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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用看,她也可以猜想出处尘长老现在的模样:白袍白靴,银色须发,总是笑容可掬,最是慈眉善目。
容佩玖自出生便不被母亲所喜,幼年失怙,举止性情皆与容氏守礼自持的族训格格不入,后来又因选择了杀修一途而为容子修所忌惮,在龙未山过得甚为昏暗晦涩。
而在容佩玖生命中的几个颇为艰难的时刻,正是这位白袍老者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彼时,处尘长老总喜欢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长须,笑呵呵地对她说:“小九儿,别灰心啊,要成为像你父亲那般出色的修士才行啊。”
后来,她的确成为了像她父亲容远岐一般出色的高阶杀修。只是,容氏一族为数不多的几名杀修,似乎下场都不太好。于父亲是,于她也是……
“舜华,你父亲的伤势如何了?”处尘长老问道。
容佩玖这才了然,原来容舜华的疲色是因为容子修受伤之故,不禁有些诧异,以容氏禅修的魅力和容子修的身份,是何人会要伤他。
“回处尘长老,父亲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心修养一段时日。”
“那便让你父亲安心养伤罢,族中事宜自有老夫与其他几位长老代为处理。”
“如此便有劳各位长老了,舜华代父亲谢过各位长老。”容舜华又施了个礼。
处尘长老摆摆手,“分内之事罢了,何须如此客套!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刻板守礼,小九儿在老夫面前就从来不客气……”说到这里,话音突然顿住,处尘长老捋了捋胡须,低头看向容佩玖,叹口气,“不提她了,提起来老夫就伤心……小令怡,老夫看你师父是纵得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连天地树都敢去闯一闯了!”
处尘长老的话音有些严厉,但容佩玖只觉得心头一阵暖,轻声应道:“令怡知错,下次不敢了。”
“嗯,难得你这么乖顺,看来是真的知错了。”处尘长老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褚玄商,“褚公子为送聘礼远道而来,老夫感激不尽。褚公子少年心性、不拘小节,老夫也略有耳闻。只不过,闯他族禁地并非一般的玩闹之举,老夫会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褚宗主,如何处罚,就交由褚宗主定夺罢。”
褚玄商急忙拱手,鞠了一躬,“是,玄商自觉惭愧,此次乃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了,还请长老宽恕!”
处尘长老微微颔首,转向容舜华,问道:“老夫进来之时,舜华正说到惩戒一事?”
容舜华转头示意,身侧一名同样身穿紫色禅修服的女弟子递上一张信笺。处尘长老将信笺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赞许地捋须:“舜华的这个惩戒之法可谓是用心良苦。”
“长老谬赞。”说完,容舜华命身旁弟子将信笺又分别呈递给在座的其他几位长老,得到了长老们的一致认可。容舜华转过身对容佩玖说道,“前日,有容家弟子自石鼓村飞鸽传书,道是石鼓村村民近段时日饱受大批腐尸和赤蝙蝠之扰。昆仑山褚家、星沙山景家和飞扬岛晏家均已派出各自的弟子前往石鼓村清理腐尸和赤蝙蝠,昨日本族也已派出几名初阶禅修前往配合。此次,就罚你下山,去石鼓村参与清理罢。”
“是,大师姐。”容佩玖应道。
容舜华点点头,“此次虽是惩戒,也是一次历练的良机,令怡要好好把握,认真修炼,尽到禅修的本分,多多配合、助益他族弟子,切不可再任性顽皮。”
“是,大师姐。”容佩玖觉得头又有些隐隐作痛了,容舜华啊容舜华,叁拾年未见,你还是如此的自以为是!
“如此,令怡明日便下山去罢。”
“是,大师姐。”
“至于褚公子——”
“聘礼既已送到,在下也该回昆仑山向宗主复命去了。”
“也好,那便不留褚公子了。石鼓村乃昆仑山途径之地,不知褚公子可否与令怡一同出发,途中也可照应一二?”
褚玄商正求之不得,痛快地应下。容舜华感谢之后,对容佩玖又是一番悉心告诫,听得容佩玖和处尘长老俱是心烦气躁、气血上涌,前者忍不住封闭了听感,后者边摇头边捋着胡须踱了出去。
直到容舜华叮嘱完毕转身离去,容佩玖才又重新打开了听感,与褚玄商各自回到住处准备第二日的下山事宜自是不提。
是夜,夜色正浓,轻云蔽月,整个龙未山陷入一片寂静。一道浅黄色的身影从容令怡的住所跃出,一路直行,来到一座庭院的大门前才止住脚步。恰好月儿从云缝中穿出,可看清门匾上书“云岫苑”三字。
一个闪身瞬移到了庭院的一间卧房内,对着卧榻方向,薄唇轻启,念了个昏睡咒。
容佩玖缓步走上前,榻上之人姿容姣好,陷入沉睡却仍紧锁眉心。叹了口气,父亲与我俱已从这世间消失,母亲却还是不能开怀么?
榻上所卧之人,正是容佩玖的母亲晏衣。晏衣小字霞衣,出自“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当年晏衣嫁给容远岐之后,容远岐便将庭院改名为“云岫苑”,对晏衣的珍爱之心可见一斑。
然而,自记事起,容佩玖便发觉母亲的脸上鲜有笑容,在父亲与自己面前均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幼时的容佩玖一直以为,母亲生性便是如此凉淡,直到某一日。
那日,容佩玖远远瞧见母亲与容舜华信步徐行,言笑晏晏。那是容佩玖第一次看到母亲露出笑容,先是诧异震惊,而后委屈难过,原来母亲并不是不会笑,只不过是,不会对她和父亲笑罢了。
满腹委屈的小姑娘忍不住去质问母亲,为什么从来不对自己笑却对大姐姐笑。母亲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似乎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为什么?因为你大姐姐样样都比你好。”
母亲所言,字字诛心,却无力辩驳。容舜华小小年纪便已名动四方,世人皆知,龙未山有女舜华,样样皆好,模样世间第一清丽脱俗,性情世间第一温柔和婉,天赋资质上乘。
当天夜里,伤心至极的容佩玖发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容佩玖第一次听到父亲与母亲争吵。
“你厌恶我也就罢了,小九她,不过是个孩子!”
“她不该这么像你,长得像你,就连性情也像你!我看着她的脸,就忍不住厌恶!”
“她长得像我你便要厌恶,舜华长得像大哥,所以你才会爱屋及乌……”
“你住嘴!”
……
病愈之后,容佩玖性情仍与之前无二,只是随父亲修习时刻苦了许多,与父亲更亲密,不再一有空暇便往母亲跟前凑,见到容舜华会远远绕开……
叁拾年不见,母亲定然不曾记挂小九,小九却是有些挂念母亲的。
伸出手,想将眼前之人的眉心抚平,伸到一半却停住,顿了顿,缩回,毅然转身。
☆、第6章(改)
落日正圆,余晖似血。
容佩玖站在一块鼓形巨石前,那巨石上用篆体刻了三个大字:石鼓村。周围是三三两两的腐尸和赤蝙蝠碎骸。
褚玄商蹲在石鼓旁的一颗树下,查看其中一堆腐尸碎骸,翻了翻,拨了拨,皱皱眉头,“看来,石鼓村这次的确是腐尸和赤蝙蝠成灾了啊,残骸都铺到村口了。”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心里一乐,笑嘻嘻道,“说起来堂嫂算得上是龙未山第一位受命对付腐尸和赤蝙蝠的高阶杀修了罢?哈哈哈哈,这可真是杀鸡用牛刀啊,哈哈哈哈……”
话未说完,树上“啪”地掉下一截小手臂粗的树枝,重重地砸在褚玄商头上。褚玄商“哎哟”一声。
“你才是牛刀,你才杀鸡。”容佩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褚玄商伸出一只手,五指慢慢张开。
“我……堂嫂我错了!堂嫂我下次再也不敢取笑你了!”褚玄商连忙抱头求饶,却看见从树上掉落的那截树枝咻地一声飞到了容佩玖伸出的那只手里。
容佩玖将树枝收入识海。
“……”褚玄商有些不解,“堂嫂要这树枝何用?”
容佩玖勾唇,“想知道?”
褚玄商点头。
“我却不想告诉你。”
“……”褚玄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这时,褚玄商突然看到一群人向村口奔过来,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跑近之后,看到容佩玖,这群人皆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并且迅速摆出一副戒备的架势来。
其中一名身穿星沙山景家月牙色初阶修士服的年轻女子,更是急急朝褚玄商说道:“公子还不快躲开!怎的还与容家弟子一道?!”
“就是,就是!趁眼下天还未黑,公子快离容家弟子远些罢!”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褚玄商好奇道:“这是为何?”
“容家弟子一到天黑便要发疯!”
“见到人不是撕打就是用嘴咬!”
“就是!就是!恐怖至极!”
褚玄商与容佩玖对视一眼,对那位景家女弟子和颜悦色道:“不知这位女修士如何称呼?”
“星沙山景璇。”
“在下昆仑山褚玄商。”褚玄商拱手,然后指指身侧的容佩玖,“护送龙未山的这位容令怡容姑娘前来石鼓村清理腐尸与赤蝙蝠。看诸位这般形容,不知道发生何事,可否与在下细说?”
“我等在来之前就听说,此次石鼓村出现的腐尸与赤蝙蝠为数众多。到了之后才发现,此处的腐尸与赤蝙蝠岂止是为数众多,简直是数量惊人。我等不过是初阶修士,虽然对付腐尸与赤蝙蝠这种低等怪物不在话下,但架不住怪物数量太多,才两天过去便觉得分外吃力。对付怪物已是如此艰难,谁能料到……”景璇顿了顿,忿忿地看向容佩玖,“谁能料到容氏弟子却在此时雪上加霜!”
容佩玖抿嘴,不置可否。
“不知为何,所有容氏弟子都发起疯来,白天还算好,一入夜便会发狂,见到活人便发疯一般地冲上去撕咬。平时瞧着最是温和有礼,发了疯竟是力大如牛,令人无计可施……我等实在拿他们没辙,只好尽量赶在天黑之前远远避开他们……”
“这……”褚玄商茫然地看向容佩玖。
容佩玖抱臂,若有所思……
容氏弟子发狂么,叁拾年前,也是有过一次的。
“容家弟子发狂之时,形貌有何异常?可是眸珠变红?”容佩玖问道。
“正是!”景璇点点头。
容佩玖脸色微沉。
叁拾年前,容家也曾有多名初阶弟子因不慎遭不死族阴化,一入夜便会神志不清,举止疯狂。发狂之时,眸珠血红。
在东陆,不死一族是与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正道相对的邪道。
在不知道多少年前,东陆出了一位逆天奇人。此人以邪术强行留持了无数本应在死去之后消散的尸体,并建造了不死城,将这些不死不活的怪物统统收进了不死城中为其所用。这些不死人中不乏生前佼佼之辈,腐尸只是最低等的不死人。
一般逆理违天之举至多受人诟病,为人所不齿,算不上罪大恶极。但是,这位不死城主用来留持尸体的手段实在阴恶:以活人之灵魄养不灭之躯。是以,正道诸家莫不以将之诛灭为己任。
除了以活人之灵魄养不灭之躯,还做过将活人阴化之事,譬如叁拾年前。
凡容家修士,不论高阶禅修还是高阶杀修,均以禅道为起点。也就是说,即便诸如容佩玖父女这样的高阶杀修,也必须经历初阶禅修阶段才能修成高阶杀修。禅修,于容氏其他弟子而言或许深深引以为傲,于其他家族而言或许推崇备至,于容佩玖而言,却是万分令人憋屈的修练之道。
其中缘由无他,正是因为禅修所习法术无不以助益他人为目的,本身毫无攻击力可言。即便是高阶禅修,遇到危险时也仅能做到勉强自保而已。是以,在容佩玖心中,一直认为禅修之道傻,傻得可笑!
高阶禅修已是如此不堪一击,初阶禅修就更不必说了。叁拾年前被阴化发狂的那几十名初阶弟子,由于本身没有任何能攻击人的技能,更使不出任何有攻击力的法术,因此,发狂之后不是扑上去撕扯,就是抱着人啃咬,与疯狗无异,毫无仪态可言……
回想那场面……
容佩玖嘴角抽了抽。
“天色不早了,两位是否随我等一同在村外寻个歇息之处?”景璇焦急地催促道。
褚玄商笑了笑:“不必,我二人打算进村歇息。”
“既如此,那便告辞。言尽于此,还望二位小心才是。还有……这位容姑娘……”
“不是我危言耸听,天黑之前,褚公子还是将容姑娘绑起来罢……”
“你们不会以为,躲到村外就相安无事了罢?”容佩玖眉梢微挑,似笑不笑。
“哎,那也总比宿在村子里强。”
“我看诸位不如随我们一同进村,”容佩玖边说边把褚玄商推了出去,“你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位高阶法修了么?有他在,区区几个容氏初阶弟子,何足畏惧?”
众人:“……”
褚玄商默默地抹一抹汗:姑奶奶哎,你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个“容氏初阶弟子”啊……
“我看这位容姑娘言之有理,我们之前应付得吃力是因为你我都是初阶,现在有这么一位高阶法修在,不如便随他们一道罢,也好有个照应。”另一人说道。
众人略一思考,便都应了下来。
“这个村的祠堂在何处?”容佩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