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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没明白怎么回事,答道:“是啊!”
刘承胤像是玩川剧变脸似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皇上,您继位以来,这个王坤就仗着您的宠爱,专权乱政,为非作歹,这天下人都知道!”接着又罗列王坤利用权力擅作威福的种种事例,越说越激动,“皇上,今天臣请皇上罢免此人,以免他继续乱搞!”
满船的大臣都惊呆了,谁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永历也没有任何反应。
刘承胤突然站起身:“来人哪!”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噔噔噔地踩着踏板登上龙舟,转眼间把王坤捆成小鸡一样,拖下船去。刘承胤传令,就在岸边痛打他二十大板,然后驱逐出境。
永历君臣这才明白他们落到了什么人手里。
事实上,刘承胤对永历还算不错。他花了不少钱,把岷王府整修一新,作为行宫。每天日用供应得都很及时。隔三岔五,他还进宫给永历磕个头,然后背着手巡视一遍行宫,指示哪里的花墙有缺口,哪宫的窗户换一下,相当关心。但是有一条,一切政事都是他说了算,他说什么,永历就得老老实实做什么。他借永历的名义,先是封自己为武冈侯,后又晋升自己为安国公,瞬间位极人臣。他用永历的大印,给各地武将发号施令,要他们听从自己的指挥,大过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
然而,南明的历史大势,注定了这些强人只能各领风骚三五天。正当刘承胤想挟天子之威,统一附近的南明军队之时,清军将主攻方向调整为湖南。隆武二年(1646年)八月,恭顺王孔有德率领大兵,由岳州进兵长沙、武冈、永州。刘承胤派出自己的精锐出城迎战,不料一战过后,折损了五员大将。刘承胤马上明白抵挡住清军是不可能的。他立刻放弃曹操梦,转而打算投降。他深信自己投降后待遇错不了,因为他手中有一条大鱼做见面礼——皇帝。有了这份重礼,高官厚禄何愁?因此,他一面亲自出城,前去与清军商量投降事宜,一面嘱咐人看好城门,不让永历出城一步。
永历和他的亲信大臣见清军迫近,刘承胤行踪诡秘,已知情况不妙,“百官仓皇莫措”。永历“与太后涕泣宫中”,愁肠百结,手足无措,只能静等自己成为阶下囚。还是王太后有主意,把自己的所有金银细软都拿了出来,派人送给刘承胤的母亲,向她说情。刘母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去与清军接洽投降事宜,见到“当朝太后”如此低三下四恳求自己,甚为过意不去,就命人打开城门,放了永历君臣一条生路。
永历皇帝和王太后被扶上两匹临时找来的劣马,几十名亲信大臣紧紧跟随,在半夜时分匆匆逃出城门,什么仪仗乘舆,都丢在了武冈。君臣一路不餐,不眠不休,拔足狂奔。跑了几天,两匹马都跑死了,一队人马跑到最后,除皇帝之外,连后妃们都没了鞋子。到后来皇帝走不动了,幸亏一个叫马吉翔的侍臣“流离艰苦,风雨不避”,背着皇帝走了上百里。一路上不断有人掉队,其中包括皇后才十五岁的嫡妹,也在逃跑的路上不幸失踪了。
四
在广西边境上,瞿式耜率领一万大军,亲自来迎驾。见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叫花子一样的皇帝,瞿式耜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永历的腿,失声痛哭起来。虽然这个皇帝无能,虽然这个皇帝不争气,然而,他毕竟是他的君父,他的主人,也是整个天下的希望所系啊!
永历也泪流满面,他第一次觉得瞿式耜像亲人一样亲切。
情绪平定下来后,瞿式耜向他介绍广西的形势。原来,清军进军广西后,瞿式耜拒不逃走,发誓与此土共存亡。他以一个文臣,上了前线,带领广西军队拼死抵抗,挡住了一路无敌的清军先头部队和随后增援的大批人马。永历帝出逃时,广西岌岌可危,警报遍地,看起来支撑不了几天。而湖南则兵强马壮,看起来是一个安全港。没想到,等他狼狈逃回广西的时候,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湖南陷落了,而广西居然以老弱士兵打退了清军的进攻,疆土纷纷收复。
经历如此患难的永历终于幡然悔悟了。湖南的患难让他明白逃亡保不了自己的命,只有刷新朝政,振作士气,使军队有抵抗力,才是最好的保命之方。回到桂林后,永历帝又一次开始了励精图治。他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起床,天刚亮就开始召见臣工,商量国家大事。他把瞿式耜倚为自己的左右手,凡事都恭敬地请教,可谓言听计从。
瞿式耜也很兴奋。虽然皇帝如此不争气,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希望。现在,把皇帝引上尧舜之路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他想尽办法,来教育这个二十五岁的皇帝。他在扇子上手书了八条箴言,进呈皇上,希望皇帝日夜诵读。他每天“五鼓,肃衣冠而起,黎明入阁,夜分始归”,皇帝不吃饭,他不敢先吃,皇帝不睡觉,他绝不先睡,“如孝子之事严亲也”。既为尽忠,也为监视皇帝,怕他再被身边的太监和小人诱惑。
朝政的振作立竿见影。经过湖南惨败和广西的惨胜,瞿式耜的威望大为提高。再加上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朝中有了真正的主心骨,各地武将也开始听从号令,齐心合力,取得了几次抵抗战争的胜利。南明上下,一个个欢欣鼓舞,都称“中兴有望”。
全国形势这时也出现了有利于南明的逆转。清军入关之后,其实一直是靠汉人打汉人。在利用汉族降将的同时,清廷难免对他们一再猜疑。在南明地盘一再被压缩之后,清廷露出了“狡兔死、走狗烹”的苗头,对汉族降将越来越压制,越来越冷遇。再加上永历政权政治终于清明,露出“中兴”之象。在这种形势下,那些心怀不满的降清汉将不断有人“反正”,并且形成了连锁反应:永历二年(1648年)正月,金声桓在江西反正;三月,李成栋在广州反正;十二月初三,姜瓖在山西反正。三大事变在同一年发生,举国震动,明清形势对比一下子发生重大变化,清廷一时慌了手脚。
对于原本前途难测的南明来说,这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喜讯一个接一个传入朝廷,江西、广东又都归入南明版图,南明国势可谓蒸蒸日上。
李成栋本是民族观念很强的人,降清以后,精神压力很大,日日郁郁寡欢。如今在全国反清势力高涨的情况下反正,对永历朝廷相当虔诚。他不因将广东一省归入版图居功,反而因自己曾投降清朝而心怀不安。反正之后,他将永历在广东肇庆的“皇宫”整修一新,派自己的儿子李元胤到广西,请皇帝“返都”。
永历二年(1648年)七月,朱由榔圣驾返回“旧都”广东肇庆。李成栋准备了一支由三十二丈长的特大龙舟组成的船队,金漆彩绘,仪仗鲜明,于百里之外迎接皇帝。八月初一晨,李成栋率文武百官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迎驾仪式,亲手抬皇帝所乘的銮舆步行入宫,并特意在宫中准备了一万两现银备皇帝赏赐之用。宫里器具陈设极为富丽。永历当了两年多皇帝,到了此时,终于真正尝到了做皇帝的滋味。朝廷上下都以为在三省反正的大好形势下,反攻复明,大有希望,因而一派喜气洋洋。
然而很不幸,朱由榔此时却再次懈怠下来。他本来是一个意志力软弱之人,在武冈半年的患难生活积蓄起来的意志力量,在广西这一段的“励精图治”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圣驾东移,瞿式耜作为广西巡抚,留守广西,没有跟在皇帝身边。自从船队一离开桂林,逃离了瞿式耜的监督,朱由榔内心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国势向上,一时无忧,没有激起他恢复天下的雄心,反而使他的心气散了。他一封奏章也不想看,一个大臣也不想接见。在豪华舒服的行宫中,他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他命人送来大批珍品鱼鸟和戏本,恢复了王府生活时养成的休闲生活。
皇帝懈怠,必然有权臣出现。这一次,他把大权交给了马吉翔,也就是从湖南逃回广西的路上背着他跑了上百里的那个人。这件事奠定了永历对他的信任,回到广西之后,立刻升了他的官,位仅在瞿式耜之下。马吉翔虽不是太监,但对皇帝的关心和体贴胜似太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更非一般人可比。和上次王坤成了隐身宰相一样,马吉翔很快就有了“马皇帝”的外号。
然而,马吉翔除了善于钻营和弄权之外,实在一无所长。朝廷从广西搬到广东后没多久,朝政又一次开始一塌糊涂。马吉翔决策颠三倒四,用人唯钱是认。朝廷从上到下窃权弄私,毫无是非功过可言。李成栋一开始对永历君臣都十分尊敬,然而不久后就发现这个政权实在没什么希望。有一次闲聊的过程中,马吉翔为了显示自己实际上掌握着全权,也为了讨好李成栋这个有军权的人物,故意对李成栋说:“您率领部下反正,大大有功,您觉得部下里,哪些人功劳最大?”李成栋随口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马吉翔马上大叫:“来人,拿笔墨来!”仆人送来笔墨,马吉翔当场草拟了对这几个人的赏赐公文,命人送进宫去。仅仅两刻钟过去,这边一杯茶还没喝完,皇帝的批复就下来了,马吉翔所奏全部批准。李成栋对马吉翔用这种方式“示威福”深为不满,回到家里对家人感叹:“人言马皇帝,岂不信哉?懋赏不典也,五等显秩也,爵人于朝,与士共之,乃于一座之顷,呼吸如意,何其神也!我弃老母幼子为此举,唯望中兴有成,庶不虚负。今见权奸如此,宁有济哉!”
在马吉翔的主导下,永历朝廷又一次陷入了乌烟瘴气。本来,全国三大省反清,清人手忙脚乱,全国也陷入惊疑。这时的南明,本应该派出精兵与反正诸省相配合,开辟几处战场,掀起一次大反攻,这样一来,形势可能出现根本性逆转,起码将有更多省份陆续反清复明。然而马吉翔等人忙于争权夺利,加官晋爵。每当打听到皇帝心情好时,马吉翔就把一大批名单送入宫中,升官赏赐随之而出。整整一年之中,永历政权听凭清军从容地把三处反正之军一个个分割包围而毫无作为。金声桓反正不久,就被清军围在南昌,孤军奋战八个月之久,南明居然没有派一支军队前去支援,最后,南昌城被攻陷,清军屠城,一腔热血要尽忠永历的金声桓壮烈殉难。1649年,清军集全国之力,进攻山西反正的姜瓖。进攻南方的军队纷纷北撤。永历朝廷如果此时挥兵北上,夹击清军,全国形势可能出现根本性转变。然而,永历朝廷此时开始了又一轮内斗。原来一些大臣不满于马吉翔分配赏赐的不公平,结起门派,朝中分成了吴党和楚党,相互争权夺利,争得你死我活。
皇帝也有了养鱼之外的新兴趣——研究《圣经》。原来,在宫中供养的西方传教士的劝导下,王太后带领皇后、太子以及几位太妃都皈依了天主教。这些传教士是一个早在前明就是天主教徒的太监庞天寿引入宫中的。在皇帝一行人困居湖南、走投无路,、精神苦闷之际,这些传教士用宗教信念给太后提供了心理支持,在那之后不久,宫中五十多名嫔妃都受了洗。王太后教名列娜,马太后教名娅娜,太子朱慈恒教名康斯坦丁。皇帝虽然无法遵守一夫一妻制,且中国皇权制度是建立在儒家经典之上,因此无法受洗,却也埋下了对天主教的兴趣。此时有了空闲,他就跟着太后开始研读《圣经》。
可惜,上天给永历君臣的时间是有限的。经过一年的战斗,清军平定了山西,再次南下。这次,隐患已消,清军无所顾忌,全力猛攻两广。永历四年(1650年),南雄失守,永历又一次跨上了逃难的龙舟。
这次可真是一去不复返了。通过三省反正,清廷更充分地认识到了永历政权的号召力,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掉它。在数十万大军的进攻下,两广全面陷落。
危难之际,皇帝和太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上帝。他们在逃亡之中,派出使臣,向罗马送出了一封求援信。太后在信中这样说:窃念列娜本中国女子,忝处皇宫……入领圣洗,三年于兹矣……每思恭诣圣父座前,亲领圣诲,兹远国难臻,仰风徒切……望圣父与圣而公一教之会,代求天主,保佑我国中兴太平,俾我大明第十八代帝即桂王太祖第十二世孙主臣等悉知敬真主耶稣……
三年之后,这封信经历千辛万苦到达了罗马。教廷先后举行了四次枢机会议,起草了回信,给出建议。然而,等信回到中国,已经七年过去了,中国已经沧海桑田。永历帝和他的太后,不但没有得到上帝的帮助,甚至未能看到这封回书。
五
永历六年(1652年)二月二十六,贵州安龙府知府范应旭打开了一本新的支销账簿。他在上面列上了该州新添的一项财政开支项目:兹发来皇帝一个,月给银米若干。
后妃几口,月给银米若干。
……
账簿发下来,师爷们看了无不掩口而笑。皇帝一个,后妃几口,银米若干,这分明是豢养动物嘛!
安龙知府确实是按豢养动物的标准来供应永历君臣的。安龙本不过是明代的一个小小卫所,位于广西、贵州、云南三省交界之处的大山之中,交通极为不便。名义上叫“城”,实际上居民不过百十余家。因为所在之处皆山,建卫所居然找不到足够的平敞之处,小城不得不一半建在山腰,一半处于平地,“城跨山腰,半居平陆”。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极为落后,“群蛮杂处,荒陋鄙俗,百物俱无”。
“皇宫”就设在安龙千户所的卫所里,院里只有一所像样的砖房,更名为“文华殿”,供皇帝、太后、皇后几个人挤着住。几十名“大臣”只好租住老百姓的房子。有史以来,应该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朝廷”了。
永历帝是经过千辛万苦逃到这里的。清军攻陷两广,永历帝实在无路可走,只好投奔了孙可望军。孙可望原本是张献忠的部下,张献忠阵亡后,大西军由孙可望、李定国等人接手。由于清军南下,大西军决定“联明抗清”,归顺到了南明旗下。由于他们是“流寇”出身,素不被永历帝信任,只是遥制而已。如今,整个西南只有贵州和云南尚在孙可望等人率领的大西军控制之下,永历只好率领五十名大臣和几百个太监,奔向贵州。
孙可望闻讯大喜。他早就谋划着将皇帝控制在自己手里。谁有了这面大旗,谁就有希望统一整个南明军队。他派出军队,远出迎驾,迎来之后,却把永历君臣安排在这个消息不通的小城里。原来孙可望已经在贵阳自称“国主”,设了六部,当起了实际上的皇帝。如果把永历迎到贵阳,他得隔三岔五去给永历磕头,麻烦实在太多。他只需要永历这个旗号而已,所以有意选择了这么一个交通最不方便、信息最不灵通的小城。这个小城的名字就很合孙可望的意——“安龙”,谐音“安笼”。将皇帝安顿在这样一个保险的笼子里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他将这个小小千户所升格为府,任命自己的亲信为知府,任务只有一个——监视永历帝。
永历再次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上一次在武冈,虽然同样是被军阀控制,但是起码生活待遇上还像一个皇帝。这次到了安龙,大臣、太监加上数百名兵丁,这两千来号人,孙可望一年只批给银两千两,米六百石。这些还不够在广东时永历皇帝一天的花销!别说是供养皇帝了,平均下来,就是平民百姓也无法糊口。“帝以不足用为言,不答。”他向孙可望申请多拨点钱,孙可望根本不搭理他。
大概从来没有混得比永历还惨的皇帝了。皇帝的房子经常漏雨,二品、三品的大臣只好亲自和泥,爬到房上去修补。永历帝穿着一件旧大衫,手搭凉棚,站在边上观望,一不小心,被洒了一衣泥水,弄得太后在边上直生气,大声呵斥皇帝道:“这么没眼色!泥水混汤的,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老太后已经七十四岁了,这些年来跟着皇帝东奔西跑,吃尽了苦头,身体居然没垮。
虽然简陋,可朝廷毕竟是朝廷。每天早上,永历还是像模像样地上朝,坐在小屋当中的太师椅上。几十名大臣鱼贯而入,三跪九叩,奏知某某人老婆病了,请皇帝赐块豆腐补补;某某人上山打来了一只野鸡,要进贡给皇帝尝尝鲜;某某人的孩子昨天饿死了,请皇帝批几钱银子买个棺材……一时间,处理事毕,各自回家,生火做饭去了。
大臣和太监们一个个愁眉苦脸、愤愤不平,成天大骂孙可望。不过,朱由榔却没有太多的郁闷,甚至在心底里,他觉得这里挺好。
一转眼,做皇帝已经六年了。这六年,朱由榔感觉自己就像一叶浮萍,在形势的狂风骤雨中片刻不得休息,早已被摇荡得天旋地转。他就像一只被紧紧追赶的动物,凭着求生的本能四处奔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如今,他终于在这里安顿下来了。虽然地方狭小,生活不便,但是毕竟安静、安全。物资供应不足,他作为皇帝,也不得不偶尔吃顿粗粮,桌上全是素菜,他却觉得很可口。大鱼大肉,他吃了一辈子,没想到,老百姓的食物原来也这么好吃!他每天上午花一个小时“接见”一下大臣,剩下的时间,就是带着两个太监,到附近山上转转,看看白云,听听鸟叫,心里很静。他希望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不去研究什么形势,他认为形势不是人能掌握的。他不爱思考,这让他活得随遇而安。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安龙难得地清静了两年后,孙可望那边已经将条件准备成熟,开始动工建造皇宫了。大臣们给孙可望呈文,已经开始用“封进御览”这样的词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永历的另一次灾难一日日迫近。
缅甸之笼
一
就在孙可望杀掉永历的决定发布之前,大西军另一位将领李定国气愤于孙可望的不臣之心,派兵从安龙将永历抢了出来,迎到自己麾下。
命运就是这么离奇。这位原本致力于推翻大明王朝的起义将军,在埋葬了明朝之后,却转而成了南明最忠诚的臣子。在南明后期诸将中,只有他这个出身“流贼”的人自始至终保持了对永历的忠诚,直至最终为永历献出了生命。这次,他亲身远赴贵州,将永历接到昆明,安置进红墙黄瓦、整修一新的行宫。为了表明自己的忠诚,他将自己的治理大权双手奉予永历,自己唯命是从。由于云南未经战乱,李定国又治理有方,所以云南社会安定,经济基础不错。永历终于享受到了钟鸣鼎食的九五之尊,开始治国理政,迎来了自己皇帝生涯的最后一个黄金时代。李定国等人的热血奋斗精神,鼓励着心情久已冷淡的朱由榔再次承担起皇帝的工作。
自从登基以来,永历一直有一个很大的遗憾——从来没有举行过祭天大典。皇帝没祭过天,就好比一个新娘没披过婚纱一样,总令人有点意难平。如今,他们好整以暇,在昆明南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天坛,朱由榔淋浴斋戒,对着上天三跪九叩,满足了多年的心愿。各个衙门也都有了正规的办公场所,配置齐了衙役。长官出行,肃静回避,仪仗齐全。礼部甚至还举行了盛大的云南乡试,这是明朝灭亡之后举行的首次科举考试。解元披红挂彩,簪花夸街,围观者人山人海。一时间,人们恍然以为又回到了大明全盛时代。
可惜好景依然不长。安定岁月不过过了一年,鼙鼓再次传入深宫——四十万精兵在吴三桂等三名大将率领下,分三路进军西南。清王朝重拳出击下,南明军队节节败退,昆明眼看不保。永历的又一次逃亡提上议事日程。
大臣们呈上的逃亡路线有两条:一是逃向内地,具体地说就是四川西南。这里的宜宾、乐山、西昌一带尚在南明控制之下,而且有一支叫作“夔东十三家”的反清势力正在进逼重庆。如果永历率南明主力转入四川,与“夔东十三家”会师,则有可能在四川建立一个根据地。另一个选择就是向外逃,逃往中缅边境。一旦危急,他们就可以逃往缅甸。
两条路线各有利弊。大部分大臣建议进军四川,建立根据地,奋斗到底。
皇帝却很快拍板——去边境。
逃往外国,其实是皇帝心中盘旋了很久的一个想法。小时候,建文帝逃亡海外的传说就是最让他心动的一个故事。大人们富于想象力的讲述,在他幼小的头脑中建立起一片神奇、美丽、浪漫的梦幻之乡。那里有种种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奇风异俗,让他十分向往。同时,与当时的绝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一样,永历以为中国真的是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被四周小国奉若神明。如果大国之君肯惠然降临,缅甸君臣一定会战战兢兢地全力接待。他可以在那片世外桃源中静观国内形势的变化。如果清人彻底一统了江山,他不妨就老死域外,不与大清往来,亦不失亡国之君的身份。万一南明恢复成功,他再回来坐天下,仍然不迟。
然而,几位对国际形势多少有些了解的大臣极力反对。缅甸虽称是朝贡之国,但是与明王朝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事实上,从明初以来,缅甸“进贡”的次数就远少于和明王朝发生军事冲突的次数,为了领土争端,两国已经多次兵戎相见。所以明史称缅人为“叛服不常”。从上一次缅甸“进贡”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五十五年了。
而且从文化上来说,缅甸与朝鲜、越南等恭顺的属邦不同,它的文化渊源近于印度而远于中国,文化气质与中国人颇为隔膜。缅甸的法典则是仿照印度的《摩奴法典》修成,名为《摩奴婆罗瑞密固》。投奔这样一个陌生的异邦,是福是祸,实在难说。
然而,不管大臣们如何劝说,在逃亡问题上,永历一直极为刚愎固执。他的头脑中只听从一种情绪的支配——远离危险,越远越好。
二
只有到了离开昆明那天,朱由榔才意识到他身上担着一个皇帝的责任。
当初进入昆明之时,得睹天子车驾,让昆明百姓激动异常。这片西南边鄙之地的质朴人民不想自己还有机会一睹天子风采,在他们头脑中,所食之物、所践之土,都是此人所赐。特别是当此天地动荡之际,皇帝的到来让他们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依靠,从此可以免除被异族统治的危险。所以,永历入城之时,几乎全城人都出来迎接,“百姓阻塞道路,左右观者如堵”。有数十年老者在永历路过时失声大哭,说“不图今日复见大明天子”,永历也极为感动,他命人全程打开轿帘,看着一张张激动的面孔,“含泪点首而过”。
昆明人哪里知道,这个皇帝哪是什么福星,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星。他走到哪儿,清军就会跟到哪儿。这不,才一年多,清军就杀入云南。昆明城内城外哭声鼎沸,大难临头,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跟着皇帝走,他们觉得,皇帝要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批百姓扶老携幼,追随皇帝向西逃难,“官兵男妇马步从者数十万人”,创造了自古以来帝王逃亡从者最多的纪录。
皇帝的车驾被挟裹在百姓的人流之中。朱由榔眼看着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相属于道,由于逃亡的消息发布得很突然,人们都是仓促上路,舍弃了所有家财产业。还没走上几十里,就已经有人走掉了鞋子,走烂了脚板;有人缺食乏水,累倒路边;有人在拥挤中被踩伤,甚至有人挤丢了亲人,撕心裂肺地呼喊……一时间,百姓“塞路不前,哭声震动天地”。
永历有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他身上,承载的不光是自己和太后、儿子的未来,还有着全南明统治下的百姓,乃至全中国汉人的命运和希望。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羞愧。史书记载,他传谕车驾暂停,站在车上,右手扶着沐天波的左肩,向昆明城回望,流着泪说:“朕行未远,已见军民如此涂炭,以朕一人而苦万姓,诚不如还宫死社稷,以免生民惨毒。”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时情绪。对他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来说,这种愧疚可以很快随着几行热泪释放完毕。车辇继续前行,随着车辇出奔的这些百姓,后来多半死于逃亡路上。
三
缅甸人的反应很出乎永历的意料。
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1659年)闰正月廿六,永历君臣来到了中缅边境。他们原以为天朝皇帝驾临的消息定令缅甸边将立刻匍匐于地,大开国门。没想到肤色黝黑、个子矮小的缅甸守兵却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他说,一定要将此事汇报给国王后,才能决定放不放行。
永历君臣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在边境苦等了两天,好不容易传来回话,缅甸国王同意皇帝进入缅甸,但是有一个条件,随行官兵必须放下所有武器。“必尽释甲仗,始许入关。”缅甸人不明白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怕这两千人马是侵略缅甸的先头部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永历想交涉一番,无奈此时人困马乏,给养不足,亟须获得接济,只得同意了缅甸的这个条件。“一时卫士、中官尽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积关前,皆赤手随驾去。”永历唯恐清军跟踪而来,离开边境时,即谕令当地土司砍倒树木,阻塞道路,不许其他人进入缅甸。土司很高兴收到这个命令。由于永历起驾匆忙,走得又快,许多大臣被甩在了半路。土司以皇帝的这道圣旨为借口,将这些赶上来的大臣一律拦住,搜光他们身上的财物。身强力壮、敢于反抗的当时被杀掉扔入大河,老弱听话的散给各土寨,令其舂米,做了奴隶,累死后投入江中灭迹。可怜这批忠臣,以这种结果殉了他们的君主。
进入缅甸境内,永历一行日夜兼程,赶往缅甸都城阿瓦。在与缅甸高层接上头之前,他们没有心情欣赏沿途高大的棕榈和穿着五光十色的纱笼、赤着脚的缅甸土人。他们的设想是,到了国都,国王一定会让出自己的王宫来给皇帝做行宫。没想到,到了都城之外,缅甸国王传来命令,南明君臣不必入城。缅甸人早在阿瓦河边用竹子编了一道篱笆,围起一座小小“竹城”。“竹城”的几个大门,由数百名缅甸兵把守,不得任意出入。在城中间盖了十间缅甸式干栏竹编草房,这就是给永历准备的“皇宫”。其他随行大臣,则住在“皇宫”周围临时建起的草棚里。
原来,在这几天之内,缅甸人马不停蹄地在打探消息,弄明白了南明势力在中国节节败退,现在不得不退到缅甸境内。天朝上国三百年余威让他们不敢过于怠慢,不过从大势判断,南明国运已经凶多吉少。所以他们决定,先把这两千多人圈养起来,静观中国国内形势变化。南明复兴,他们礼送出境;清人统一全国,这些人则奇货可居。
天朝大国,一贯厚往薄来,虽然流亡异邦,也不能倒了架子。在离开昆明之前,朱由榔举全云南之力,准备了几大车的珠宝丝绸等礼品,准备在见面之时“赐给”缅甸国王。没想到,缅甸国王根本不来朝见他。其实这些东南亚小邦,一个个都心高气傲。他们争着给中国朝贡,完全为了赚这个冤大头的钱而已。当初中国人画的描绘郑和下西洋的《宣谕图》上,马六甲国王毕恭毕敬地跪在郑和面前。而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博物馆,却摆放着郑和跪拜在马六甲国王面前的雕塑。中国人在对外关系上,一直是这样会错意而已。
在河边住了几十天,永历君臣多次要求见国王,可是国王就是不露面。永历无法,只好先派人把“赏赐”送过河去。国王看了长长的赏单后全数照收,却根本不派人来表示感谢。缅甸官员的说法是“未得王命,不敢行礼”,意思是不愿对明朝皇帝行藩臣之礼。
时至今日,永历才开始后悔了。没想到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片炎热、粗粝的充满敌意的土地并非可居之地。然而后悔已经晚了。缅甸人把他们当成囚犯,只供给粮食,不让他们与国内有任何联系。李定国派来的先后三十多个使者都被缅甸人杀于半路。永历君臣千方百计想打听西南战局如何,却得不到任何信息。
困居炎地,成日无所事事。焦灼与无奈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君臣们渐渐习惯了这圈养的生活。很多缅甸老百姓听说来了中国人,十分好奇,纷纷挤到竹城边看热闹。大臣和兵丁正缺乏生活日用品,就拿自己身上的珠子、腰带、荷包等小玩意儿和缅甸人交换。天长日久,竹城门口居然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缅甸男女之别本不甚严,那些缅甸姑娘也在这里摆起了摊位。大部分南明官员都是孤身远来,没有家人,性苦闷已久,在这些穿着纱笼、肤色健康、明眸善睐、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少女面前,这些书呆子居然也活泼起来,“短衣跣足,混入缅妇,席地坐笑”,请她们唱缅甸民歌,他们自己则以中国小曲对答。竹城边上,天天召开起联欢会来,每到黄昏,还有人溜出竹城,和姑娘们钻入树林,到了深夜,才花钱贿赂守门缅兵回到竹城。翻译们怕出事,向永历抱怨说,中国大臣们这样找乐子实在有损国体:“我看这些老爷越发不像个兴王图霸的人。”
永历非常生气。天朝上国别的不富余,面子可绝对在乎。皇帝立刻召开“御前会议”,决定选十来名官员组成巡视队,轮流巡视。
按下葫芦起了瓢,“伤风败俗”停止了,但是穷极无聊的官员们又偷偷耍起钱来。绥宁伯蒲缨、太监杨国明等公然大开赌场抽头,日夜吆五喝六,一片喧哗,搞得皇帝睡不好觉。要是在国内,敢在皇帝寝宫附近公然赌博,那绝对是杀头之罪。永历帝大怒,命锦衣卫前往拆毁赌场。诸臣赌兴正浓,换个地方重新开赌,什么“皇帝圣旨”,到了这个时日,已经比一张废纸的效力强不了多少了,“诏令不行,争赌如故”。甚至皇帝在竹城里遛弯儿,大臣们也不再严格遵守礼仪,见皇帝驾到,他们嫌下跪麻烦,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接着抓自己衣服上的虱子。
随着国内南明势力越来越式微,缅甸人对永历君臣也越来越怠慢起来。起初,虽然生活用品供应不是那么齐备,但是吃的一直能保证他们吃饱。现在,连食物都送得越来越少了。到九月间,许多大臣都不得不靠向缅甸人买吃的补充营养之不足了。
九月十二,十来名大臣一起敲开了“行宫”的木门,跪在皇帝面前。永历觉得他们神色有点奇怪,遂问:“什么事?”
带头大臣马吉翔说:“陛下,臣等生活日用实在紧张,难以为继,请皇上开恩,赐臣下一些生活费用吧。”
永历一愣,大臣们直接向皇帝要生活费,这事以前可没发生过。问题是,他现在的生活也很紧张,除了能勉强吃饱外,也是处处拮据,龙袍破了都没地方补。原来身边是有些宝物,可是早都送给了缅甸国王。现在,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啊!自己这种窘境,大臣们都很清楚,怎么还来向他讨钱?皇帝很不高兴,说:“你们自己看看,我这里还有什么值钱的?”
马吉翔用手一指“宝座”后面柜子上的一个黄缎子包袱:“那个是金子的。”
永历回头一看,那是包着黄金国玺的包袱。虽然生活如此紧张,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国玺:这可不仅是一块金子,它更是南明国家权力的象征。国玺不在,还谈什么国家?还叫什么皇帝?虽然形势如此黯淡,但永历还日夜指望着恢复的一天。没想到这些浑浑噩噩的大臣,居然打起了国玺的主意。
“这国玺是能动的吗?身为大臣,怎么能出此言?”
马吉翔向前跪爬半步,脸上露出无赖式的笑容:“皇上,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可全是为了您啊!您总不能让我们饿死啊!”
放在过去,这样对皇帝说话,绝对是大不敬,会被立刻按在殿上,廷杖而死。然而,现在大臣们浑然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刺耳。永历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唰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抱起沉重的包袱,往楼板上一扔:“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马吉翔带领其他人嬉皮笑脸地给皇帝磕了个头,捧着国玺出去了。下午,这块重四斤多的国玺被匠人们凿得粉碎,全体官员按官阶大小,每人分到一两到几钱不等的金子。整个竹城内兴高采烈,门口的市场一时也更加热闹了。只有皇帝一个人躺在“宫”里生闷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水一样过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直到顺治十八年(1661年)十二月初二,也就是永历君臣流亡缅甸两年多以后,皇帝正在竹楼中吃午饭,数十名缅甸士兵突然闯进竹城,闯到皇帝楼上。为首一人向皇帝施了一礼,通过通事告诉皇帝,是李定国派人前来迎接永历,他们准备把他转交给李定国。
听到这个消息,永历不禁喜形于色。可是缅兵的举动又让他十分意外:通事的话音刚刚落地,缅兵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把朱由榔连同其所坐的杌子抬起就走。永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没来得及携带,身边人都没能跟上,甚至连通事也不知道被他们带向了哪里。
一路之上,永历无法和缅甸人交流,只好一路任由他们抬着自己走。他不断地祈祷上帝、佛祖以及诸天神灵,保佑缅甸人说的是真的,保佑他平安回到李定国军中。行走半日,天已昏黑,一行人来到一条大河边上。河上停着一条大船,船上下来一名将军,一声不发,背起永历就要登船。
永历发现这位将军是全副的中国打扮,遂问:“卿为谁?”
负者答:“臣平西王吴三桂驾前先锋高得捷也。”
永历如同五雷轰顶,瞬时失去了知觉。
四
被抬到吴三桂大营时,已经是午夜了,永历帝被安排住进一座高大的木屋。
几名清军中的汉族将领,抱着好奇心前来参观他们的猎物。永历此时早已清醒,坐在一张木椅上。皇帝的冠服早已经被脱去,换上了一件纯绢大袖的浅色袍子,腰间束了一根从皇袍下卸下的黄丝带。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大难临头,他反倒不再慌乱了——这一生的逃亡终于到了终点,他终究未能逃脱既定命运。以后,他的命运更彻底地与自己无关了。从头细想自己这荒唐的一生,他越想越觉得徒劳。
清军将领进入室内,没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神情淡然、仪表不凡的中年人,他那么孤独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世间万物与他都没有关系。看着这个人,他们不觉肃然。因为心中对于“故主”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感情,他们对永历“或拜或叩首而退”。