的围杀计划进行了升级完善。他又提出,可以预先在上源驿周围的街巷中堆满车子,车上覆以硫磺、干草。一旦李克用突围,则点燃干草,以火车堵塞道路。就算那李克用有翻天覆地之能,也定然难以逃脱。
朱珍、李唐宾、王虔裕等人听了都觉得此计可行,纷纷拍着胸脯表忠心,愿意带兵去围杀李克用一班人。
部下们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唯独朱温沉着脸一言不发。
谢瞳暗暗看了一眼朱温神情,干咳两声,慢悠悠道:“诸位将军不必如此激动。此计一旦施行,则如开弓之箭,再难回头。那李克用狂妄无礼,心怀异志,确实是个大患,但此人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一方节度使,又是剿灭黄巢有大功之人,我们在这里把他一刀杀了,朝廷方面该如何交代?”谢瞳又看了看朱温:“又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朱温仍然没有说话。他早已抱定必杀李克用的决心,至于是不是有违大义,会不会被天下人诟病,那都不是他要考虑的。
如果他做事都考虑别人的想法,就不会有今天。他也许还在乡下放牛拾粪,寄人篱下;如果他做事都要想一想是不是违背了道义,他早就身首异处,跟着黄巢成了无头野鬼。
他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一击必杀,置李克用于死地,他还要考虑的是,怎样在成事之后,又能让自己安全脱身。
一头狼,只会对如何捕杀它的猎物感兴趣,同时也会狡诈地给自己想好退路。如果不是那样,他又怎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而且还活得这么风光、这么威风?
而这些,又哪里是满腹圣贤书,自以为是的落魄秀才谢瞳之辈能够了解的?
“杨彦洪、朱珍!”
“在!”
“你二人各带一千甲士,围住上源驿,一见火起,立即率军攻入驿内,斩杀李克用!”
“是!”见朱温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朱、杨二将满脸红光,当即领命。
朱温转过身,看着王虔裕:“王将军可带军士,均穿便装,到上源驿周围街巷中安放大车,堵住贼人去路。如李贼从馆驿内突出,则点燃车上干草,以弓箭阻敌。”
接着又对葛从周、李唐宾道:“二位将军率军伏于东门,防止李贼穿城而出!”
朱温最后看了看谢瞳,微笑道:“先生可与我于高处,看今夜精彩大戏。”
命令发布完毕,朱温很自得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幕中带着酒香的空气。他相信,这样的天罗地网足以让自命不凡的李克用永远也走不出汴州城。
暗夜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谢瞳有些忧虑地看了看厚重的天幕,今天很反常,一丝风也没有,夜幕中更是看不到半点星光。
朱温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悠然自得地负手踱步,俯视着自己布下的陷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所有人都已经到位。朱温微微叹了口气,就像在为李克用惋惜。然后,他举起了手。
一团浓烈的火光冲天而起,上源驿外顿时杀声四起,杨彦洪带着两千士兵向驿馆发动了攻击。
李克用的卫士从沉睡中惊醒,惊慌失措地登上围墙拼命抵挡。
史敬思是李克用身边的勇将,大难临头之际仍面不改色。他提着大刀,大步走向门口,挥刀连续斩杀了几名试图冲进来的敌兵。眼见门外敌军越来越多,史敬思扭头大喝:“赶快告知主公,贼军要谋害我等!”
侍从郭景铢跌跌撞撞地冲进李克用的卧室,发现这等危急关头,李克用竟然鼾声大作,在酒醉中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郭景铢大声呼喊,李克用竟充耳不闻,酣睡依旧。此时外面砍杀之声更加猛烈,不断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显然敌军已快攻入馆内。
郭景铢情急之下试图把李克用摇醒,刚摇了两下,几支利箭穿窗而入,啪啪几声钉在床梁之上,箭杆还兀自摇动。
郭景铢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吹灭烛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扶起李克用,用被子裹住,推下床来。
郭景铢又端来一盆冷水,用冷水洒在李克用脸上。冷水一激,李克用终于从醉意中慢慢清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盯着郭景铢,一时竟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汴帅要害您。”郭景铢带着哭腔道。
李克用依旧茫然。
“朱全忠要害您!”这次,郭侍卫喊叫了起来。
李克用打了个激灵,一手掀开被子,翻身而起。
“取我弓箭来!”李克用此时已完全清醒,匆匆穿上衣甲,接过长弓,猛然推开房门。
此时大门已被攻破,一群汴州兵大叫着冲杀进来。
李克用站在卧室门口,面不改色,弓弦连发,汴州士兵个个应声而倒。
监军陈景思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李克用,要护送他离开。
一声惨叫响起,混乱中李克用拼命回过头,只见刚刚救了自己的郭景铢身中数箭,全身是血,栽倒在地。
馆驿之内,他的随从和侍卫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李克用怒目圆睁,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正蜂拥而入的汴州士兵狂喝道:“朱全忠,我李克用今生今世与你势不两立!”
一声惊雷在半空中轰然炸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惨白的闪电照亮了他那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
2.血雨腥风满中原
汴州士兵们做梦也没想到此时竟会天降暴雨,这完全打乱了他们的部署。大雨如注,数步之内难以辨物,更让阻塞在街巷中的火车无法点燃。
混乱中,李克用被自己的贴身侍从驾着,冲到了馆驿围墙之下。趁着闪电的光亮,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把李克用推上围墙,翻墙而走。
馆驿内外的灯光、火光已然全灭,只听见铺天盖地的雨声和乱哄哄的拼斗。李克用等人趁黑潜出上源驿,竟然无人察觉。
李克用手下的大将史敬思和监军陈景思仍带着部下在大雨中与汴州军死命拼斗,只为给李克用争取更多的时间。
杨彦洪已杀红了眼,他的周围堆满了沙陀人的尸体。他大声招呼着自己的士兵冲入大门,到处找寻着那个独眼龙的踪迹。
汴州士兵纷纷登上了上源驿的围墙,他们在大雨中辨认着敌方士兵的身影,不断射出致命的利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汴州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朱珍在雨幕中前行,一个人挥刀试图阻止他。他反手一刀,将那个人的腰刀打落在地,顺手再一刀,一道鲜血喷出,这个人沉闷地倒在血水之中。朱珍认识这个人,他是李克用的心腹——监军陈景思。
此时雨势稍小,汴州士兵纷纷点燃火把。火光映照下,朱珍看到馆驿内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尸体中间,提着一柄卷刃的长刀。
那是李克用的大将史敬思。
“李贼何在?说出来,或能饶你不死!”朱珍大喝道。
“哈哈哈……”史敬思仰天长笑,“主公早已突围而出,片刻之后,将带大军血洗汴州城!你们就等着受死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数十支利箭瞬间穿透了史敬思的身体。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朱珍,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朱珍一刀砍下史敬思的人头,转身对着那些呆立在大雨中的士兵恨恨地吼道:“搜!给我搜!”
就在汴州士兵乱哄哄地在尸积如山的上源驿中寻找李克用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悄悄摸到汴州城墙下。黑夜和大雨帮助了他,就在汴州士兵的眼皮底下,李克用以一根长绳滑下了城墙,回到了他的军营。而跟着他进入汴州的数百名部下,都已葬身上源驿。
失去部下的悲伤和被暗算的愤怒让李克用彻底失去了冷静,当他见到妻子刘氏之时,这个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抱着她号啕大哭。
在背叛和杀戮成为习惯的乱世,或许只有妻子的怀抱才能让他获得释放。
天色刚亮,李克用集合全军,准备反扑汴州。刘夫人追到军营外,扯住李克用的衣袍,疾道:“将军当真要进攻汴州?”
李克用怒道:“那朱贼狼心狗肺,心狠手辣,杀我部下数百人,还企图置我于死地,我不杀他,枉活世上!”
刘夫人摇摇头,徐徐道:“将军此次来到中原,是为国讨贼,救诸侯之急。今日将军已成大功,却在汴州城内以杯酒私忿,反戈攻城。如此一来,我们理亏在前,这是小不忍乱大谋的下策。不如暂且回师,将实情上奏朝廷,自有朝廷论定是非。”
李克用想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收兵北回。这里是朱温的大本营,再说对方早有防备,真打起来胜负殊难预料。和朱温一样,李克用也很幸运地拥有一个知书达理,通晓大节的妻子。在那个男人为主角的乱世,这些女子以自己不平凡的言行为那段冰冷的历史点缀了几许秀色。
“咣当!”汴州,将军府,暴跳如雷的朱温把茶盏摔得粉碎。
李克用没抓到,却收到他一封杀气腾腾的来信。
“我与将军汴州一聚,已领略此地刀锋。将军盛情,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冷静下来的朱温施展其流氓本色,给李克用回了一封鬼话连篇的信:“出事那一夜,我完全被蒙在鼓里,都是朝廷派来的密使和牙将杨彦洪背着我私下策划的。”
朱温很清楚,这番连自己的不相信的鬼话当然骗不了李克用。而失去了这次机会,他再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把刀架到李克用的脖子上。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强大的死敌。这个人一定会与他不死不休。但他根本无法预见,上源驿砍出的那一刀会对他和很多人的未来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李克用刚一回太原,立即以加急文书把朱温谋害自己的事告到京城,请朝廷派兵讨伐。同时让弟弟李克修率兵万人在河中等待,一旦朝廷下令,便以大军攻汴。
中原腹地,刚刚刀光将息,此时又战云密布。
两大最有战斗力的节度使即将同室操戈,这让唐僖宗李儇坐立不安。黄巢虽然已被除掉,但农民军余部尚在各地作战。他还需要有实力的人为他扫平各地的割据武装,维护朝廷的权威。如果让这两个人先打起来,天下势必更加混乱,自己的中兴之梦恐怕再无指望。所以,谁是谁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两个人打起来。
李儇急忙下诏,对李克用大加夸奖安抚,同时加封他为太傅、同平章事、陇西郡王。
封官拉拢,这是皇帝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了。
有皇帝和稀泥,羽翼未丰的李克用也不敢太过放肆,向朱温复仇的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降唐以来,通过追剿黄巢,朱温先后控制了同州、华州、陈州、汴州,暂时逼退了气势汹汹的李克用,在中原腹地站住了脚跟。虽然如此,他仍然身处四战之地,想要生存下来,必须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杀阵中拼出一条血路来。
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快浮出了水面。
秦宗权,最初只是许州的一员牙将。广明元年(公元880年),许州大将周岌驱逐忠武军节度使薛能取而代之。秦宗权也乘机浑水摸鱼,带兵驱逐了蔡州刺史,占据蔡州。不久,黄巢率军入关,唐僖宗逃离长安出奔四川,秦宗权以蔡州军马从后面偷袭农民军,打了几场胜仗,受封蔡州奉国军节度使,名正言顺的占有了蔡州。但好景不长,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退出关中,进入河南,蔡州首当其冲。
搞阴谋诡计是秦宗权的拿手好戏,但带兵打仗却不入流。在农民军背后捅捅小刀子还可以,真正面对黄巢主力,蔡州军队一触即溃。无奈之下,秦宗权只好投降。急于东归的黄巢对秦宗权并没有特别重视,受降之后带领大军铺天盖地又向陈州而去,留下秦宗权在蔡州自得其乐。
陈州之战后,各路唐军都盯着黄巢穷追不舍,没人关注小小的蔡州,一些唐军将领甚至连秦宗权已经投降了黄巢都不清楚,以为他还是朝廷的节度使。如此一来,秦宗权乘机大肆发展,四处攻掠州县,焚杀掳掠,扩大地盘,扩充兵马。
秦宗权此人心狠手辣,蔡州兵马所过之处,极尽掠夺杀戮,以致当地百姓或被杀绝,或逃散殆尽,部队的后勤补给便成了大问题。秦宗权却自有他的解决之道,他的军队捕杀百姓之后,竟然把尸体用盐腌制起来充作军粮。中原老百姓一提起秦宗权,无不谈虎色变。
秦宗权争霸中原的野心和强大的破坏力很快引起了朱温的注意。秦宗权如此无法无天,再这样闹腾下去,恐怕自己在汴州的位置也坐不安生。他决定对蔡州下手了。
中和四年(884年)七月,蔡州将领王夏寨率军逼近陈州。朱温看准机会,带领大将葛从周、张延寿从西华出兵,对蔡州军发动突袭。
见惯了大场面的朱温对蔡州军的印象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对他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两军接阵,朱温愕然发现,蔡州士兵经过这段时间的征战,已经成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蔡州将领王涓率领三千铁林军对汴州军发动了攻击。所谓铁林军,即重装骑兵。战马以重甲披覆,士兵个个身披铁铠,手持长枪,一旦发起进攻,冲击力异常惊人。
在铁林军的猛攻之下,汴州军难以招架。眼见情势危急,朱温心急如焚,振臂挥刀,拍马向前,要指挥军队反击。也许是铁林军的声威过于浩大,朱温的坐骑竟然马失前蹄,将朱温甩下马来。
王涓大喜过望,立即指挥骑兵围杀过来,要乘机置朱温于死地。铁林军如潮水般呼啸而来,面对鲜血淋漓的长枪,汴州兵顿作鸟兽散,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主帅。
铁林军来势极快,眼见朱温就要丧命于长枪之下,两员大将突然从乱军中冲出,几乎同时向朱温奔去。葛从周首先翻身下马,把摔得鼻青脸肿的朱温扶上自己的战马。铁林军已扑杀而来,葛从周大喝一声,大刀挥过,几支长枪被砍为数段。但更多的铁林军已经扑过来,葛从周瞬间身中数枪,血流如注。
和葛从周同时杀出的另一员汴州大将张延寿挥刀而上,截住涌上来的铁林军。刀光起处,鲜血喷涌,蔡州骑兵纷纷被砍落马下。
见主将如此奋不顾身,其他的汴州将士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冲上去阻截敌兵。葛从周这才得以护着朱温全身而退。
首战失利的朱温领军撤退,王涓则带领铁林军穷追不舍,双方在斤沟、淝水一带再度接战。这一次,孤军深入的蔡州铁林军遭到了汴州军队的包围,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汴州军重重围困之下,王涓和他的三千铁林军全军覆没,全都成了刀下之鬼。
依靠着葛从周、张延寿的拼死相救,朱温转败为胜,斩杀蔡州精锐骑兵三千人。捷报上报朝廷,唐僖宗大喜过望,加封朱温为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同时封沛郡侯,享食邑一千户。
对秦宗权试探性的首战虽然惊险,但一战获胜竟然捞到如此丰厚的政治资本,这让朱温始料未及。他发现,只要用好手中的兵马,便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