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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晴空万里,花开正盛,虽是午后,街头巷尾依旧热闹异常。
想着自己明日终于可以迎娶黛玉进门,卫若兰一脸喜气,难掩胸中澎湃之意,到了荣国府门前,放过鞭炮,飞身下马,长身玉立,愈发显得丰神俊秀,清俊出众。
荣国府正门大开,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卫若兰按了按心口,使人送上红封。
不同于迎亲,荣国府倒是没有十分为难卫若兰,何况他们也不算正经岳家,仅是黛玉如今住在此处罢从此处发嫁了,因此贾琏出来亲自迎了卫若兰等人进去,黛玉的那些嫁妆早已陈满厅堂院落,挤挤挨挨,满目红艳。
饶是韩奇等人见多识广,进了荣禧堂正院,也都被惊住了。
彼时酒宴早已结束,出来好些官客,见到卫若兰和带路的卫三叔,都极口夸赞,其中有一人笑说道:“今儿才算见识了,何谓十里红妆,只怕十里都不止。”
今日催妆,由卫三叔带路,须得认一认路,明日迎亲也得他引路,免得走岔了不吉利。
他刚进正院就呆住了,闻听此言,忙笑道:“别人都说嫁妆是女儿家的底气,故此疼爱的女儿的父母从小儿就开始给女儿攒嫁妆,故有十里红妆之说。依我看来,便是侄媳妇没有嫁妆,我们家也不会怠慢了新媳妇。”
其实,按照常理,该卫伯亲自出面做这些事才是,奈何卫伯和卫若兰原是嫡亲父子,如今是伯侄,未免有些尴尬,卫母遂命卫三叔主持料理。
卫三叔别的本事平平无奇,唯独天生一张巧嘴,一番话说将出来,谁听了都觉顺耳。
贾琏站在一旁,笑道:“亲家心善如此,我们却不能认为理所当然。虽然妹妹打小儿就没了父母,但是姑父大人临终前思虑周全,安排妥当,故我们家的妹妹纵无父母给她一点一滴地积攒嫁妆,也不会比别人家的千金小姐少了东西。”
卫三叔抬眼上下打量贾琏,觉得和自己是一路人,笑道:“此话有理,谁家父母不疼儿女?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亲家老爷本事了得,才有今日盛况。”
别人听了都十分赞同,确实,林如海人已仙逝多年,然处处都有他的手笔。
本来林如海留给女儿的几代主母嫁妆就已经很丰厚了,仔细一看,远超其他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虽说那些嫁妆东西只剩一些家具古玩字画庄田房舍商铺等封存在户部,但是压箱银子都在其中,许是林如海想到阖府家业都捐献于朝廷了,女儿未得,故按嫁妆单子留下了几代主母的压箱银子,单是贾敏的压箱银子就有五万两之多,此事当年人尽皆知。
夫家未曾遭难,不愁生计,所有当家主母的压箱银子几乎都不会动,压箱银子本意就是夫家缺钱时好拿出来打点生活,以示心意,林家几代主母的压箱银子总共有十余万之数。
这么一看,林如海没算几代主母庄田商铺历年来的进项和攒下来的梯己。
谁都知道凡是当家主母掌管中馈,每年都有陪嫁产业的进项,以及三节两寿收到的礼物和儿女仆从的孝敬等,终其一生,梯己之丰厚向来远胜嫁妆。林如海没有将这些留下来,足见心胸气魄,任是谁觉得几代主母嫁妆丰厚,都不会嫉妒生事,毕竟他舍出的家业已经很多了,再来嫉妒他留给女儿的几两压箱银子,实在有些过分了。
虽然林如海早说这些庄田商铺的收益都归朝廷处置,或是赈灾,或是济民,但是去年一年的进项长泰帝吩咐户部不许动,皆给黛玉做压箱银子,这笔银子约有一万八千两。
余者几笔嫁妆和各人的添妆凑在一起,粗粗一算又有十余万之数,其中没有算上添进嫁妆里的十来万聘礼和御赐的庄田,这两处庄田每处万亩,市面上五六万两银子都买不到。看土坯瓦片时,众人不知其中几处庄田房舍的来历,少说也得值十几万两银子,既非朝廷所备,又非御赐,也不是贾家给予,料想是林如海临终前私下留给黛玉的也未可知。
有人屈指一算,只觉惊心动魄,从前只道此女除了县主的身份外,一无长处,便是封存的嫁妆未必有很多,谁知此时晒嫁妆才知道她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嫁妆!
这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嫁妆里,未曾算进成箱的书籍字画和各色古玩家具等物。
韩奇作为八位公子之首,仔细看完,掩住内心的惊异,含笑推了卫若兰一把,说道:“怎么样?竟被比下去了。你那些家业凑在一起都不知道能不能与这些嫁妆比肩。过了今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人财两得。”
其余人等点头称是,他们都没想到黛玉的嫁妆如此丰厚,脸上未免流露出羡慕之色。
亲厚如他们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哉。
好些人相视苦笑,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都该和卫若兰争一争,抢在赐婚之前定下这门亲事,日后吃喝不愁的便是自己家的儿孙了,虽说不会动用媳妇嫁妆,但谁嫌嫁妆多?总会传给后面的儿孙。可惜悔之晚矣,都叫卫若兰得了去,别人再羡慕不来。
卫若兰啐了一口,道:“说的什么话,难道我竟是为了财不成?我也不知道姑娘有这么些嫁妆,多系陛下隆恩。别在这里贫嘴了,正经陪我去拜见老太君和舅父兄长们,炮竹酒果等物都抬进来了不曾?你仔细看着路,明儿提醒三叔,别走岔了。”
韩奇笑道:“放心,我已仔细看过几遍了,东西也早叫人抬了过来,不会失礼。”
卫若兰点了点头,整了整衣冠,前去拜见贾母和贾赦贾政等,早在他进门时,礼物皆已送上,正如他所说,都是烟花爆竹酒水果品等物,足足有数十抬。
卫三叔主管此事,已经将诸般礼物与贾琏交割明白。
贾琏自是称赞不绝,烟花爆竹和酒水果品越多,越说明卫家看重黛玉。
凤姐率先得到了礼物清单,感叹完,忙进里间对黛玉笑道:“真真是我们卫姑爷大方,送来那么些烟花爆竹,我瞧了,一夜都放不完。上回二姑爷家送来的烟花爆竹不到半个时辰就放完了,其余都是咱们家自备的。今儿我看着,用不着咱家的了。不过,烟花爆竹越多越好,我叫人同时放,保管放完,那才是热热闹闹,不枉一辈子热闹这么一回。”
宝琴听了笑道:“林姐姐向来好,林姐夫本就该如此。晚上放爆竹,凤姐姐别忘记叫上我,从前云姐姐在时,我们自己亲手点放了不少烟花爆竹,就是不知道今儿林姐夫送来什么精巧爆竹,能放出什么花儿来。”
凤姐道:“我看了,那些烟花爆竹有的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能工巧匠所做,有的是各地进贡之物,精致小巧,皆非凡品,放将出来必定好看异常,等晚饭后该放时,我来叫你们一起去屋檐下看火树琪花的美景。”
说着,急匆匆地出去了,外面有许多事都得她亲自料理。
诸王妃诰命和亲友等添完妆就去坐席了,宴后更衣,亦在别处,故屋里只剩宝钗探春宝琴和邢岫烟等姊妹们,迎春因孕未来,惜春因孝不在,巧姐儿带着弟弟陪伴黛玉。
探春开口打趣黛玉,道:“晚上放烟花一起看完,赶明儿咱们作诗,就以此为题。”
黛玉犹未开口,宝钗便笑道:“三妹妹,你竟是别拉着林妹妹一起,明儿是正日子,一早林妹妹就得起来更衣梳妆,你不叫林妹妹早些歇息,走了困该如何是好?你放心,咱家姊妹们都在,陪你看完的人多着呢。”
探春回身挽着宝钗的胳膊,笑吟吟地道:“既如此,好姐姐就陪我一起,明儿咱们姊妹两个做几十首诗词出来,叫她们羡慕。”
贾萱坐在黛玉怀里,过两日就满两周岁的他粉妆玉琢,模样儿生得极像贾琏,唯独一双丹凤眼肖似凤姐,他两只小手抓满了果子,吃得好些碎渣落在黛玉的大红裙摆上,黛玉也不嫌弃,抽出手帕子给他擦嘴,又命人倒茶给他润口。
贾萱就着黛玉的手张口喝了半盏茶,伸手将手里自己啃得不成模样的果子往黛玉嘴里塞,含糊不清地道:“姑姑吃,甜的。”
巧姐儿素知黛玉癖好喜洁,忙道:“萱儿,姑姑不吃,给姐姐吃好不好?”
贾萱把头一扭,理都不理她。
黛玉笑道:“世间最干净的莫过于小孩子,哪里就嫌弃他了?萱哥儿又乖又伶俐,萱哥儿给的果子,姑姑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着,咬了一口。
贾萱乐不可支,举起手再送上去。
可巧尤氏和许氏婆媳二人过来,见到这幅场景,笑道:“好,妹妹吃了萱哥儿亲手递来的果子,明儿也养个冰雪伶俐的哥儿。”
闻听此言,黛玉脸上一红,而探春和宝钗都笑道:“大嫂子说的才是真言!”
黛玉啐了她们一口,道:“贫嘴烂舌,都不知道跟谁学来的,你们放心,有我笑话你们的时候呢,谁又能躲过谁去?不过是有早有晚。大嫂子和侄媳妇不在老太太屋里,怎么到我这里来了?莫不是今儿给了东西舍不得,特地来讨要?”
尤氏道:“给出去的东西,岂能拿回来?我成什么人了。来问问你晚上想吃什么,一会子叫人做了送来,终究你不好和人一起坐席,晌午也没好生用饭。”
黛玉想了想,道:“清淡些就好,不必十分费心。”
尤氏颔首,留下许氏在屋里陪黛玉说话解闷,或者听黛玉的吩咐,自己则往前头去。今明两日客人极多,荣国府铺设不开,故拟定荣国府单请堂客,宁国府单宴官客,一应酒席等大小事务都需她料理,其忙碌不逊掌管嫁妆等物的凤姐。
她到前头时,正逢礼毕催妆。
炮响乐起,贾琏带人送嫁妆去卫家,嫁妆抬出正门,先是瓦片土坯,乃为房舍庄田,其规格一看就知不小,接着便是各样大小家具,无不是紫檀、黄花梨、乌木之属,一看就知道都是了老东西,唯有前头一套朝廷预备的家具是新的,然后依次是陈设摆件、皂脂被褥、衣裳鞋袜、布匹皮毛、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笔墨等。
第一抬嫁妆已经进了卫家的门,尚有数十抬嫁妆没走出贾家的门,自己家抬嫁妆的脚夫不够,凤姐费心找了娘家和亲友家帮忙,红妆绵延数十里,绕城走一圈,引得无数百姓拍手惊叹,最后一台嫁妆最是令人啼笑皆非,乃是一对红嘴绿毛的鹦哥儿。
这两只鹦哥儿也讨巧,不知道谁教它们,一路上叫着各样吉利话,或是“与尔偕老”、或是“早生贵子”、或是“鹣鲽情深”、或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甚至有人听到一只鹦鹉念起诗经来,皆是恭祝新婚之喜的贺词。
从第一抬嫁妆进门,卫家大管家就开始念嫁妆单子,这些嫁妆都按着清单的顺序送来,方便清点,一抬又一抬,嗓子都念得哑了出不了声,不得不请别人来接替继续。
凡是来卫家赴宴的男女宾客,听了无不骇然。
嫁妆送来得摆在院落里供亲友观看,但有一些得先送到新房铺设,先设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一张拔步床,挂上双面绣麒麟送子的大红锦帐,另有许多寓意吉祥图案的荷包丝结挂在床上帐内,诸如瓜瓞绵绵、吉庆有余、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等,这些都得请全福太太亲自铺设,童儿滚床,接着安置梳妆台、子孙桶、桌椅架案等,鹦鹉挂在窗外,好容易才妥当。
在此之前,卫家须得设宴款待送嫁人等,敬酒送封,如此殷勤两三次后,才从贾琏手里拿到陪嫁之物的钥匙,好打开箱笼匣盒。
等人出去,各家女眷都来新房看了一回,凑了一回热闹,笑对妙真道:“出人意料。”
妙真今日换了一件颜色略鲜艳的道袍,眉梢眼角皆是洋洋喜气,拂尘也没拿,闻声就知道众人都没想到黛玉的嫁妆如此丰厚,其实她也没想到,却不能叫人知道,于是含笑说道:“姻缘天注定,谁留心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不叫自家儿女受委屈罢了。”
窗外鹦鹉叫道:“天注定,天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
众人一笑,都道:“好个嘴巧的鹦哥儿,怪道特地作嫁妆送来,别出心裁。”
她们纵使羡慕,也都掩下了。
这一晚卫家烟花响彻宅邸,里外亮如白昼,荣国府亦如此,晚宴初罢,便放起烟花爆竹来,如凤姐所言,果然精致异常,一色又一色地放将出来,满天都是金花银花红绿故事。
黛玉站在贾母正房屋檐下,远远的仍能看到。
惜春捂着耳朵,笑道:“那是满天星,这是天女散花,这个烟花像不像鸳鸯戏水?林姐姐快看,那里的烟花放出来的竟不是各色花样故事了,而是极大的字迹,我看看排成了什么字,这得七八个人一起放才能出来罢?”
黛玉凝目望去,却是“连理枝合,比翼□□”,又有许多字迹陆续放出来,诸如“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等,花样繁多,不可胜记。
惜春道:“林姐夫果然用心,如此便可放心了。”
宝玉走过来笑道:“妹妹不必担心,有我呢,我虽无能,却不会叫人欺负了妹妹,妹妹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今儿送嫁妆时,妹妹窗前的两只鹦鹉得了许多称赞,都说他们是通灵的鸟儿,我教了它们好些吉利话,就不知道念到了卫家没有。”
黛玉早听人说此笑话了,道:“我就说,别人想不来,果然是你做的好事。”
贾宝玉嘻嘻一笑,犹要言语,贾母忽然遣人来叫黛玉过去,宝玉和惜春想了想,陪着黛玉一块去了,只见贾母满目慈爱与不舍。
贾母叫他们坐下,招手叫黛玉近前,端详片刻,道:“今晚是你在咱们家里的最后一天,明儿开始,你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轻易不能回来了。三十多年前,我就这样送了你娘出门,三十多年后今日,又要送你出门。”说着,说着,贾母忍不住掉下泪来。
听到这里,黛玉眼圈一红,心中闪过一丝伤感,却没有恋恋不舍之意。虽然在这里她住了好些年头,比住在自己家都长,但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父母逝后,她便无家,明日起始,她又有自己的家了。
宝玉最是听不得这些话,早跟着一起落泪,次日一早,黛玉尚在闺阁中梳妆打扮,他就坐在贾母房里淌眼抹泪,痛哭不已。
袭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林姑娘的好日子,你哭成这样像什么?”
宝玉不理她,忽见晴雯过来,说道:“二爷快去,新姑爷快到门口了。”
宝玉立时跳起身,胡乱抹了一把泪,飞奔到正门处,隐隐听到门外传来炮竹之声鼓乐之音,自己来得及时,他们尚未抵达,一叠声地吩咐道:“不许开门,快,紧紧地关门,门闩呢?赶紧放上去,不给他们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