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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一下,消息传至尚未摘去敕造荣国府大匾额的贾家,贾琏等人感恩戴德不尽,急急忙忙地筹集银两,次日好交罚银接贾赦回家,并赶在变卖家眷仆从之前把宝玉几个人赎出来。虽然朝廷并未十分催促他们如此,但贾琏怕夜长梦多,恨不能立时就去交钱领人。
幸亏从贾家出事以来,贾琏一直未被收监,才能留在家里打点外面的事务,也得了黛玉和迎春夫家的帮助,不至于留下一家妇孺惶惶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的罚银是两万五千两,贾兰、贾宝玉、贾环和薛宝钗的四份赎身银子是四千两,宁国府尤氏和许氏婆媳皆是没入官府为奴,许买卖不许赎身为民,两人又是一千两,总共三万两之数,而贾赦房里虽有十几万两的东西,银子却早就用来偿还欠银了。
贾琏和凤姐手里只有五六千两银子,原本攒着打算给惜春置办嫁妆的,只有先用来交罚银,贾母当时分给贾琮五千两银子,贾琮也劝邢夫人拿出来。
贾琏叹了一口气,道:“这才一万多两,差远了。”
邢夫人以前吝啬是因为没有依靠,恨不得攒下大笔银子来养老,如今和贾琏夫妻情分颇深,素日常得他们的孝敬,她便不像以往那样了,想了想,开口道:“先拿你们老爷的古董东西暂押一万两银子回来用,我手里攒了二三十年也有五六千两银子。”
贾琏摇了摇头,怕贾赦回来不悦,那些都是他要留给萱哥儿的,道:“竟是不必动用老爷的,等老爷回来见东西少了,只怕又生是非。一会子我当我和凤哥儿的东西,我们房里剩的东西虽不多,拿古董头面金银器皿凑一凑也能押个万儿八千两银子回来。”
凤姐嫁妆里很有几件价值连城的笨重东西,其中有一座用上好紫檀花了十年时间才打出来的拔步床,当时留着就是免得让人觉得他们房里空了,此时少说能当四五千两银子。
惜春和巧姐齐声道:“我们也有好些头面衣服,拿出去当了。”
至于贾家容易卖掉的商铺庄田等,他们谁都没提起一句,那些可是将来度日唯一的进项了,宁可折变头面衣服,也不能卖庄田商铺。
邢夫人满目怜爱,一手拉着惜春,一手拉着巧姐,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这才是齐心协力的时候。我知道你们怕老爷回来见他的宝贝东西没了生气,就依你们的意思,我那里有几套好头面也值二三千两。”
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银子都是小事,不用抄家入狱,凤姐暗中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屈指一算还差几千两,而且还得打点各个官员,这一两个月单是打点就花了几千两银子,等到接人赎人的时候不能只准备三万两银子,剩下几个得意的下人和几个姨娘也得买下来。
想到这里,凤姐忽然将手一拍,道:“老爷和二爷的罚银理当由咱们出,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是四妹妹念着旧情,别叫人买了她们去作践,伤及咱们家的脸面。二房里的人凭什么也得我们出?宝玉还罢了,那是二爷嫡亲的堂兄弟,我嫡亲的表兄弟,其他的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况且都说长嫂如母,其中又有她的亲生儿子,该叫她出这份银子才是。”
邢夫人赞同道:“正是,她陪嫁的东西悉数发还了,当年她的嫁妆里就有咱们家送去的聘礼聘金带回来,那可是好几万两银子,这些年她又只进不出,纵使没了在府里挣的和老太太给的,单这份嫁妆也足够赎他们那一家子的人了。丰儿,去请珠儿媳妇过来。”
当初,挪到东院里的只有贾母和他们一房的主子,没有一个下人,荣国府里的下人都被收押在荣国府后面的下人房里,今儿接到旨意才开始造册登记,登记完了就要作官价发卖,邢夫人和凤姐的陪房尚未被放出来,还得等一两日,因此只有小红、丰儿等几个早先被放出去脱了籍的丫头在跟前服侍,林之孝夫妇和贾芸过来帮着料理家务,连同黛玉送来两房下人暂给他们使唤,他们一房娇生惯养的奶奶姑娘们才不至于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丰儿答应一声,带着婆子去了半日,却只带回一千两银子。
邢夫人听了这笔数目,登时吃了一惊,道:“他们一房四份呢,她又是做嫂子的,怎么才给一份的银子?莫不是她只出兰哥儿那份,宝玉宝钗和环儿她都不管?”
丰儿脆生生地道:“我去时珠大奶奶房院的封条已经揭了,看守的兵丁只将珠大奶奶的嫁妆东西按册留下,余者和二老爷二太太那里的东西一起装车运走。旨意下来时,珠大奶奶就从后院下人房出来回到自己院落了,正看着陪嫁仆从收拾剩下的东西,没几日府邸可就要被收回去了。我说咱们一房正在收拾头面衣服准备折变了,赎人的银子实在不够,想请珠大奶奶凑些出来,可是珠大奶奶只给这么些,在我跟前说她一肚子苦黄连水,进门后攒下来的梯己连同老太太给兰哥儿的都被抄走了,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银子。”
凤姐不怒反笑,道:“太太,二爷,听听,这才是咱们府里尚德不尚才的第一贤惠人活菩萨呢!我就知道她舍不得出钱赎买其他人。”
贾琏嗤笑道:“咱们家败落了,他们留着银子以备日后家用,免得老来受贫,虽说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人生在世最不知祸福如何,总该积些阴德才是。罢了,兰哥儿他娘不肯出钱,咱们就凑一凑,总能凑出三五千两银子。”
一语未了,黛玉打发紫鹃过来,道:“姑娘听说了朝廷对府上的判决,好歹都保住了性命,特地打发我来问二爷和太太奶奶,罚银和赎人的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晚上使人送来。”
凤姐忙道:“够了,够了,已经凑够了,很不必林妹妹再出钱。”
邢夫人也说道:“正是这个话儿,你们姑娘是出了阁的姑奶奶,她舅娘哥哥嫂子尚在,不曾被抄没家私,她舅舅有十几万的梯己,哪里用得着她出钱?别叫她夫家生出不满之意。何况,这一两个月以来都是你们姑娘管着我们吃喝用药请大夫,又派人帮她哥哥打点,听他哥哥使唤,又打发两房下人过来伺候我们,就是亲女儿也没有几个能做到这样。我们若再贪心不足,事事依赖你们姑娘,竟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紫鹃笑道:“姑娘打小儿在府里长大,比在自己家过的日子都长些,哪里能不闻不问?这些都是姑娘该做的。姑娘说,现今守孝,不好出门来探望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特特命我送上各样补品,请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好生保养,明儿再请太医过来给老太太和老爷诊脉好放心,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凡是力所能及的决不推辞。”
凤姐道:“知道了,回去告诉林妹妹,这样的结局已是心满意足了,也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请她放心。我们这里正忙着,就不留你了。”
紫鹃方将带来的东西和凤姐交割明白,告辞回去,丰儿送她出门。
邢夫人等紫鹃走后,听凤姐说自己深明大义,便含笑教导琏凤惜巧道:“咱们家落得这样下场,老爷和琏儿起复极难,一则老爷已逾花甲,原本就没有实职,二则琏儿没有功名,是捐的虚衔儿,若想重振祖宗荣光,只能靠萱哥儿发奋,幸喜他不像老爷和琏儿,读书的本事极好,又聪明伶俐。因此,凡是咱们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别劳烦林丫头,平时不给她添烦恼,她也明白咱们的识趣明理,将来拜托他们照应萱哥儿才好开口。”
凤姐暗道邢夫人精明,哪有素日的愚顽吝刻?分明想得十分长远。就像邢夫人说的,他们现在自己解决眼前的大小事情,不去打扰黛玉,黛玉自然记着他们的好处。将来有要紧事情请求时,凡是黛玉力所能及的定会尽心而为。
凤姐笑赞了几句,道:“太太说得极有道理,若是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要找林妹妹帮忙解决,时间长了,别说林妹妹,就是我心里也厌恶。”
邢夫人颔首道:“你们明白就好,咱们此后本分做人,千万别惹是生非。”
贾琏和凤姐、惜春、巧姐站起身,齐声应是,其实就是没有邢夫人的提醒,他们也不会事事依赖黛玉,毕竟那不是长远之道。
他们正收拾东西,准备送去当铺,又命打点行李准备搬离荣国府,藕官过来道:“太太、二爷、二奶奶、四姑娘、大姐儿,老太太担心银子不够,特地吩咐我来告诉二爷,先将老太太留作日后丧葬之用的银子拿去把老爷和宝玉他们赎回来,不够再当房里剩的那些东西。”
如今在贾母跟前服侍的就是藕官和蕊官,她们两个你恩我爱,都不愿嫁人,尚住在黛玉给宝玉的那座宅子里,闻听贾家出事,忙过来道恼,带来晴雯等人给的东西。那时下人都在关押之中,贾母跟前除了忠顺亲王网开一面留了鸳鸯,再没有一个丫鬟可用,她们感念宝玉对自己的恩德,知道宝玉最惦记着贾母,便都留下来伺候贾母。
凤姐一怔,道:“老太太不能说话,怎么说了这话?”
藕官道:“鸳鸯姐姐将外面的旨意告诉了老太太,好叫老太太知道大家平安,说到老爷和二爷被罚银,又得用银子才能赎宝二爷他们回来,老太太急得很,恨不得挣扎起身,我们大家猜测好几样意思,请老太太眨眼睛来说是否,才得了老太太这样的吩咐。”
凤姐本想说贾母年纪大了,又病成这样,不必用她的东西,转念一想,此时不用,等宝玉回来,贾母少不得改变主意留给宝玉,毕竟先前分给宝玉的都被抄了。
于是,她便催促贾琏去拿银子搬东西。
从贾母上房挪回东院的时候,贾母上房没有遭到查抄,分家后剩下的东西又不多,忠顺亲王便由他们搬回东院,现今都在贾母所居的卧房里。
贾母手里还有一万两银子,加上贾母留下的几副头面和陈设东西也当了一万多两,总计两万六千两,竟不必贾琏夫妇典当东西,连邢夫人和贾琮那些银子都没用就够了,顺顺利利地接回了贾赦,赎回了宝玉、贾环、宝钗和贾兰,以及几个姨娘和几房老实厚道能干的下人。
贾赦等人并没有回荣国府的东院,而是径自住进凤姐已经命人收拾安置妥当的三进院落,距离卫家不远,极清静雅致的一处所在。
荣国府很快就会被朝廷收回,贾赦索性就不回去了。
贾琏早起带上银子去接贾赦赎宝玉等人时,凤姐已带贾母邢夫人等搬到了新居,黛玉迎春湘云等都派人送来乔迁之礼,也打发不少下人来帮忙搬家,不到半日凤姐就将房舍安排得妥妥帖帖,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仿佛未曾经历过风雨似的。
这时候才看出人心,黛玉、迎春两家和湘云一家自不必细说,就是昔年被打发出去的丫鬟诸如晴雯芳官等,也都凑钱将茗烟卍儿等人买了下来。
宝玉惨然一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他和宝钗无处可去,暂时被安置在贾母院落里的东厢房内,拨了两三个小丫头服侍,独贾母十分不放心,即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仍旧示意鸳鸯让藕官和蕊官去伺候宝玉,藕官从前服侍过宝玉,自然知道宝玉的喜好。
宝玉洗完澡出来,藕官一面给他梳头,一面絮絮叨叨地道:“珠大奶奶在府里是出了名的贤德,比琏二奶奶的名声好了十倍,底下都说她和气,都说二奶奶心狠手辣,谁知大难临头珠大奶奶竟只顾着自己和儿子,对公婆妯娌都不闻不问。兰哥儿被赎回来只给老爷太太磕了头,就被昨儿搬出府住到陪嫁房舍里的珠大奶奶打发人接走了,珠大奶奶自己连面儿都没露。”
蕊官也道:“可不是,真真是无情无义的人。府上何曾怠慢过他们娘儿俩?守寡原是她命苦,老太太心疼她,月钱年例都是上上份儿,谁又轻忽过他们?只是兰哥儿在府里不如二爷尊贵得人意罢了,可别人连兰哥儿都不如呢,她就能狠下心肠,这样回报。听说,珠大奶奶的嫁妆都发还了,官差仁慈,只搬了不在嫁妆单子上的东西,没动其他,哪怕没有太太说的几万两银子东西,也很够赎人了,偏偏她就看着琏二爷和琏二奶奶东拼西凑,连老太太都把丧葬银子拿出来了,独她只给一千两银子赎兰哥儿,一文钱都不肯多出。”
宝玉呆呆地看着镜中形容消瘦的自己,长叹道:“竟是别怨恨大嫂子。大哥哥早早就没了,大嫂子心里头苦了十几年,只有兰哥儿一个指望,素日省吃俭用把钱都攒着给兰哥儿。如今老爷太太犯了大罪,不日就要流放,兰哥儿读书科举的前程没有了,大嫂子进门后攒下来的家业都被抄没了,将来吃住用都要花钱,自然要为日后打算。大嫂子出银子替我们赎身打点安置是她的好处,不出银子也在情理之中,很不必十分苛责。”
藕官道:“话虽如此,到底说不过去。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是隔房的哥嫂呢,哪个不比她尽心尽力?她不管叔叔妯娌也罢了,怎么连公婆都不管了?哪怕打发人给二老爷和二太太送一件衣裳一个馒头,也是她的孝心到了。”
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由远及近,蕊官探头一看,道:“二奶奶带着那年在咱们园子里任由人取笑的刘姥姥来了。”
宝玉走出门,果然看到凤姐和刘姥姥一面说话,一面进来。
刘姥姥看到宝玉,忙过来请安,道:“见过宝哥儿,宝哥儿身子可还好?”
宝玉一把扶住她,道:“姥姥快别多礼,我哪里担当得起。姥姥怎么来了?算一算好些年头没见了,姥姥的头发竟白了好些。”
刘姥姥颤巍巍地站起身,咧嘴一笑,道:“我都快八十岁了,头发不白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人人见了不得吓一跳。我瞧着宝哥儿竟比往日瘦了好些,可见是吃了大苦头,我心里疼得慌。那年宝哥儿给我一个茶杯,我心里都记着呢。”
说着,叹道:“我们前几日才听说府里的事儿,把我吓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生一对翅膀来看府上怎么样。要不是府里那年给我们那么些银子东西,我们家哪里有今日的丰衣足食?板儿因着这份恩典念了好几年书呢,在我们村里是一等一的人才。我心里记着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哥儿们的好,昨日紧赶慢赶地进了城,听说朝廷罚了府上许多银子,又要用银子才能赎哥儿奶奶,我就直接回家筹集钱,今儿把家里能用的钱都拿过来了。谁知我到了府门口才知道那么大的一座府邸都被朝廷收回去了,我一路上问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